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另一半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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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沈芳和王宇辉。

 

我的朋友沈嘲嘲以前叫丙丙,可是从今天起我决定改叫她沈嘲嘲。因为丙丙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段生活已被我从我的记忆里挖掉了,那是一场地道的噩梦。
沈嘲嘲对此不以为然。她说:“我真担心你。”
我就说;“我没事,嘲嘲。

有一天沈嘲嘲给我和王二讲了董存瑞炸碉堡的故事。当时我们正坐在一起吃早中饭。沈嘲嘲用半生不熟的河南话讲了这个故事后,我和王二笑得东倒西歪不停地拍打着桌子,四周的人向我们投来鄙视的目光,嘲嘲就大声地对他们说:“看什么看!”
董存瑞炸碉堡是个悲壮的故事,它主要刻画了一个狡猾的河南籍班长和一个傻瓜士兵董存瑞。现在我想到这个故事就感到十分地心酸,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同是傻瓜的自己,这个故事告戒了人们不要轻易地相信别人,知人知面不知心。沈嘲嘲是很有预言家天赋的,对此我现在深信不疑。

讲故事的那天是一个阴沉的星期一。我们三个共同度过了快乐的一天。王二时隔数月首次进城,表现得十分欢快。他告诉我他昨天以非常合理的价钱购买了世界名著《浮士德》和《唐璜》以及《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书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他那硕大的书包里这使他感到很是安心。他说:“看看书。真好。”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王二就满意地笑了。
我的朋友王二是个单纯的男孩子,他和我一样,是个十足的傻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董存瑞一点也不好笑。

生活是这样的:你在阳光充足的大街上走得好好的时候,就会忽然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个巨大的惊雷正巧落在你的头上。或是你穿着刚买的新衣裳兴高采烈地走出家门口时,就会忽然之间从天而降一盆混杂着污垢的洗脚水正巧在你头顶绽放。这一切看似毫无预兆稀松平常,其实都是阴谋,它们策动已久,它们早就卯上你了,它们虎视眈眈随风潜入夜一触即发一发千钧五马分尸,只可惜你是个傻瓜所以你事先毫不知情。
做个傻瓜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在于你忽然有一天一下子醒悟过来:哦,原来我是个傻瓜啊。
这就不太妙了。

沈嘲嘲那天讲完烈士董存瑞的故事后又接着讲了英雄刘湖兰的故事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故事,这些故事同样使我和王二又东倒西歪了几番并且拍打桌面数次而周围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嘲嘲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好笑吧。”然后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一直很崇拜讲故事的人。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智者。他们拥有一些超凡的洞察力。这让我着迷。
我最崇拜的两个故事,一个是海子的《初恋》,一个是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它们都是宽容而了不起的故事。嘲嘲对此却表示了相当的漠然,她认为我是一个很让人操心的人,她总是对我说:“我真的很担心你。”我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你肯定有自虐倾向。”不过我不在乎这个。
我总是回答她说;“我没事。”我说的时候十分平静。

这个世界是一个操蛋的世界,生活是一块烂抹布,活着就是狗屎。这些都是我的论调。可其实我内心深处还是很客观地认为: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分裂的世界,生活是一块从土耳其地毯变来的抹布,活着只不过是折腾,等等。所以我可以对嘲嘲的愤怒和担心视而不见。只要有她在,天就不会塌下来。我亲爱的嘲嘲,我唯一的嘲嘲。我真的没事。

2001年就要过去了,我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年连同过去的七年只不过是我的一场幻觉。我的耳朵我的眼睛还有我的感觉统统只不过是错觉和一场久长的噩梦。我简直是愚蠢到了顶点。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加白痴。我不停地发抖。沈嘲嘲在电话里说:“今天很冷,今天是冬至。你多穿点知道吗。”我在电话这边一边发抖一边流眼泪,我穿上了差不多所有的衣服还是无法让自己暖和过来。嘲嘲再次说:“我真的担心你。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我说的时候声音在打颤。

是的,我没事。我至少比王二幸运,我还有嘲嘲。王二被惊雷砸中了,我只不过挨了一身洗脚水。王二的天塌下来了,我这边只是下了一场混杂着污垢的雨。
我和嘲嘲给王二打了电话。王二只会说一句话;“再讲吧,再讲吧,再讲吧。“王二的声音里裹着沉重的愁云,我心里难受极了。
我说:“王二会寻短见吗?“
嘲嘲说;“你不要乱讲。“

以前我和嘲嘲编过王二寻短见的故事,还有王二森林寻宝历险记。每次我和嘲嘲撮在一起诡笑的时候王二就跳过来指着我们俩说:“说!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快说!‘王二生气的时候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好玩死了。我和嘲嘲就一人捏住他一边的腮帮子说:“真好玩,全是肉肉。”然后王二就不生气了,他很温顺地任由我们捏他的腮帮子,他假装生气地说:“你们两个小姑娘很不好的呶。”他用手拉拉我们的小辫子和衣角,他其实一点也不生气。我们三个是最最要好的好朋友,我们经常说要是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可是现在我一想到王二的声音就想大哭一场。

那天王二给我看了他和新同学的合影。他把每个人的来历和逸闻趣事都说了一遍。他说得非常认真,我却听得心不在焉。我觉得王二和我其实并不是处于同一种生活的状态下,甚至关心的东西也大相径庭。王二曾经在看了我的文章后说:你不要在一个圈子里太沉溺了。这句话让我思索了很久。我发现无论是我还是嘲嘲还是王二,虽然我们彼此亲密无间,但其实在常态下我们根本就是三种人,只是有许多潜在的本质的特性是相同的。可是也许这些特性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淡漠甚至消亡,那么,等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会象现在这样相处吗/我们之间会不会也产生隔阂和断裂?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不过,我也同样相信时间的力量并不是通常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强大。这个世界上唯一珍贵的就是真挚的情感。所以也许时间能够改变的只是感情的浓烈程度,而并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当时我想到以上这些的时候,忽然很想拥抱一下还在滔滔不绝的王二。

我的朋友沈嘲嘲是个善良的姑娘。她看到感人的电影时就会默默流泪。她看到我流泪时也会默默流泪。她流起泪来总是默默地,无声无息。泪水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滴下来,绵延不断,短亭连长亭。有的时候她一个人哭,有的时候我们一起哭。她一个人哭的时候就会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到,我们一起哭的时候就会拥抱在一起合用一张餐巾纸。还有的时候我们一起倚在床头或对坐在地板上抽烟,两个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嘲嘲说它们是两个萤火虫,一个萤火虫亮的时候另一个萤火虫就趁着光找烟缸,忙碌的萤火虫很快乐。萤火虫的生命太短暂,我和嘲嘲为此都有些难过。
那天我和嘲嘲还有王二一起抽烟。三个萤火虫在白天就看不出彼此身上的光了,三个烟缸放在桌上,每个烟缸里都并排放着若干个烟头。王二说:“要是天永远不暗下来就好了。”
嘲嘲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把大半盒七星拗断了,她说:“这烟是假的。”

我经常会对一些过去的人和事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这是一种遥远的感觉。有的时候我想到一些人和事会觉得它们很不真实,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趁我睡觉的时候篡改了我的记忆。还有的时候我在干着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会觉得我的另一部分此时正独立于现下的我在一旁看着我,它非常安静,就那么站着,悄无声息,等到我移动的时候它又回到了我的身体之中,象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嘲嘲对此的看法是:“你别想那么多。搞得神经兮兮的。”
我点点头,心里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说法。我知道自己的确是个有点神经兮兮的人,还非常会耽于幻想,但这种感觉是真实的。王二经常用“颓废”这个词来形容我以及他自己。这令我极为反感。我讨厌颓废这个词,我宁愿用一些看上去更感性更具象的词来描述我的体会。
嘲嘲同样不以为然,她说;“这样,有意思吗?“
我肯定地说:“没意思。“

有意思的事情并不很多,而是很少。就我作为一个傻瓜的时候来讲,我觉得很多事都挺有意思的,这个有点意思那个也有点意思。可是现在就我作为一个猛然之下醒悟到原来自己一直是个傻瓜的傻瓜来讲,我就觉得很多事都挺没意思了,这个没意思那个更没意思。吉姆佩尔是幸福的,他光芒四射此刻却难以普照我忧郁的心田。做个真正的傻瓜简直是一种奢侈。事已至此,我只能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并祈祷上苍让我快点遗忘这场久长的噩梦。我现在唯一想要的是我作为一个傻瓜所应得的那份同样平等的生活,无论它是一块多么烂的抹布或是一盆多么肮脏的洗脚水。我可以忽略我的感受,我将保持沉默并重新拥有和别人同样高贵而不可侵犯的尊严。
我的朋友沈嘲嘲对我说:“有我在呢。“
是的,我还有嘲嘲在,会讲故事的嘲嘲,总是不以为然的嘲嘲,流起泪来无声无息的嘲嘲。那么,做个傻瓜也没什么太大不了的。
傻瓜力量大。

以前我和嘲嘲有一次在六楼的阳台上看到王二从楼下走过,我们就对着楼下一起大喊了一句:“王二,我--爱--你!“然后全楼的人都从房间里哄出来看王二并发出巨大的嬉笑声。王二故作镇定地迈着沉稳的步伐紧皱着眉头从容不迫地走了过去。我和嘲嘲笑得差点从六楼滚下去。

而现在,我坐在这里敲下这段字的时候,心里象是塞了一块充满了水的海绵,眼泪就慢慢地掉了下来。

愿上帝让我忘记这个冬天。
愿上帝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作者:dum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