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时的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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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K把书从7页翻到157页。

二十岁那年我对周边事物产生巨大的陌生和隔阂。这是书的开头。

我二十岁那一年。这一年,我对时间产生巨大的陌生和隔阂。

紧接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我对时间感到厌倦了。我不再戴表也不问别人:现在是几点钟。不知怎地我想到可以换个问法: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然后我想到别人会用一种自作聪明的怀疑眼光怔怔盯上你半天,故意不把答案说出来。拖延。再拖延几秒,为让你从最大限度上接近一个白痴──他们已经把傻子玩够了,不然,这种拖延会一直下去,你就永不能得到确定的答案。下午还是下午,我真是没有耐心去想一想。

上午还是下午。如果是上午,吃一顿饭是下午;如果是下午,睡一觉又是上午。是啊你可以和他们混在一起听听他们的笑话你也成年了于是我说K不置可否看看我眼底泛滥自作多情和几丝漠然。不是有何顾虑我是不屑。于是我说别的那些人混在一起都是不正经的若你想不正经为何不呢若你为了寻找刺激这断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只能让你最终放弃立场作为一个女人。有一天其中一个人会把你骗到床上去;他们丰富的情感不在于爱你或你可爱;只有这目的;白痴。于是她什么都不说。我倒想哪天她高兴得失了贞 女人一但成了白痴谁还有耐心对她金玉良言呢 才会知道冷漠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的手段。上午。还有一个下午。你去找他们吧为什么不去找他们玩儿那些二十出头的“男人”和三四十岁的“男孩子”都有理由给你满足于是她说你充满寂寞时要如何面对自己解决它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于是我说不是有何顾虑我是不屑。

烦,烦。

三月的太阳照着枯败的老叶和绿纱般的新叶。天地间一切都像才置于一个大壁炉烤了些时间 我对时间感到厌倦了然后取出散发淡淡的金黄和懒洋洋的余热。图书馆隐蔽在一角。

Q长鹤一样的两条腿走在图书室开满白色野花的小径上,她穿着黄色印花的短裙。秋天她就披上大衣了,一件奇形怪状的大衣罩于短裙外,厚重的长筒靴和棉毛袜从容不迫从腰际武装到脚踝,而在我看来大衣只是冬天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招。夏天她的肌肤和曲线不愿放弃任何同炙热空气亲近的机会,她会十分技术地在男人的注视下把洋洋得意的腰围转得越发聘婷一眼就看得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模样是怎样迷人想像有一天走在街上被摄影机跟踪。

我站于一块树荫干燥的地表皮像被蚕食过的阴影缓缓拂来拂去。她朝我走来。

K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她是要去找一些乐子,扑在乐子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我想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因为我们的工作必竟是什么不做也得呆着而不是到一个鄙俗的环境乐于从某些毫不讳忌的流言中获得第六感官满足。

三分钟后我就能感觉到K的大笑会响彻于空中以及我们阶级兄弟们不无色情动机的言谈行动一惯 色情 她起初的感叹孩童般不谙世事,幼稚病是她的最大智障 都是这样的你以为万一某天你胸口的衣服扣子掉了有人会闭上眼为此脸红吗你也相信不能抱那种希望。都是这样的。我们从另一个方向来看待问题吧我对她说。三分钟后她就和他们打得火热了。三分钟 用男人式的热情向一个刚成年文化不高素质低下刚走出纯洁校园进入芜杂社会姿色平平的女孩作淡淡的炫耀,我感觉她为某些色情的取悦而花枝乱颤这好像已作为一个反馈信息准确被我的思想接收。

假如你认为女人一过十八就有自发的保守大错特错色情是她们的至爱她们随时作好准备接收影响没有色情她们就像花儿没有营养这才是寂寞的根源这些女孩子们穿着开司米的超短裙夏天要尽量裸露以便让所有认识不认识的男人基本认得出她们内衣的牌子,她们会为扫视自身过多的目光或故作漠然或面露愤然实则心中欢喜不已这就是她们。超我说。于是自我说如果伦理规定女人有权选择道德无权干涉荡妇和妓女会否成为热门职业

驱使羞惭的不是道德而是强烈的原罪感。是啊,我早知道了。

Q走到我身边。脸上涂满美丽的油彩。头顶波动着绿纱般的枝叶。

天气真好空气不错见到你真好这段时间我都没空

天气不错你气色不错不用说你忙着谈恋爱这是当然的接着说吧

我们很好很认真我们

你们

很好很认真我们都有思想准备等待它随时发生我们只差身体准备一等准备就快完成了

K把书翻过一页。沙沙沙。

昨天你和他们去玩吗?她问。

没有。

以前?

没有。我微笑着捕获她脸边兴奋尚末殆尽的一点残余的满足,你一定去了吧。

点头。好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要以沉默带过。绝妙的目的。我为她设计好的沉默也沉默不语我的沉默也是她设计好的吧。这种劣质的炫耀只消遇到真正不屑而非是故作衿持的人便会溃不成军。喜欢吗?

当然──不。至少她亦作好了准备。

Q对洞悉别人的隐密乐此不疲。“姐姐”。他们有话都告诉我当我是姐姐。她像姐姐一样对我说可我并不喜欢,假如我是个男人或许合她胃口。恋童癖。漂亮妹妹让他们愉悦。相当一部份接受过时间洗礼的女人更愿意当姐姐。是的,姐姐,为何不呢,她们向往那无可否认的母性光辉。

男人需要个“妹妹”式人物他们利用她的无知虽然她是不是无知这个也说不准他们不会管那么多当她尚未有机会表现她的聪明和勇气无知是他们接近并利用她的良机.一等他们发现她已不再新鲜就会用理所当然的方式把她忽略剩余足够的热情对准下一个目标。他们从来不缺少热情。他们从来不缺少目标。

这本书好吗沙沙沙K六神无主盯着硬壳封面。

这本书好吗?Q把书向我亮亮。绿纱般的枝叶把黑色的阴影打在她脸上。

这是一本好书,但里面有严肃的色情描写。我正色逼视她。

多吗?

从157页到175页。前面是家族介绍。后面是主要内容。从157页到175页可以错过不读。

Q丛容不迫将那一截关于家族的历史鸿沟,把156之前的数码飞快跳过了。从157到175页。严肃的色情描写。正人君子式的口吻。意识堕落像一个憧憬。你以为堕可耻,你也相信那就叫可耻但意识堕落像一个憧憬虽然无情又有黑暗的神秘温柔。无限性。两性。两面性和相对论。树上盛开的白花,淋了雨变成红花。粉身碎骨的颜色。桃红色十分可爱人人喜欢,粉红是下一场。

人或多或少带有一点意识堕落超我说。

书朝后掀了一页。K坐在坐位上。投入地读。窗处是一棵苍老的梧桐,把淡淡绿色光晕打了进来。

这本书很好,里面有严肃的色情描写内容很多从157到175页你可以专心研读。我对K说。

沙沙沙。K把书从7页翻到157页,并专心研读,世界再一次向我展示了它精彩与肤浅的绝妙联姻。

建议精神抑郁的人不要看黄色小说多读一些有争议性的文学作品它们同样可以满足骚动难安的灵魂灵魂处在罪恶边缘时──某些文学作品的下流手段相比隐蔽的内心毫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假若假若它是一本好书你便无需掩耳盗铃。

她已翻到176页,我担心场景再不转移这个世界会垮掉。垮掉的一代 故事即将开始。K把书啪一声合上如同有什么活蹦乱跳的东西崭断了一样。我去玩你去吗不去 不去我断然否决 否决对我来说已成为一种习惯看这一张令人不耐的脸虚伪的表情突然而来的憎恶总有 某些以肢体语言表达热情的女子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甜蜜却不能唤醒你的投合无数令我憎恶的脸时间再加深憎恶 时间 为什么我们一再迷失时间为什么和他们在一起最高的智慧也能感受痛苦我不需要委屈求全弥补内心的失落内心的失落使她迷失了方向以为自己讨人喜欢又学会怎样讨人喜欢可那也不能让她多出一点魅力更缺少正确的爱情观 他高大性感年轻聪明K坐在椅子上脸红耳热念念有词一上午一下午她现在正是缺少她的需求出卖自己的原则迫切从任何方式中获得

我穿过街头小公园一棵榕树的巨大的阴影。影影绰绰。现在我的影子被巨大的阴影吞没;现在我的影子离开树影回到干燥的地表皮我这儿来了,他从另一个方向来从城市幻影中走来等我找到他的影子。期望周围没有一个人,在他即将到来的一刻我期望陷入恐惧孤立无援等我找到他的影子,我们肆无忌惮地接吻缓慢将恐惧排泄于月光下只等风扫走没有一个人全带着阴冷将我们吞噬的巨大的榕树的投影四周没有一个人

Q说我不认为那件事非要晚上发生你认为呢

你何不把这话留着对他说

当然会对他说等到了时候我不觉得那件事非要男方主动你觉得呢

何不去对他说

听听你好像特别讨厌似的我猜你一定有什么感情挫折

例如呢

不用顾虑重重真的你不告诉我那就表示你不信任我了

那好吧我十二岁谈恋爱十三岁接吻十四岁有了性经验十五岁堕过一胎

嗯假如你这个态度我对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K说走就走像是去参加一个鸡尾酒会或接受总统接见般洋洋得意地扭曲着消解了我视点上一尊虚空的背影。窗处是一棵苍老的梧桐。

于是Q说我想不出你一个人要如何面对于是我说,当你觉得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一天你总会想起这个问题,你对自己发出的一半感概作动物性抑制,听见时间宛若重伤的走兽般嘶叫,你不愿多和它相处以免它给你带来不必要的烦恼。人活着就是逃避。

太阳洋洋得意。蓝天。云。约会的天气。如果天气一直这样好下去对于所有渴望爱情的女人倒是不错。不错。她们可作些户外活动寻找温存的对像和机会。我不认为那件事非要夜晚发生约好天气我要去S大逃开卑微人群温存的机会。

高大性感年轻聪明。作好准备作好准备。在一个一个傍晚一个一个依偎着

我睡一会儿好吗

会着凉的

不会的你为什么不抱紧一点 我已作好准备作好准备 会梦见你吗

半小时可不够

一小时

快睡吧

黑夜就要来临只闻到潮湿的气息那灰蒙蒙的光潮湿的气息从窗外扑面而来,他伸出两手环抱我仿佛我与婴儿大不了多少一枝百合花在瓶中静静开放开放成了一种只凭肌肤感觉的物质

我要到S大去。假若这些女人都像苍蝇逐臭似的走光了,我坐在这里再无任何意义。每天不在男人堆里混一阵就没有精神。假若不是小A,我想不出我会没有理由和她们任何一个凑成志同道合的一对。我倒希望这些女人都不要这么年青 年青使她们有了恬不知耻的籍口二十岁这一年我会做出些什么假若没有小A,二十岁的内容远远超过它理应承载的负荷。现在我走到阳光下来了。一家花店很冷清。最靠花架外的包装瓶里放着一束散开的白紫萝兰。俏丽的三月忧伤像突然开盖的汽水喷薄-而发。五六个工装打扮的人围着一尊街头雕像评头论足。S大在另一头。小公园又在S大的另一头。我还要绕过两条街,无数的花店和评头论足的人群,然后沿着护城河上水泥架构的庞大桥廓下的阴影向前走,阴影凉嗖嗖,人像行走于隧道。花店外现在多了两个人,他们怀抱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和花的懒洋洋的芬芳中。

最初我感觉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时光影蒙蒙。一切依旧。灯。灯。窗外到处是灯。潮湿的气息。

安。他轻柔呼唤。

不别动这样坐一会儿别出声 听 灯,灯,除了灯还是灯



关上灯好吗别说话你的手够长了开关在哪儿数三声我们在黑暗中坐着想像是空中或海面上浮着,黑暗的声音来自一个温暖的怀抱声音成了听不见的东西我的皮肤能够感觉灰色的张力潮湿气息涌来凌晨的梧桐花蒙胧的雨气淡蓝色花的清香满地落英小径淡蓝色 美国式蓝是不幸的(注:英语里蓝色还有不洁的意思)夜给我给他憧憬我们的心灵作长时间的通信。

对于评估男人好坏首先会想到解决问题的表征在于他的言行动作然后开始到他的文化素质是否对她形成引力这种引力强度又是否足够让他始终光彩照人即是同床共枕也让她从容不迫──问题最后总是引至这一点不管思想为此作过多少含蓄暖昧的迂迥,而一种深沉的,令人怡悦的情欲上的满足能使人窥见对方不朽的灵魂就像表现自己的不朽灵魂一样。

现在我走到三叉道口来了。高大的建筑越来越少,宽厚的桥影在护城河上划下一片阴柔的圆弧。我和A常来这儿。有一次我们站在桥上玩一种抛石子的游戏,就是看好时间将石子向桥下一扔算一算过多少秒才能听到石子落水的声音,以粗约估计桥的离水高度 这就是时间啊唯一可等的桥面上的情侣们纷纷效仿,石子以标准铅垂线跌进水中打出无数圈涟漪。模仿。什么时候爱情开始厌倦千篇一律酒吧约会的纸醉金迷的方式,总是选择有高度的位置进行自然主义集会。等到再也找不到一颗石子,不知哪个无聊的家伙玩起了许愿池的游戏。于是又纷纷模仿。硬币以标准抛物线掉进河里,一时只听扑通扑通的水声和一片念念有词那时女人多么圣洁比苏珊娜有过之无不及。

如果我打这儿向左拐,进入地势陡低处沿着河床走,不用多久我就能通过一条秘密的小道进入S大。我已经看见一幢幢安详宁静的白色学生公寓的上半截身子,而下半截就掩立于河沿上丛丛绿色的桉树中。桉树树叶冬天不会变黄,深绿和新绿。这么多的桉树呀皮又老又皱,孩子喜欢它,就撕它下来。桉,真是世界上最端庄的一种树了他说。 隐密的小道。秘密是一场邪恶的诱惑 河中心竖着一些彼此孤立的巨大石块,滑润光洁。在逐渐洇上来的一块块斑驳处,菌类植物繁殖起来;桥墩周围的河水清澈平静,打着越来越缓柔的漩涡,发出了喃喃声与汩汩声。

我会踩得软泥渗出水,脚几乎全陷进去。等到离开软泥走上坚实的水泥地基,找到“2—4”的门号,叩门。像幽灵似地闪进门。一路留下泥渍斑斑的脚印。然后我们相拥坐于床沿窗子在左侧门在右侧,眺望远处汛急的河流和河滩上少数步行的人影,我想像自己还站在青苔的沼泽处巨大的力量让我不能陷进去。

瘦草丛中不时有一小团柔软着卷曲的甜豌豆花。粉红色.粉红蓝色和白色。

办公桌上有一口大水杯。里面插着一束郁金香。来自男人的馈赠。K说其实没有人给Q送花,其实花是Q自己买的,其实Q老向水中投阿斯匹林也不能阻止那些花谢掉其实……不管如何,谁都不希望另一人在她空无一物时接受馈赠假若两人不幸窜上恋爱妄想症又假若两人都是女人。我不止一次看见K在河的另一个岸静坐或徘徊Q说,她声称约会的时间里。-

你用这么多钱买花有什么意义男人送花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你认为我们之间非要介入物质才能说明问题,那么你还不如在河边摘一些甜豌豆花给我好了。我咄咄逼人。A有些不知所措。

后来那些花谢了,红色消褪成粉红色。忧伤的感觉像神经节上的痛点一样有节律地跳动不让人缓口气。

甜蜜的。二十岁我对某些质的特性想入非非。人和草,散发水地沼泽的湿气。水妖。据说成熟的水妖会择一个月光之夜飘浮于水面像一团幻影,诱惑英俊的少年男子──

当你接触后方知那是一团水气她们没有质也没有量但男人很少意识到这点一但被美貌那致命的武器击倒他们便什么都不在乎了A说。于是我想关于雾一团把握不住的身子关于水气。她们没有质,没有量,没有血肉。不存在。怎样和她们接吻拥抱于是A说,那时男人还都是柏拉图的信徒那么柏拉图未出世之前呢我问,也许确实有某种美丽使爱情只为精神而存使男人为迷恋它而心甘情愿付出另类代价自我张扬本身就是一种魅力他振振有词,我大叫荒诞,假设你可付出这类代价──

荒诞。荒诞。确实荒诞。A低下头热烈作吻月光水银一般漫过赤裸的背六神无主主宰荒诞的激情情愿被主宰的恐惧巨大的榕树的阴影有血有肉有质量

水妖看着呢

也许她们该学着点

河水在隐秘的地方迅疾而静静地流淌的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不是听到的,也不是看到的,只是感觉到的。

我决定不要去践踏这些花。Q说花生命力很强,懂得她的心似的。 现在我反转一个方向,依原路折回,重新走过刚才走过的诡秘的小路,慢慢地一遍。在冷湿的软泥里,紧合来时的脚印,把脚指踩在了脚后跟上,一个半圆形和半方形极不调合。水又渗了出来。走过所有诡秘友好的甜豌豆,青草,桉树,用桉树的树叶折拖鞋,撕桉树皮。当我确信是在往回走时,我又想掉头了。

我认为该掉头过一会天就黑了。我猫腰钻过一丛矮树中间的洞。A正忙着拨拉另一个洞。几乎与地面平行交错的繁枝杂叶让他苦恼不已。他拿着一根旧铜灯。躬着的背景显得很柔和。迷惘。或许我们本该迷失于中世纪的某座古堡。嗯地点错了。再一会儿好吗我马上可以找到那个湖。天要黑了。我们穿行在淅黑的暮色中的森林拨开挡路的枝叶。这该死的湖。天就要黑了。我们迷了路。经过一番乱撞他颓废绝望地望着我。迷茫的白雾在丛林中升起远处转来鸟禽的嚎叫。无边无际的恐寂笼络着心灵和心灵之外的世界。很好,我们迷了路。他折断一根粗壮的树枝,勇猛地向黑暗中挥划着,看上去高大而笨拙。有狼吗?别闹了,这不过是一座城市边缘的森林公园而已。我们背靠一株大树喘息天上挂着一个月亮月光像水银一样漫过绿莹莹的植被微弱光线像树上的苔藓散发水份弥漫在空间蓝莹莹的光线我听到-鸟禽的嚎叫他的拥抱使我什么都听不到消消荡漾的温情 我们没有掉头实在幸运 悄悄的温情在荡漾。

我已站在花店前面。不见了评头论足的人。不见了怀抱的人。不见了散开的紫萝兰。连花店老板也不见了。只有我立在这里。

有一天我亲眼看见Q一个人在花店买了一打三色堇。K说。Q桌上的郁金香消失了。三色堇在那儿热闹着自己的三种颜色 他总是说女人像春天人比花草使他更喜欢若是她们钟情花草这是难免的就像花让他疼到骨子里他这么殷勤送花专买些昂贵的他却说这只是最浅层的心意Q的花每周消失这成了她喋喋不休的理由。从此我一看见花就头痛──期待爱情的年轻女孩买花送给──忧伤的感觉像神经节上的痛点一样有节律地跳动不让人缓口气。忧伤的感觉。

Q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对着镜子画一个水晶妆。我看一本书,《水晶头骨之谜》。K在吃一杯果冻,叫水晶之恋。办公桌上杂志报纸整版推出晚妆贵族的话题。我敢肯定媒介的读者能有幸参加一场真正宴会的凑不足十个。可这些女人都知道怎样才能显示出她们的时尚。

这种表现实在让人不舒服。以前我需要别人感觉不到我的不舒服──我曾经爱我身边所有人。然而此时此刻,恶意仿佛成了我的家,为什么会对从来就是陌生的恶意这么敏锐呢?我们是怎样彼此吸引,彼此关怀,彼此猜疑,彼此识破,彼此憎恶,彼此不舒服──现在我想的就是如做能使她们不舒服──就如何。你讨厌某个人,你使她不舒服。对于白痴和呆瓜这些方法总是可行的。

三月的风使天气突然冷场。一会儿滟光万道一会儿霏霏细雨,反复无常的变化叫人怀念五月炎薄而暴胀的空气,月光下静静的,朦胧斑驳的树影,药薄荷花,干燥喷香的呼吸。花。花。还是花。脸上渗满汗香焕发出油亮光彩的肃然的脸。什么都没有。怀念的无非是一场仲夏之日,旖旋风光之中让人神魂颠倒的喜悦而已。二十岁这一年,我那漫画似的美学原则使我对讽刺,掠夺,占有,黑暗,恐怖,虚无、产生虚无和接近虚无着迷。

掠夺是一种手段。憎恶是它派生自黑暗心灵另一面的罪恶因子我们对周围总总非我产生发自原始本能的排斥看到一张异己之脸就觉得伪善虚假而扭曲做作。

K走在任何女人中间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像这种女人每天穿梭于空气和灰尘粒子之间,她们投放于空气她们就是灰尘,把她们投放于灰尘她们便自动消迹。最初你为其貌似单纯全无心机的善解人意投以好感,然而时间一长,一等她们天生的女人本能显山露水──就会因违背了最初的印像而被心灵──心灵的批判性在对待他者上总是表现出非凡的不容性和强烈的善恶倾向──定义为一种劣迹使你对她们也渐感憎恶了。若没有一副迷人的大脑她们的人生便是一盘稀汤怎么放盐也索然无味。真正可悲的倒不在索然无味──当她明白她永远无法攀上向往的高度她却要拼命向高处爬却又不用你认可的正当方式。

而Q的奇装异服在我眼中也无异于做马戏的小丑拼命要引人注目注目的结果却是需要引人发笑发笑的结果却是大家走出场子就忘记了──记得的不是小丑而是笑。对身价问题投以对人身安全多以三倍的注意力就是最可笑的细节。我留意令人发笑,不悦,焦虑,排斥,头昏,莫名奇妙的一切细节。我想到不知怎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我的眼睛耳朵感觉神经都免不了要把注意力留在反复无常品评他者的细枝末节上。情谊对过了十八的女人来说总是一种实惠的关系,主要特点是相互怀疑并制造怀疑。 有人给Q送花没有人给K送花。这是何尝的失策。K真是笨从不会迂迥地效仿K只会躲在无人的地方却告诉人家她在幽会──笨。等这样的明争暗斗已不能满足她俩的虚荣,她们就会比谁先把肚子搞大。

现在我要走回去,沿着另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公路远处长着一小团一小团陌生的桉树。那样会离S大和小公园越来越远离一个未然的目标越来越近。

我们离那个湖越来越近吗?

不知道。

也许根本没有湖。寻找东西极可能是一种假象,真像不是隐蔽于假象后就是被彻底抹杀了。

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然后是什么,下一个钟点是什么及下一个钟点将发生什么,人终身的行为都是摸索。就像现在这样,为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存在。

这些树枝和草刺弄疼我,也许你只是想找一个存在的理由──虫,虫。

A飞腿把一只半吊着早熟的黑色咕喽踢去。你没见过咕喽求爱吗?

我飞腿把公路上一只废弃的易拉罐踢开去。妈的。易拉罐咕咕咚咚滚开。现在我偶尔能看见一些农庄和田地,毗连成群的桉树。树林。这么多的桉树啊使我想到一则笑话。A告诉我,一个人迷失在一片树林里,他从另一个方向进入树林时,天已经黑了。他疑心这是一片森林,耽心树林里的毒蛇猛禽,于是不敢再走。在一棵大树下他睁着眼痛苦地守了一晚。第二天却发现原来离他几百米外就是公路,而站在公路边,他一眼就望到了城心最高的世贸大厦上熟悉的环形标志。

K说和一个男人安全地迷失在丛林里是浪漫的。Q说还不如到市立公园的香柏丛中去捉迷藏。K说真正的爱情需要冒险精神。Q说总有一天时间会让他们为草率的冒险付出代价。

地桥隧道一头有一批高瘦的小孩在踢球。中国小孩真是天才。中国大人模仿美国大人的黄头发,比基尼,爱滋病;中国小孩模仿美国小孩路边踢球,倒骑单车,踩着滑板冰鞋满街飞,十一二岁像模像样的接吻。真是天才。

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你们在小公园热切地K犹如在说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你们在众目睽睽下一丝不挂地

不过接吻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大惊小怪。不过买一束三色堇而已。K像偷窥狂一样留心人的一举一动。她涨红着脸得意洋洋活像一头半身扎出泥土的傻里傻气的红萝卜。偷窥狂。谁不接吻。谈恋爱 到底是什么我问A。这显得我有点傻。于是他说谈爱是一种感觉你在乎他他在乎你就是这样,你爱他他也爱你,就是这样。于是我说那么对父亲来说,我在乎他他也在乎我,我爱他他也爱我。显然这不能定义为谈恋受于是A道一时你还不明白因为你这个年龄的女孩都有乱伦倾向 是逻辑之外的一个时态。

陌生的桉树。情绪像潮风一季一季波动。我一季一季迷失于情绪。

我记起K曾扬言她想要认识的所有男人以及不认识的。有一次她这么说来着过后就矢口否认了。一时激发我冲动的倒不是因为念头本身,一般来说我们对某种事件并不抱天性的反感,关涉到一些词啊,对像啊诸如等等,我们往往欺骗性地做出所有道貌岸然的不屑。惯用的隐语显示赤裸裸的人本观念。现在我们正学会一种更为成人的方式,把它舞台化,戏剧化,非人格化,那意味着再也不用逃避和含蓄地曲解,由此牵涉到──随落,放纵,占有,支配,指令机械而跌代有序。最后崩裂并映射进思维。罪恶,像一束扭曲着燃烧的火焰。

下流。每个人都下流。下流作为一种存在是不够消亡的。作为一种手段又不够高尚。

Q道这才怪了。她神色严肃强忍住笑后努力释放坦然。她站于一堵白墙。新粉的白墙。她刚参观了旮旯里两只蜘蛛的交媾。这才怪了,这显然是出了问题。Q任何时候对任何话题使用同一种专业口吻。你平时看电视中男女主角的场面没感觉么?紧张。紧张之后呢,恶心。她于是又做出一付认定你无可救药的样子来。你显然是有问题。最后得出白痴似的结论。我笑。她笑。恶心式的笑。我在心中窥见自己毫无意义的笑容像缓慢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着横向扩胀。最后被张力撑成薄薄一层圆白透明的表皮。一捅即破的皮。

你何不把这些问题留着对他说呢

他是谁呀

一个男人呀

河从那一边流到这一边。河床变得又破又窄。地绷绷硬。一大片像被汗水浆久了没洗的头发似的干草用统一的45度姿势齐刷刷立于空中,最下边一丛以不堪重负的疲累斜晾在龟裂的地皮上───让你想入非非的姿势,上部粘在一起下部蓬松杂乱。堆砌得毫无诗意的石岩。没有一朵花。没有想入非非,没有桉树。

我走了很远了。

有一天。天很晚。我和A走到越来越远的地方。在田野里。一大片野麦田。我们准备拐入一条小路。我们被这条小路迷住了。它两边长满了──高高的是柔软的毛根子低低的是喷香的甜豌豆花。一片都是甜豌豆──花的海洋。我从来没走过这路。A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路。只有女孩子才喜欢的路。

很多问题出现于我心中。我被这些问题迷住了。

里面到底是什么,这是一个秘密。

作者: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