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温暖




据说我离开北京的当天,北京就开始降温了,大概是吧,到南京的时候,下起小雨来,最令人头疼的莫过于冬日冷冷的雨了。

晚上冷得不能入睡,远处总响着无人接听的电话的铃声,辨不清方向的铃声,也许就在隔壁,也许是在好几层楼下。互相靠着的两只脚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般冰冷和陌生,脚的形状在觉察不出睁眼还是闭眼的黑暗中,扭曲成有棱角的物块。
于是,开始怀念北京的温暖。

在北京的街道上,令人目眩的四处耸立交错的环线和高架桥,宽阔地以至略显呆滞的街道,四四方方的中西合璧的建筑,破旧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每次握金属扶手,必然被静电打中,被风刮过后满脸的尘土。
为什么那么多人最终都到了这个城市来了呢?

车终于到了的时候,我看见静在月台上等我,我敲了敲车窗,静朝我这里望过来,一如五年前那个炎热的傍晚。
Als das Kind Kind war,
wusste es nicht,
dass es Kind war.

认识静的时候,我还处在这样的年纪,觉得自己可以按着自己想象的方式,纯粹的生活下去,只会三个和弦,却就想着自己写歌和录歌了。兰波的诗歌中,流浪和远方这样的字眼,如同日光下的海面一样闪闪发光。为了某一个画展,坐上南京和镇江之间都要停两站的6个小时的慢车去上海。
终于离开家的第一个暑假,站着18个小时,去遥远的南方见我的未曾谋面的朋友。

南方夏天的夜里,我们坐在房顶上,空中有着远比大城市明亮的星星们。有青草的香味,吵闹的虫鸣,,能感觉到远处大河温润的湿气。
白天我们在这样的小城市中散步,零零碎碎的青石的街面,深巷中有木制的民居,走近别人的屋前,有小孩子学二胡的声音,母亲忙饭菜时锅碗瓢勺的声音,傍着陈年的木制屋子和米饭的香味。街边列着细小的门面铺子,药店里的药居然还可以打开来一颗一颗的卖的。
傍晚的时候,走累了,坐在早早关门的商店前的台阶上。

“不记得是谁的电影中,就有这样的长长的镜头,两个人坐在玻璃橱窗前,一动不动,一直有十几分钟这样静止的镜头,真不知道看的人会不会烦。”静说到。
可是孩子们真的会这样的。
坐在公共汽车上望着窗外的树,或是车窗玻璃上浮动的影象,剪发时,透过额前被理发师拉起绷直的一排头发,向外看去时种种局部的场景,我都常常觉得这就是电影中的某一个镜头,可以不分时间顺序和空间顺序,任意切换任意裁剪,在任意时刻停止。
我似乎在不远处观望着自己。

静去了北京,也许并非只是厌倦了小城市中一成不变的日子,因为他还是孩子,还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想象,还觉得没有什么别的需要考虑。。


下到地下,穿过迷宫一样的楼梯和走廊,温暖一下子如同湖水荡漾在四周。
“原来地下竟是这样暖和的。”开心的脱掉厚外套,只穿着T恤盘腿坐下来。床直接铺在地上颜色明快的泡沫地板上。
在北京的第一夜,我几乎不记得自己睡着过,神经质地想着第二天的考试,记忆的角落里冒出来的厚重的BASS声,想着想着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
而在这样的地下室里,只要不开灯,就可以认为天还没有亮。枕头边上有包印度尼西亚产的奇怪的烟,散发着丁香的气味,翻个身,轻微的从脚边传来琴箱的嗡嗡声。我看不见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如同处在暗室中央的胶卷等待被冲洗,等待影象慢慢的显现,慢慢的沉淀。

早上,上了震耳欲聋的公共汽车,售票员用十足的京腔招呼着车上和车下的人们。回来的时候,我累极了,好几个星期以来的疲惫都泄下来,却不知泻到哪里去,像忽然失去了一个手指的人,仍然觉得可以用那只手指弯曲,触摸。窗外,高大而呆板的高大建筑之间,孤独的坐落着一座青灰色的寺院。“万寿寺到了,万寿寺,门口的同志把票拿一下勒,您那,好勒,您…”这就是王小波提到的万寿寺么?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保有记忆的我和失去记忆的我,到底会有什么不同呢,我还是孩子时的那些梦想,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和那些已经忘却的梦想终将会飘荡到哪里去呢?

“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梦想,人们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你生来就必须是为自己的理想,为什么什么东西奋斗,这东西看来是没错的。但后来我突然想到这是为什么?人生来就一定要背负如此之多,如此之沉重的所谓的梦想吗?人的大多数恐怕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那做个小人物有何不可?自得其乐,没有梦想的小人物。”
“而在北京我好象什么也没干,找工作,被辞退,再找工作,再辞职不干,在马路上看着忙碌的人群,我总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总觉得要对什么事负责这样的问题应该是别人的问题。”
静像我在17岁时碰到的所有朋友一样,安静的在人群中寻找看上去和自己一样的人,试图与和自己有着相似想法的人们交谈。安静的在自己的小屋子里看书,练琴,听音乐,零零星星的随便在什么上面写着自己的文字。希望自己永远新鲜,永远也不要长大,永远也不要老去。

只是,我们都已经或多或少的改变,知道了太多的可能与不可能,而静似乎早已伸出手,抓住了什么似的,真的停了下来,停在了我记忆中17岁的时候。
und das Leben unter der Sonne 
ist nicht nur ein Traum?
das ist immer noch .
Jetzt ist das immer noch.
Wartet er immer noch .
“我想跟你回南京去,”夜里,我模糊听到这样的句子, 
“也许那里忧伤的气氛更适合我吧。这里的东西能带的带,其他的丢掉,工作辞掉好了,可以再找的,”我吓了一跳,完全醒了。这一刻,房间里以至整个楼道都十分安静,我想着这栋楼里的熟睡的人们,能听得见我左腕上指针发出的声响。
那天我说了很多话,想告诉他南京找一份工作比北京难,没住的地儿,在北京不是刚刚好起来么之类,但在说的当儿,我忽然开始哀伤,难道自己已经背上了重负,不能舍弃了么。难道自己已经老去了么?
觉察不出睁眼还是闭眼的黑暗中,静似乎在哭泣,我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发,却触到了静湿漉漉的耳朵。
而他还仍然是孩子,还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想象,还觉得没有什么别的需要考虑。

我们在街道上散步,在饥饿中赶往食堂,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坐在温暖的地下看书,听久已忘却的Adore,村上的新书似乎已不再如以前般打动我,也许不能怪他,也许是因为我从未经历过中年。

风很大,感觉得到空气在我脸的两旁形成的钝面。我一个人在宽得显得呆滞的北京的街上行走,街的两边没有我所熟悉的树,空气中飘荡的是我所陌生的气息,但仍然,我忽然有了一刻的冲动想要不顾一切的留下来,找一份简单的工作,住在温暖的,没有手机信号的地下,从所有我所熟悉的人面前消失,重新成为一个纯粹的孩子,丢弃一切多余的东西,只注视着我所热爱的一切。
但,这也注定只是一刻的冲动罢了,我闭上眼,不愿意醒过来,这样站在人行道的中央,扎脖子的粗羊毛围巾在风中与头发摩擦着,声音的距离感开始消失,旋转着摔过来,我开始觉得自己站在风洞的端口,风洞管道的另一端有巨大的涡轮发出可怕的叫喊绝望的旋转着无法停下来,我开始窒息,甚至几乎开始哭泣。


夏天 厦门



对布拉格的迷恋并非同他们一样源自电影《布拉格之恋》,而是图书馆借来的《我快乐的早晨》。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去了厦门,为何要去厦门呢?也许是因为迷恋海边的风,也许只是不愿呆在熟悉的城市里,也许只是因为那里是青树迷恋的地方。


我还记得冬天的时候,青树和我坐在马路边,青树要等4路回家去,我们4只脚并排放在一起,半价的米色puma和半价的深蓝puma。


 晚上人很少,虽然有纸片之类的杂物随着风在泛着青光的沥青路上打转,但冷冷的街道仍显得比平日干净,路边花坛里栽着常青的灌木。偶尔有4路开过来,但青树不急着上车。


“怎么才知道真的是喜欢上一个人了呢?” 

“ 
这个…”青树呼出的白气在黑夜里如同深色底上扫过的一笔白。


青树点了最后一之烟,只有她抽烟的时候我不会觉得难闻,烟味淡淡的,一如她的语调。她将空了的烟盒丢在一旁,空了的烟盒发出低声的空烟盒落地的声音,我们聆听般沉默着。


最后一班4路来了,青树侧跑了几步,略微回了一下头,上了车。


想象中的厦门,会象青岛的东部,置身于紫菜蛋汤的气味中,有极现代化的高楼,海面上反射开来的阳光映在透明的建筑物上,而老城区象19世纪的欧洲,树木浓密,裹住略显厚实的房屋。每个车站上总有一个让人多看一眼的女生。


早上到来的时候,从厦门大桥上掠过停满渔船的海。 

 我觉得,当一件事你不在乎的时候,就可以认为它并不存在,那为什么我看到的每张不清晰的脸时,都会模糊的认为那就是also呢?


新鲜的是热带的植物,榕树,芒果树,开满紫花的树,叶片雍容的如同深而宽阔的湖。


 在夜里开了低低的音量,听pj heavy 
,身体如同装满不同激荡的液体的空洞的腔子,任凭液体们四散,汇集。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啊,以前是心不规则的收缩,心?我把脸反转向身体里,看到的是空腔子的反面,盛腿脚的容器,盛手的容器,心在哪里?我想象,心如同走失在森林的白鹅,不肯回过头来。夜里躲藏在角落里,互相紧握着自己的两只手,警惕的听着夏夜的虫鸣。


 “但我并不是走失的。” 

我第一眼看到这棵大榕树的时候,看到的是心摇晃着自己的两条腿,坐在榕树半腰上不开心的样子,它决意拒绝同我交谈,我再多看它两眼,它已经想翻起硬领子背朝我了。


 心有时会乔装成老人,长出优雅的银色须发,这样来同我对视两眼,或在公共汽车上与我站在一起,有一次,它甚至翻开一本书,向我指出那些美丽的句子。


  有时,我在快要醒来的时候,问它,你从哪里来?它对我耳语,但我如同注定般的,梦在这一刹那如同迅速偏离焦距的投影般,突然模糊,消失。房间在头脑里旋转过一个角度,立即醒来。


我在厦门的街道上,下雨的时候,也可以在路旁的屋檐下行走,路上有说闽南语的老人,上部如瓶装啤酒的假椰子树和浓郁的榕树,我试图找到这个城市与南京本质的不同,也许就是不同的植物了。


心此时在何处呢?每次旅行,它都神情黯然,坐着,脸朝向远方。“你此时想要的不过是身体上的疲惫。”在不熟悉的城市的小旅馆里,快速的睡去,醒来。飞速的在车站间转移,看车窗外的景物向后奔跑。”


在厦门的第三天,我买了村上的《去中国的小船》,如果在南京,我未必会买,村上早期的文字。在这个地方,炎热的下午,榕树下我却想不出别的办法。呆在刨冰店里也会厌的。一只白鹭站在旁边的草地上。“在等朋友么?”这是心嘲笑我的惯用方法。因为我每当想不出脱身的理由的时候就会说,我去碰我的朋友。其实我连电话本都用不着,脑子里记着仅有的几个熟人的号码。我去碰我的朋友,这句话也许不过是潜意识中的期望罢了。白鹭悠然的飞走了。


厦门的海并不是蔚蓝的,也许是太浅的缘故,水呈现贫瘠的沙土一般的黄。在水下什么也看不见,离岸太近,水中充满着悬浮的沙,看起来也象是土地,我甚至看不见我的身体,我的手,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土中飘荡。离岸有一段距离了,居然还能伸手触到身体下的沙。只有忘记闭上嘴,海水留下蔚蓝的咸。


怎样才能忘却,怎样才能忽略? 

 夜晚,对死亡的畏惧总使我觉得徒劳,《暗店街》里的最后一段话这样写到,


  “ 
我下意识的从兜里套处我们的照片,带在身上原想给拂蕾缔看其中有一张是盖依。奥尔罗夫的童年照。我一直没注意小姑娘在哭,从她皱眉的样子能猜出来。一时间,我的神思又远离这礁湖,飞向世界的另一端,到了俄国南方的一个海水浴场疗养地。这张照片就是在那里拍摄的:薄暮时分,小姑娘随母亲从海滩回来,她无缘无故就哭了,因为她还想再玩一会儿。她走远了,到路口已经拐了弯;我们的一生,不是跟孩子的这种伤心一样,蓦然间在暝色中消失了么?”


只有在水下,心紧紧抓住我,无声的搂住我的双肩,或掖下。只有它可以在水中歌唱,如同在梦境的边缘歌唱。只有这一点它和我一样,我们同样哼着没有词的歌。


当我们都还没到20岁的时候,我和青树常常在深夜的城市中默默的行走,冬天的时候我们都穿着及其宽大的灯心绒裤子,现在取出当年的裤子来觉得不可思议,究竟当初是怎么穿的呢?足足大4个尺码的裤子,一个裤筒几乎可以塞进两条腿。而她会将美丽的歌词,电影和精彩的小说描述给我听。天快亮的时候,即使雨也阻挡不了清晨的鸟鸣。“天亮就象哗啦一下,打开体育馆的天窗。”她喜欢仔细听出歌词来,轻声吟唱。


也许我们同样需要入口和出口,影响和被影响,倾诉和被倾诉。青树成为我的入口,我成为她的出口,我们永远知道自己的出入口在哪里。绝对对等互相影响的人,在我的世界中是没有的。我曾经希望爱情是一条长廊,可以徘徊并游走着,没有出口和入口之分。我不知道,对于我,相信爱情的年代到底有没有过去。


多少年以后,我们还是在夜里,并排坐着,淡淡的交谈,或沉默,变回我们自己。


在和also夜间行走的时候,高大的梧桐树顶端传来几声鸟鸣。


当我都已经忘记了also的声音的时候,心还记着also的样子。它说“其实我很想问一句,‘你爱过我么?’。但实在是无所谓了。我想,also就是这样的人吧,怕麻烦,对既然已经得到的东西绝不肯放弃。而且对自己的做法总有光面堂皇的理由。而他的敏感更使这一切充满诗意般的忧伤气氛罢了。”


当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心在对我说时,我想梦境还没有结束,我赶紧侧过脸问它,你和我呆在一起呆多久呢。


但这时浪将我推上岸边,大量沙子从四面八方渗入泳衣里来。 


 心坐在沙滩上面。风迎向它吹来,它四散开来的头发如同盛开的葵,它微微眯起眼来,为了不让尘土吹进眼里去。它深深的注视着青树时,我多么希望能和它一样。

作者:黄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