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城市

我们带着巨大的悲痛来到这个世界。我们的到来正如我们的死去。我们坐在潮湿的地板上叫喊、哭泣直到我们变得安静。 
---献给我存在的、未曾存在的消失过的爱人G 

这个城市的废墟下面埋葬的是我被摧毁的青春，我的美丽的生命。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它们死在这里，但我还活着。我的生命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死亡。它作为一种死亡的延续，依然存在着。但它已经死了。 

亲爱的，你看，我又回来了。二十年了，是啊，刚好二十年。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回到了这个曾经毁灭我们的城市。你是知道的，我对这个城市的感情，它是一种复杂的，说不出怜爱或憎恨的感情。我是属于这里的，不管我离开多么远，我还是属于这里的。在我离开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回来再次站在它的干燥的街道上，站在它的温湿的血液里。 
可是当初我是多么仓皇的逃离了它啊，逃离那些我无法承受的巨大的悲痛，逃离你的死亡，甚至顾不得带上你送我的蓝宝石戒指。我披散着头发，褴褛着衣衫，两手空空的逃离了城市，逃离了一切。狂风席卷着翻滚的尘土疯狂的向 我扑过来，我跑丢了我的鞋子，我的脚在不断的流血。还有我的肌肤，是的，我的晶莹剔透的肌肤，就是在那时候，在那个大的风沙里被粉碎了，分裂了。但我并没有感觉到痛苦，因为在我身后还有更强烈的悲痛追赶着我。我只是跑啊，拼命的跑啊。我闭上了眼睛，奋力地挥舞着四肢，只求能尽快的逃离。我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我变得筋疲力尽，我的步子也越来越慢，最后我倒下来，倒下来了。我的脸贴着干燥的路面，我恨不得就这样立即死去。可是我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你看，我不是又回来了嘛，回来再次站在这干燥的街道上，站在温湿的血液里。只是你再也认不出我了，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的苍老的容颜，我的黯然无神的眼睛，我的弯曲的身体。就连我的心也变得冷漠了。你听，它跳动的声音是如此的缓慢、轻微，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温度。是的，它已经死了，伴随你永远的青春死去了。你还记得吗，你应记得的，你说你永远都不会遗忘。 

我又站在那条我们走过无数次是街道上。这还是那条幽静狭长的小街吗，我差点儿不认得它了。我记得以前我们时常手拉着手在街上走过。两边的石头房子高大而拥挤，没有给阳光一点儿见缝插针的机会。人们都躲在房子里午睡。你和我手拉着手走在街上，走过米店、染坊、副食店、像馆。从街口吹来的风很凉爽，四周是寂静的，连知了也变得悄无声息。仿佛这世界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俩个，我们都不说话。我在心里祈求神灵，让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吧，一直走，走到老，走到死。 
可是现在你看它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是残亘断壁、碎石片瓦。坍塌的砖块堆在一起，被潮湿的绿苔覆盖着。街道有些地方已经被倒下来的石头堵塞了，使我不能完整的把这条小街走一遍。我在一块灰白是石头下面翻到一个快餐店的铜牌子，就是我们经常去喝啤酒是那个。牌子已经生了铜绿了，我用手帕仔细的把它擦干净。我不停的抚摩着它，好象又回到从前，那个阴凉的午后，冰爽的啤酒，雪白的泡沫。你和我。我决定把它带回去，它可以让我的回忆变得更加真实，更加丰富。 

我去了每个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地方，所有的都变了。但是你的形象在我的脑子里更加鲜亮起来。曾经一度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记不起一切，甚至连你也变的模糊不清。我只是不停的叫着你的名字，后来我竟然忘了这么做的意图、目的。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必须得不停 的叫着你名字才会有希望，才能有出入。至于是什么希望，已经不得而知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才慢慢的复苏过来。我想我们应该感谢时间，赞美时间。因为它让一切深刻的变得浅薄，又让一切浅薄的变得深刻。 

最后我来到城市后面的山上，以前你经常带我来打鸟的。我在山上的背阴处发现了城里所有人的坟墓。大片的灰白的小土丘排列在山坡上，高低起伏，连绵不断。我抱着快餐店的铜牌子飞快的坟堆里穿梭，我看见很多熟悉的人的名字，一张一张面孔从我脑子里闪现，我愉快的在山坡上奔跑着，最后我在靠近坟场末端的地方发现了你的名字。那个曾经被我呼喊过千万遍的刻骨铭心的名字。我简直高兴得发疯了。我紧紧的抱着刻有你名字的石碑。我的爱人，我又见到你了。出人预料的，让人发疯的。我高兴的哭了。我扑倒在你的坟墓上，我的脸贴着干燥的泥土，我开始用手挖那些冰凉的黄土，我急切的想见到你。我用力的挖着，潮湿的土块渗着我的鲜血从身边滚过。天黑了，天又亮了。我挖出你所有的骨头，你的头骨、胸骨、腿骨，所有的零零碎碎的小块骨头。我把它们一块一块擦得很干净，每块骨头都轻轻的吻一下。它们很白，真的，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我在旁边的一片空地上，把它们按顺序排好，然后躺在旁边，搂着你睡着了。像以前一样，我睡得很舒服，这许多年了，我从没这么舒服的睡过。我想我又可以跟你在一起了。醒来的时候，阳光很温暖。我决定留下来，在山顶的空地上盖个小房子，留下来和大家住在一起，像从前一样快乐的生活。 

我的城市，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永远。 

作者：白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