1998年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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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1998年的北京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到处都是灰茫茫的。混沌的阳光
缓缓地渗入云层,然后化了开去。所有的人,所有的车辆都成了 某种很不
真实的存在,迅速而冰冷地在眼底滑过,只有自己的移动还是缓慢而且坚决的。
我举起了一张写着地址的纸片,上面的字体神采奕奕的,清爽得就象比尔艾文斯
的钢琴曲,当然,比我写的字要漂亮541倍。

然后,我就坐在开往中关村的公共汽车上了,1998年的北京开始苏醒。
据说,夏天是这个城市最恶毒的季节,漂亮的女孩稀罕得就象罗布泊上
行走的单峰骆驼。而树叶也是有颜色的这个概念仍旧无法顺利地融入
普通市民的既成观念当中。街道都是奢侈的宽广以及笔直,仿如前独联体
女兵的胸围一般索然无味的方块房子面无表情地延伸到没有烟囱的尽头。
混杂着云吞皮,肉包子以及酸辣汤味道的,来自异乡的气息让我有一种
晕眩般的厌恶。

车子顺利地进入了据说仿如蛤蜊形状的海淀,中关村前面的道路正在维修,
而传说中的北大无所附丽地迅速消失在我的左后方。我在清华的南门
下了车。那张写着地址的破纸片于是诱拐着我进入了那条狭隘肮脏的小巷子。
一切的一切仿佛还是漂浮在灰尘之上的,几个胸部肥大的老妈子
坐在巷子口的木凳子上扇着苍蝇,男人们的面目惊人的模糊而且一致,
无数的破瓦房里面传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那闷热的声音。

迎面而来的除了一排接一排的旧瓦房,还是一排接一排的旧瓦房。年代
久远的墙根堆满了土,窗户上糊满了旧日历,旧地图,又或者是许多年前的
托福全真题。我蓬头垢面地挨家挨户地看过去。于是,一个肥胖的女人
推着一辆竹子打造的车子,开始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车子里面躺着一个神情呆板的
小孩,目光笔直地钉在我的背上。胖女人一直肆无忌惮地摇晃着她的乳房,
迫使所有和她擦肩而过的男女无一例外地目光呆滞。

我有些赌气地站住了,转过身子望着他们,不说话。他们也是一般地
不说话,1998年的北京于是也不再说话。僵持的空气安静地发酵了几分钟之后,
小孩子眼光开始无聊地打量着那片灰蓝的天空。我逐渐闻到了一些烧焦牛奶
的味道,几片发黄腐烂的白菜帮子绕过我的腿,步履清盈地卷进巷子深处去了。
胖女人还是不说话,她沉默地在无法界定颜色的裤袋里面搜寻,然后欢颜稍展地
把一个沾了不少蓝墨水的红袖章套在了手臂上。一些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闲人
开始围了上来。一如巴尔扎克又或者莫伯桑小说中的情节。

我听见远处的楼群深处响起了鸽哨的声音,我曾经不无困惑地喜欢过这种声音。
特别是青春期的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是关于1985年的北京。一个长头发的瘦长
男孩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穿着短裤的女孩追逐在地铁的深处。然后天色微亮了,
他们坐在台阶上,面前是宽广的铺着大理石的广场,哨声如梵音一般掠过天空,
象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就那么轻易地就罩住了所有似是而非的感伤。我抬起头,
阳光终于艰难地从云层中挤了下来,喘息着四处流窜着,狼狈不堪。

肥胖女人煞有其事地开始盘问我,她一边晃动着乳房,一边很夸张地把她圆鼓鼓
的手指戳到我的鼻子下方。我只好不停地扇动着那张写着地址的小纸片,不停地
闪避着她汗津津的手指。鸽哨的声音越来越尖刻了,很快我就丧失了听觉,所有的
声音不停地飞逝,然后终于顺利消失在时间的暗井之中了。胖女人继续一刻不停地
逼近着我,闲人们在希希啦啦地起哄。胖女人甚至还开始兴奋地流汗了。渐渐地,
那胖女人象一块鲜美的乳酪一般呼哧呼哧地溶化在恶毒的阳光里了。小孩伸出舌头
舔着手指,乳酪的味道让他快乐而且无声地尖笑着。我知道,我的视觉以及味觉
也顺理成章地消失在那阴冷湿滑的暗井之中了。

在我的听觉,视觉以及味觉还算完美的时候,也就是那个从台风到做爱都是免费
的1985年。我很喜欢在夏天的午后步行去学校的游泳池,光穿着一条深蓝色
的泳裤。午后的阵雨总是不无忧郁地渗入学校前面的柏油马路,在美丽的阳光下,
马路于是发出一阵接一阵的让人心情愉快的味道。穿着短裤的高年级女孩会叽叽喳喳
地在眼前轻巧地走过,长长的头发散发着廉价洗发液的香味,偶而的,也会有些没有洗
干净的,池水里漂白粉的味道。这些1985年的女孩们也会在我身边坐下来,她们形状
依旧模糊的乳房被包在小而且硬的胸围里面,然后开始讨论一些充满琐碎谜语的话题。

那时候我也曾暗恋过某个女孩,我喜欢躲在浅绿色的水中,去窥视她那远远未
称得上成熟的身体。她下体的那个部位很不可思议地隆起着。我总会长久地凝视着。
仿佛若干年后我在纽约艺术博物馆的深处凝视莫奈的荷花一般。其实那种眼神
是很虔诚的。她一直很瘦。许多年后,我在北京看见了她,她走路的姿势还是如此
僵硬和冰冷,以至于我不得不视而不见地与她擦肩而过。无论如何,她和
那仿如地老天荒那刻就开始存在的1985年的奇妙隆起,都已经封存在阴冷湿滑的
时间暗井之中了。

当然那一切都发生我的听觉,视觉以及味觉还算完美的时候。而我也不是纯粹
为了丧失自己的各种感觉而来到这座城市的。我手里写着地址的纸片预示着
我来这里的目的。但我现在已经不能说了,不是我要故弄玄虚,而是飞快地,我的
意识也正在丧失之中。我只能用手感觉着把那辆挡在我面前的竹车搬开,然后尝试
着按照纸片上的地址继续前行。那小孩却出其不意地在我手臂上轻巧地咬了一口,
冰冷湿滑的感觉于是象蛇一般蚀入了我的皮肤。那些仿佛从地下冒出来的闲人们
突然间有了默契,他们一拥而上,把丧失了感觉的我狠狠地压倒在地,那些年代久远
的土于是塞满了我失去感觉的五官。他们在1998年的北京城里,把我结实地捆绑起来,
剥去我的衣服,然后胡乱地就把我塞进了时间的暗井之中了。那一刻,我实在很庆幸
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视觉,味觉乃至于听觉。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然后,就被一阵来历不明的
风吹了起来,很快就不见了。而1998年的北京也无可奈何地妩媚起来。

作者:张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