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 蟑螂和绷直了的脖子

hruler03.jpg (1927 bytes)



一九九九年四月六日 正午
太阳一天天逼近绿色栏杆的时候,蟑螂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心爱的粪球渐渐变干龟裂,犹如他慢慢干枯的黄色体液。完了,低等动物的苦恼。
他不禁抬头看李小东。
李小东长着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下巴和大小不一的眼睛,于是就任何一个侧面而言,他的脸都是英俊而极富雕塑感的--并在两边分别突出了睿智和果敢。
李小东一动不动地蹲着--以极其幽雅而并不舒服的姿势蹲在蟑螂左四十五度的斜上方。
这景象两天来没有任何改变,蟑螂也开始怀疑他脑袋上方的这个物体是一尊雕像,于是他的眼里出现了爱琴海畔的橄榄树和泛出白花花的盐渣的鱼头。
恰是此时,在蟑螂褐色的皮肤下的不确切的却是致关重要的某处,因为过度使用和常年失修而一直存在的一个问题发生了突然的恶化,并在几秒之内引发了大规模的生理机能瘫痪。这主要导致了两个事件的生成:其一,在蟑螂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产生了对李小东的崇敬;其二,蟑螂带着这莫名其妙的敬意一命呜呼了。
一阵风恰倒好处地吹过,在风里,一位希腊的勇士长身而起;在风里,飘过蟑螂最后的喃喃低语:你来自奥林匹斯的神殿吗?

一九九九年四月六日 傍晚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艺术家,一种为人们喜爱和认同,另一种不。
李小东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对于自己是第一种,对于别人是第二种。
这会儿,他刚结束了一个长达两天的创作--蟑螂之死。与往常一样,人们不会欣赏这次的作品。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他得先吃东西。
李小东并不著名。人们对他在女厕所对面摆放的望远镜和米老鼠感到厌恶,更羞于见到他在维纳斯像上留下的笨拙的涂鸦。但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只是某个色狼或同性恋的恶作剧,与李小东无关,与艺术更无关联--正如李小东与艺术无关。
李小东到了食堂。
进门的瞬间,他从较小的眼睛里见到视他作品为色情游戏的男人们和视他为男人的女人们。进门的瞬间,他从另一只大眼睛里见到人群之后的巨大横幅--把绷直的脖子往死里掐。

一九九八年十月三日 凌晨
----不,我始终认定这是不折不扣的艺术,不会因为我的老去而改变,更不会因为你的狭隘而有所不同。
----可你已经对此怀疑了,引起这怀疑的或是我的狭隘,或是你自己的虚伪,下意识的虚伪,与生俱来。
----与生俱来的是你们的鄙陋,处于弱势环境下的排他,处于弱势文化下的刚愎自用。为什么要惧怕呢,为什么要不信任呢?
----我当然没有理由惧怕,这也决不可能,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你的幼稚,不,是执迷不悟。你有什么理由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有什么权利为自己编造如此惨烈的童年--不,别说你没这么干--,又有什么资本去实践那些伟大的痛苦磨难。
李小东没有回答,他目光呆滞地起身离开,他抛开喋喋不休的忠告起身离开。从那天起,我们的艺术家的眼睛变得大小不一,从那天起,十个雪白的大字在红色横幅的衬垫下,肆无忌惮地迎风飘扬。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 深夜
李小东醉了,如果说醉是一门艺术,请不要质疑他的权利并将之剥夺。
乐彬是个好小伙子,亚琴是个好姑娘。乐彬睡了,亚琴没有。
一个善良的好姑娘正在和一个喝醉酒的艺术家或亵渎艺术的醉鬼聊天,这时,一个好小伙子正用他的鼾声奏出肖邦的诗歌。
----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是因为不能理解你的艺术观吧。
----我没有艺术观。艺术是存在,艺术观不是。我和艺术,一人拿了一瓶酒面对着面,他冲过来用他的瓶子打碎我的脑袋,然后用碎玻璃绞和我的脑浆,这么着我们就认识了,我们喝酒--我手里的这瓶,他把酒往我脑子里灌,我用脑黄把他的脸抹得一塌糊涂。
李小东得意地灌了一口,姑娘皱着眉头大叫恶心,肖邦奏出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华采乐章。
----我们说点听得懂的吧。你小时候怎么样,特让你爸妈受累吧。
----没,没有。我小时候是个胖子。
----啊。
----特别可爱的那种。十佳宝宝,十佳宝宝知道吗?
----恩。
----我,就这样。
----那你这会儿还这样吗,听爸爸妈妈的话?
这时候钢琴家开始了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快板,激烈的。
这时候姑娘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白牙。
这时候李小东笑了,他猛灌了两口酒。
----有意思,自问自答。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日 正午
阳光把李小东的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他躲在大树后面,他可以看见妈妈绿色的裙子,妈妈在找他。
他的脚下,一只年老的蟑螂悠哉游哉地躺在自己的心爱的粪团上,享受着额外的长寿。
妈妈找到他了,故事结束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日 正午
阳光把李小东的脸蛋晒得红扑扑的。
他躲在大树后面,他可以看见妈妈绿色的裙子,妈妈在找他。
他的脚下,一只年老的蟑螂悠哉游哉地躺在自己的心爱的粪团上,享受着额外的长寿。
李小东忍不住回头看他。
----记住今天吧,小家伙,记住今天。
蟑螂突然开口说话。
李小东呆住了,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的李小东呆住了。
他不知所措,他依然看得见妈妈的绿色的裙边。
蟑螂再不开口,他死了,抱着龟裂的粪团死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 凌晨
————你又让我逮住了吧,我说你还真是有种哈,瞧见那个了吗——往死里掐——说你呢。你真当自己是艺术家哪,这样的我见多了——狗屁!
这里是派出所,李小东被抓进派出所了,艺术被铐住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傍晚
李小东被卡住了。
他在街边撒尿的时候见到一个绿色的姑娘,他笑。
他跟着那绿色的姑娘进了长长的巷子,姑娘消失在巷子尽头的石墙里,他慌忙地拿头往墙上钻。现在他卡住了。
现在他的脑袋露在嘈杂的大街上,他面前人潮涌动,霓虹闪烁,而他的身子,留在了阴暗的巷里。
他的脚开始隐隐作痛,接着是大腿,腰。一群野猫正啃着他的骨头。
噢,我们的艺术家对此无能为力,他眼瞧着野猫们把他的身子咬个精光。
与此同时,他露在街上的脑袋吸引了一大群小朋友的注意,他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让李小东好不自在。
身子被啃光的时候脑袋掉在地上,脑袋掉在地上的时候小朋友们惊声尖叫。
李小东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想安慰受惊的小朋友,可他们不等他开口便四散逃得精光。
更糟的是他的脑袋让人踢了一脚。
匆匆的行人没注意这西瓜般大的圆球,于是艺术家的脑袋被一脚脚地踢过了好几条大街,最后掉进了路边的阴沟里。
艺术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到了自己半小时前撒的尿。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三日 深夜
李小东望着漆黑的天,我们的艺术家望着漆黑的天。
他哭了。

一九九九年四月六日 早晨
李小东直楞楞地盯着蟑螂,抱着粪团的快死的蟑螂。
----记住今天,记住今天吧。
+

作者:ra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