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票者爱克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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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年轻的心理医生,总是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在心理上有问题的病人。我的办公室就设在家中,我每天都穿上一件浅蓝色的西服,打上银色的领带,这样的目的是要让病人感到愉快而庄重。办公室的房间总是亮堂堂的,阳光在这样的场所永远受到欢迎,因为我想足够的亮度能松弛人的神经。
我的工作就是与病人聊天谈心,倾听各种奇特的人与事,以期从中可以寻觅出导致病人当时心理状态的蛛丝马迹并加以纠正。因为这个缘故,我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事情使我对人类有了如下判断:正如完美的不存在,真正完整意义上的人也是不存在的。
心理医生或许是唯一在工作中不需要穿白大褂的医务工作者,这本身也是一件值得推敲的事情。

那天下午,麦克风里传来秘书的声音,她告诉我正如早以排好的工作预约日志上所示,张先生已经如期而至。
张先生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从那料子与做工可看出是价值不菲的意大利货;里头是黑色的衬衫,领子挺括得象是才被浆过;又打着一条黑色的丝绸领带,上面没有一点花纹。他脸上洋溢着一种白炽灯光般的笑容,双目炯炯有神,一上来就向我伸出手指细长皮肤白净的手来。握手时能感到他并不象有些病人那样用力过度也不象抑郁症患者的有气无力,而是从容不迫,让人感到热情中蕴藏着的自尊,颇有大家风范。
张先生坐在我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职业性的问道:“张先生是做生意的吧。”
“是啊,李医生果然是搞心理的,一看就看出个七分来。”
“见笑了。张先生看上去气色很好啊。”
“还行吧,今天来是想跟你讲个事情的。我这可开门见山了!”
“请说吧。”我深深坐在椅子上,准备开始倾听张先生的话。

“有这么一个人,姑且隐其姓名,就叫他爱克斯先生吧。爱克斯先生每个月里总要乘几次公共汽车。时间通常是星期五傍晚人们下班的时候,这时候公共汽车的乘客通常会比较多因为大家都急着回家过周末。爱克斯先生曾经计算过,六十八路汽车在十八点零七分左右会有一班车停靠在他所处的站头。这时候一般车上大约会有七八十人,车子不算空但是也不至于人叠人。靠站时下客人数基本是十个左右,而上车人数多为十人以上。爱克斯先生愿意挤在十人堆里不急不慢地拥进车厢,而后急速往前车厢走。这时候绝对不朝售票员脸上看哪怕一眼。
爱克斯先生到了前车厢就力正,头向着与售票员相反的方向望去。这时候售票员会起身往他站的方向来买票,爱克斯先生不为所动,脸上会假装出一丝舟车劳顿的疲惫神情,痴痴地望向窗外。售票员会叫道请大家自觉点把票子买起来,有的甚至会说前车厢刚上来的六位乘客请买票了。爱克斯先生对此毫不介意,但是那是假装出来的。他心里其实忐忑不安,好象是在悬崖上跳舞。他的心脏开始急速跳动,扑通扑通的以致爱克斯先生认定声音已经响到足以引起周围人的关注。随着售票员的叫喊声,他一步一步向爱克斯先生靠近着,爱克斯先生感到恐惧随时会将他吞噬,他甚至想到售票员走到他面前问他有没有买票而他想尽办法抵赖可是最终因为没存根而被罚款。钱当然是小事,可是颜面将尽失,满车上的人以鄙夷的目光盯视他,还会有人冷嘲热讽,这一切足以能叫他即时自杀。
一般情况下售票员并不会特地问爱克斯先生有无买票,他们总是与爱克斯先生擦肩而过。根本不会以为身边的这个人处心积虑地为了逃掉这一块钱的车票。即使有人流露出怀疑地神色似乎有质疑爱克斯先生的意图,他也并不会显出惊慌失措之态。他总是手上拿着移动电话拨上一个乱七八糟的号码,随便说上两三句话,弄出一幅好整以暇的姿态,好象自己已经在车上呆了超过半小时的样子,这时候售票员也几乎没人会再问他票子的事情了。
等车开过一站,售票员又忙着招呼上车的乘客时,爱克斯先生知道自己基本上已经安全了。因为掌着监视与控制局面权利的售票员已经无暇他顾,他要忙着去盯新来的人的梢了。爱克斯先生就趁着这个时机开始移动自己的位置,他会随着人流慢慢向后车厢挪去,路过售票员座位时也尽量不让他发现自己。他总结出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转移不能象是老鼠那样迅速而应该如同花蕊中的花粉被分吹动那样,不着痕迹的完成一切。如果这一步能够完美无缺地做成的话那他基本上就彻底安全了,唯一会让他感到恐惧的就是偶尔售票员会向后车厢望上几眼。爱克斯先生很怕售票员会与他目光对视,那一刻恐惧感又会象是渗入血液般的流转至全身每个毛孔。他会紧张,怕被那个独裁者看出其中蹊跷来,所以他尽力保持镇定,当售票员与他目光相接时爱克斯先生绝不退缩,而是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让售票员觉得虽然他在朝他的方向看但是绝没有在看他。当然也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干。有时候车快到底了后车厢里空空的没什么人,售票员往这看时爱克斯先生就会雍容地回上一个笑脸。因为他铁定了对手在他上车前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的脸,根本就不可能以为这个友善的人已经在他眼皮底下逃了一块钱的票。
终于到站了,爱克斯先生悬着的心总算掉了下来。看着人们纷纷下车这时候他倒并不着急了。他甚至会挑衅性的向售票员不停地微笑,如果对方也朝他笑爱克斯先生就会觉得他很愚蠢,可是如果对方流露出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他就不免又有点害怕,赶忙就下了车去。
事情就是这样的,爱克斯先生恐怕每个月都要来几次,好象人家吸毒上瘾了一样。每次这么干他都觉得害怕,恐惧感如影随形可是他就是喜欢这种感觉,哪怕被捉住搞得很难堪也在所不惜。所幸至今他还尚未落入过售票员的魔爪,这点固然让他感到高兴可是也又不免让他觉得扫兴。甚至有几次他故意表现得很差劲就差上前自首去,可是他仍然没被抓住。
医生啊,我来这花钱和你说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故事,你可听明白了?”
“明白了,一个字也不漏,都听进去了。”我在椅子上整一整身。
“好的!非常好。谢谢你听我说这个事情。”他吁了一口气,流露出很快乐的神情。
“爱克斯先生真地害怕售票员吗?我是说真地害怕!”
“由衷的害怕,售票员简直就象是撒旦。”
“噢,这样的恐惧感很让我好奇。”
“谢谢你的好奇,你对这件事情的好奇让我感到很高兴。这样吧,医生先生,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去最高级的餐厅,由我来请客。”张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恐怕不行,我还有工作要做。”
“和我吃饭也算在治疗之内,我来你这难道不是为了看病的吗?吃饭的时间也会付钱给你的,好了走吧。”

我不是经常有机会坐在奔驰车内的,张先生掌着方向盘,带着墨镜,很惬意的样子。我则有些拘谨,面对着全核桃木的车厢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内并不教人感到特别舒服。
张先生吹着口哨,是支欢快的曲调。吹着吹着突然转头问我:“难道你没看出我就是那个爱逃票的爱克斯先生?”
我说这是显而易见的。心里则做出判断,这是典型的分裂性人格。
我问他事业家庭情况如何,他示意等晚饭时再谈这些,仍然继续着吹着他那些曲调轻快的口哨,并轻松地摇头晃脑着,不时按一按喇叭。

最后车的确停在了市内知名的一处高级餐厅,门口停车场内各种私人轿车争奇斗艳。不经过这番比较是不会注意到张先生那辆奔驰车的与众不同的。在餐厅楼梯口的窗前我望到那辆奔驰在众出簇拥下犹如沙砾中的一科夺目钻石。
张先生拿着菜单熟练地点着菜,从海鲜到时令蔬菜应有尽有,我偷眼看了看价格,果然高不可攀,平时我是根本不可能也不愿意到这吃上哪怕一口汤的。
席间,我问张先生:“张先生事业早达了吧?”
“惭愧惭愧,很早就涉足商海,还算得略有小成吧。”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可是做为心理医生的我能看到这种不以为然背后的骄傲。
“事业有这样的成就也不容易啊。”
“应该算是不错,孩子也有了,相当聪明的男孩。妻子也可称美丽贤惠。”
“那为什么要去逃票?寻求刺激?”
“感到害怕,在黑暗中行进的车上会感到恐惧,可是又好象喜欢这样的恐惧。”
“是吗?害怕什么?”
“售票员!这是最明显的。当然也隐约感到害怕的是车厢内自己周围那些陌生人,甚至连车子本身的行进也害怕,怕到终点。”
“明白了,你的性生活可美满?恕我这样问,纯是医学上的考虑。”
“不错吧,我的生活在常人眼里是非常美满的,有钱有地位有名誉,家庭完整。只是因为这总又觉得缺些什么,好象不满的满月似的。”
“那第一次做逃票者前你干了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的是去做过一次全身检查,因为当时总觉得头疼。可是检查结果则是非常的健康,身上完全没有任何病症,即使是体重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啊。”
“噢。”我默默喝了口汤,心里揣测着这一病例。张先生倒是站了起来,对我说失陪一下去外头打个电话。我点点头,他起身离席,我则陷入沉思中去。张先生有着可称为幸福的生活可是却沉迷于逃票这一无聊事情中去,而且并非为了感到快乐只是为了体验恐惧。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种确定的恐惧反而能让他感到快乐?那售票员代表了什么?权利吗?人群暗示着的又是什么呢?车子的行进呢?莫不是性驱力?我想得入了神,没注意到时间一分一秒地就这么流逝而去,直到一位侍者对我说他们要下班了,问我是否可以先把帐给结了,这时我才恍然而醒。我四下张望着,张先生竟然已经没有了踪影,我跑到楼梯口向停车场望去,那辆璀璨如钻石的奔驰汽车也已经不知去向。我问了侍者价钱,然后倾我所有,将身边的现金都给了他,并压上一块手表才得以脱身。我倒并不怕张先生从此会就此消失,钱反正可以从医疗费中收取的,因此并没有为这尴尬事情感到特别懊恼。只是回家时,我带着满腹的狐疑与恐惧感坐在公共汽车后排座椅上,当然这次我也是逃票的。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