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灿烂阳光·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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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喜欢的是镜子。”她站在落地镜前双目盯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睛说道:“因为它既可以反射黑暗,又可以反射阳光。”
  她是赤身裸体地站在镜子前的,天很黑,夜色已经渗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丝淡金色的夕阳夹杂在灰铁一般的夜幕中。我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镜子中的我一个劲地吸烟,烟头不时明灭着。
  她的肉体曲线柔和,毫无缺陷,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的白。她总是喜欢脱光了一丝不挂的站在她最喜爱的镜子前,端详着镜子中那完美的肉体,而我总是在这时候坐在她的身后,听她诉说。
  我经常想这时候我不但被黑夜吞噬了,也为她所吞噬。所以我选择抽烟,我喜欢看着镜子中她白生生如玉一般朦胧的肉体旁有一点星星之火明灭着,那既是我的存在。
  其实我本没有抽烟的嗜好。

  “镜子能把这间大房间里的黑暗一股脑地都装进去。”她语气平静,在镜子前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似乎要看清自己身上每一寸肌肤上的毛孔。“其实我还是喜欢站得稍微远些看自己身体的影象,那样比较朦胧些。太清楚的东西总是美得过于残忍。”
  我一言不发地抽烟,烟头明灭着。
  这间房挺宽大的,是在高层。阳台上的窗户大开着,如果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可以望见如丝带般的黄浦江与积木似的高楼大厦。夕阳大得异乎寻常,滞留在遥远的天际,晚风源源不断地从窗口灌入,将垂着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她有着一头黑色的长发,在风中如同黑色的着了魔的丝绸般起舞着。她的肢体圆润,毫无少女身上那种给人以酸涩的不流畅的感觉,线条自头上的发心直至脚底,正如一袭瀑布,直泻而下。
  “美吗?”她说道。我没有回答,我知道她更多的是在问自己。往往有时候,一个他人的存在对某些人来说只是多一具活物而已。
  “我爱镜子,镜子把它里头的世界与外头的世界连接起来了。你看这镜子,它不是把这间黑洞洞的房子和它里头的黑洞洞的房子连接起来了吗?”
  我看到的是漆黑的房间与淡灰色的夕阳以及一具白得象冬日里月光般完美圆润的肉体,当然还有执拗地明灭着的我所吸着的烟头,这一切也在那架很大的落地镜中显现。
  “可是我离开了,这镜子中的身体也就不存在了吧。”她继续着调整她头颅的位置以及不停地举手投足。
  “喂,问你呢?这是不是让人伤感?”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唔……人都是要死的吧。”我低着头,不愿意看她。
  “谁问你死不死了啊……”她转过头重新对着镜子,眼中充满着感伤与漠然。
  我突然感到她是多么的象酒精,擦在身上的酒精,很快的蒸发掉,只留给肌肤一股凉意。

  我告诉她我要走了,不想呆在这。她却不允许我离开。她说我走了她会觉得孤单,她也没有勇气对着镜子里的她还有一整镜子的虚空。
  “你不是爱这镜子吗?”我问她。
  她搂着我,不,她象虫贴在树上那样趴在了我的身上哭了,温热的泪水流入我的头颈上干劣的肌肤,甚至一直流入衣领。我感到她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身躯在我身上微微颤动,于是我也哭了。哭泣在黑夜中象是一个休止符,把很多东西都给省略怠尽。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她一直不停地在哭,她害怕的是在无尽的黑夜中被镜子给吞噬,我陪她在镜子前呆过好几次,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总是盯着镜子里的世界看的话,是很容易发疯的,而这就是我对于她而言存在的理由,就象明灭的烟头在黑夜中存在的理由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住所过夜,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这些都无所谓的。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东西,她说她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从很高很高的山顶下往下落去,象断了线而又过分沉重了的风筝,飘飘荡荡。她这时候已经平静了,甚至她是笑着告诉我这个梦的,我很想告诉她让我来抓住这只风筝,给它系上绳线,使它飞得更有把握。不过最后我并没有这么说,我想其实今夜我留在这,只是拉了那风筝一下,她的停留只是暂时的她的归宿在山底下。
  夜里,她终于象孩子般睡熟了。远方的汽笛声飘入耳际,月亮早已升起,我躺着透过开着的窗望向远方,星星点点的灯光点缀着黑夜,象别在天鹅绒上的宝石,上海是多么美丽,上海是一件虚无而华丽的皇冠


  今天的阳光很灿烂,万里无云。我坐在一辆开得很缓慢地观光公共汽车上。
  早晨起来的时候,身边的她已经去上班了,正如清晨的露水,日头一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几年后有一次登门拜访,可是主人却说这间房子已经几易其主了。


  车子开得非常缓慢,使得乘客可以仔细地观赏街边如巨伞般成行的法国梧桐,还有那些新造的高楼大厦以及旧租界时就留下的别墅花园。
  阳光毫无顾忌地穿过梧桐树繁密的枝叶洒在人们的身上,形成一块块小小的光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他们静静地说着话,虽然声音轻,却都叫我听见了。
  男的说道:“今天太阳可有点刺眼。”
  “恩,突然天气就变得这么好,昨天风还很大呢。”女的答道。
  “明天拿工资……”男青年看着女孩。他穿着简朴而干净,看来二十出头的样子。
  “恩,趁着好天气倒是可以去秋游。”女孩也挺漂亮,或许是感到有点微微地热,她将她的外套脱去。
  “我也这么想的,一起去崇明吧,那里的森林公园。”他的目光中充满渴望。
  女孩有着一张清秀的面庞,我仔细端详着她。我清楚地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心中总有这样的少女形象,大大的眼睛,白皙地肌肤,眉清目秀。她就是这样的女孩,那种能掀起上了年纪男人心中对纯净美丽渴望的女孩。
  “可是明天没空啊。”女孩眼中有一丝歉意。
  阳光灿烂的天气每每会有凉风做伴,梧桐树枝头传来枝叶翻动的轻微地沙沙声,还有不知名的鸟儿的婉转啼叫。男孩的失望之情溢于眼表,在阳光下显得更为显眼。
  “要陪他?”男孩试探地问道。
  “谁叫他是我老板。”女孩对这个问题显得有些不耐烦。
  男孩将头转向窗外,看着路上的房子和行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女孩将头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肩上。
  
  我摸了摸口袋,里头除了两根烟以外,就再也没有其他的东西了。我感到非常的饿,因为从昨天傍晚开始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却不能象植物那样进行光学作用,想到这我不禁有点哑然失笑。
  不过还好,这样的日子里,这样明亮的白昼中,就没有那能吸人灵魂的镜子了,我想道。
  
  男孩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了,女孩用手去轻轻为他抚平。她的眼睛很大,清澈而又明亮,象春季三月里的平静江水一般。她专注地为男孩将头发理清,动作一丝不苟,似乎生怕折断了一根,而同时,她的眼睛渐渐地湿润,其中闪现出红色的血丝。
  大概她抚摩在男孩头上的手在轻轻地颤抖着,并为男孩所发现。于是男孩转过身抱着她在她耳际轻轻问她为什么,怎么了。
  女孩没有回答,她将手伸入口袋,拿出一方化妆镜,打开折盒,对着自己的眼睛照了起来。男孩用手轻轻地抚摩女孩背部的长发,女孩背部不由得颤动起来。她又将自己的头埋入男孩的胸膛啜泣起来。

  有时候我想表达有两种方式,一种以意识流为主,以自我为主的表达。通常这样带来的是酣畅淋漓的宣泄,而之后又是无穷无尽的空虚袭来。正如一次完美无缺的欢爱之后剩下着两具气喘嘘嘘筋疲力竭的躯体。另一种则是远远地观望,需要的时候用望远镜甚至显微镜……
  世间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是完美的,那或许就是世间的不完美这一事实的本身吧。
  阳光如此灿烂,时间徐徐而逝,汽车慢慢地行驶着,轻轻啜泣着的美丽少女,温柔而心中充满矛盾的男孩,巨大如伞的法国梧桐,表面闪耀着阳光的大厦,沉寂在时间灰烬中的幽深花园,昨夜的晚空,那面镜子与完美的肉体,她们组成了这个世界。

  女孩越来越激动,已经将一整个身躯埋在男孩怀里。整座车厢里只有我们三个乘客,见多识广的售票员似乎已经对此司空见惯,不为所动。
  这一切令我感到局促不安。
  车停靠到下一个站点,我就下去了。男孩与女孩又开始了他们之间的细语,我下车后就再也听不到了,我无法知道那女孩与男孩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点线索无法推敲事实。
  
  我是走着回家的,在路上我买了一付墨镜,阳光的确有些刺眼,而风也确乎大了些。正是午饭时间,学校中的孩子象被放生的鸟儿从校门口涌出,他们在街上追追打打着,口中骂骂咧咧,毫不节制地宣泄着惟独他们这样年龄才有的无悠无虑与无穷的精力。
  我不由地想到我阳光灿烂的童年。


  她爱镜子,而我爱我的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别钟爱的东西或者行为,比如我就听说过有人喜欢上吊,一种特殊的上吊,从中可以体验到一种强烈的性快感。
  她曾经对我说,在性快感中能够让人体验到生存感与空虚感交织而来。而那样的上吊竟然也是为了有此体验,世界真是宽广无奇不有。以死亡去体验生存或许也算得一种特殊的异想天开的联结吧。
  
  我的床非常的宽大并且结实,足以让两个相扑者置身其上且保证不会被他们压塌。我每天到家忙碌掉我所能记起所有的应该必须忙碌的事情后就去洗澡,而后上床。
  床对我而言是另外一个世界,躺在这样的宽广上我哪里也不想去。我甚至不需要象她那样在找一双眼睛在身侧。
  我曾经躺在床上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天花板,我动也不动,象是一条冬眠着的蛇。甚至这时候我是没有思想的,头脑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一切的一切象是掉在过滤网上的渣滓,停留在网上堵塞了网眼。
  事实上我在我的床上很少真正地睡着过,有时候我会想到她和她的镜子,想到她的完美无暇的身躯。每每此时都有种无法抑止的冲动折磨我。我很想拿起电话给随便是谁打去,然后聊上很久,可是我没有一次是这样做的。我选择了一个简单而易行的方法——自渎。自渎的快感短暂得还没有一支烟卷能给你带来的快感长久,那是一瞬间的,象是充满气的球,一下子被拔掉了气门心。随着而来的是罪孽感。
  沉重的罪孽感从未从我的心中挥去过,这使得我更爱我这张宽大的床。于是有时候当我并不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开始研究床的木料和木料上天然的木纹。有的时候我在床下拿着手电筒阅读木板上天然木纹所构成的卡通画,这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如果你哪天也去仔细地看一块木料的话,或许你也会发现它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的。
  我专注于研究自己的床,直到每一个角落都被我摩挲过多遍,甚至棱角处也被我磨得发光。于是我开始用颜料为它粉刷,这个月是红,下个月就黑,有时候则随机决定。终于经过一段日子后,床身变得五颜六色,有些地方因为被覆盖过的颜色过多,使得看上去有种脏兮兮的感觉。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象是一个陷入蜘蛛网的蜘蛛,网是自己结的,可是却又困住了自己的步伐。有时候我想我会在床上安逸地老死吗?

  有一天我突然想要结婚了…………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