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我 膨 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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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最近我开始发胖,仿佛整个身子浸泡在浴缸里,不一会儿就遍体浮肿。


2、
我想我睡了太久,于是让自己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睁开眼睛,哪怕我的意识已进入休眠状态。
我早上两点半勉强入睡。六点起来坐在床上发会儿呆。白天大多时候我躺在床上或者浴缸里想事情。
短暂的睡眠时期,我都会梦到一匹杂色的木马出现在空旷的广场中间。我整个身子压在木马上,忘乎所以地摇啊摇。梦境象征我与人做爱,象征我进入衰老,还是象征着我日后的生活动荡?
像上足了发条,我精神高度紧张。不经意间,我从镜子里发现在背后给我上发条的那人是另外一个“我”。他展开一条无形而多毛的手臂,从背后绕到我的胸口。他的指尖不停地玩弄我因肥胖而膨胀的乳房。我想只要“我”突然松开手,我就将在发条迅速松弛的作用力下,猛然打开蜷缩的身体,向前倾倒。我将跨过几条马路,掉进水沟,满身污泥,一头雾水。
可是我没有像一只被人踩在脚下的乒乓球,乖顺地瘪下去。我的肉体还在不断膨胀。


3、
我忽然听到有人在里喊我“胖子”或者干脆叫我“猪”。声音逐渐增多。
我是猪?这是对一个人的侮辱,也是对一种浑身是宝的动物的亵渎。我是我,猪就是猪。为什么要把我和猪角色对换,把我们一起贬低?这对我们不公平。
我当然感觉到自己和猪有了共同点:肥。
我力图改变。变则瘦?
我用吞咽口水替代咀嚼。少吃少喝。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洗桑拿,浸泡在近百度的蒸气中。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努力地响亮地一个接一个地放屁。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疯狂写字,打算从大脑开始减肥。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专心谈恋爱企图因失恋抑郁而瘦。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举棋不定,怀疑该靠药物来减肥。我不想再不断膨胀。
闭上眼睛。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如渐入中年的老男人,小腹隆起。
受到地心作用,腮帮子悄然下垂。
随肢体运动,皮层下脂肪不安地流动着。
张开眼睛,我还是在不断膨胀。
我是胖子。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4、
我跳入浴缸,水迅速溢出。说实话水有点热。没关系,水会很快冷却。
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成了胖子?接着,我越来越倒霉。
我居然无法写出一行通顺的句子。无法挣到稿费,对于一个文字工作者而言,意味着慢性自杀。我拿什么付清电话欠单,我怎么保持和外界的紧密联系?我不用电话,出去和编辑联系方便么?如果不方便,稿费来得也就不方便。
我无法在公众场合出没。一出门,我就会成为永城的耻辱。我发胖的情况扩展到下身。记得最近一次出门,走了几百米,对面女人爆发出惊叫声。就在几秒后,记者和一些我似乎认识的自由撰稿人,争先恐后地超车抢道,绕到我面前。他们拿笔记录眼前的景象和周围的变化(《变形记》是许多人采纳的标题)。我顺着他们的目光,低下头,和他们一起观看我突然袒露的巨大的阳具。稍侯,永城的警车闻风而动,维护交通,保证治安;为我遣散人群,将我遣送回家。
我居然还奢望爱情?我注定失恋。我事先也不撒“池”尿照照自己现在的尊容。我充其量不过是别人精神空虚时廉价的填补品。那个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的女人,很快找到更吸引她的事情。拼写英语单词,似乎比和我一起趴(我终于蹲不下去了)在地上观看蚂蚁更有生趣。26个字母,百万的组合机率。字母组合产生的变化远比生命存亡的动向更加丰富。我任命,在一场爱情的角逐中我被对方甩进黑洞,在一个夜晚仿佛永远地坠落。我自然不会哭泣。绝不能哭,我一哭,无异于自来水管爆裂。我掸落粘在胸前湿润的东西,预备隐遁在这段倒霉的日子里。
昨天,我居然决定铤而走险,到人群里走动。为此我换上用床单改制的裤子。我倒不奢望让人群把我压迫出一副瘦身板。我只是想在街上和人碰撞,发生摩擦0,既而和人结怨。我已经准备好了,和那人站在人行道两侧,互掷恶毒的永城方言(最后话题集中在怀疑对方生育能力上)。我预感随时会有人从人群里探出闪亮的刀子,戳爆我的肚皮,放光我隆起的肚子里成批囤积的肥油。我会怀着对后者感恩的神情轰然倒地。但这仅仅是设想。这样的好人再也不会出现。如今的时代,大多人求个自保,甘心把受的气遭的怨夹在肉体和内衣之间。我在浴缸里看着赤裸的一摊肉体,嘲笑自己太不现实。
——等等,刚才我为何频频使用“居然”这个充满假设意味的单词。难道我过去曾经无比自信?
——算了,我现在怎么还能自信?你说,我会和一个陌生人发生争执么?你看,那个和我对峙的人现在走了,他神情自若,他只是我的一个幻觉。


5、
近来,我习惯不断质问自己:为什么你胖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不是由于生理机能出现紊乱?大脑里有道小闸顿时决堤,脂肪被放入体内,却不曾以任何形式排出体外。
果然是生理紊乱么?当医生的朋友众口不一。他们来到我的单身宿舍,围在我的浴缸周围进行举手表决。一半的人赞同“生理紊乱”的观点。但我在感情上偏向另外一边的意见。另外一边的人们觉得,物理原因导致我的病态深化。
我的那些医生朋友太忙了,他们匆忙赶去表决另外一个人的生病原因,不然大家可以听他们亲口解说我的病况。他们临走时让我好好想想,吃了什么之后才开始胖的。我一下子想不起来。


6、
下午我离开了浴盆。
熟悉的饥饿感,再次来临。我咽了口唾沫,喝了口开水。
关于发胖的原因……我到底吃了什么?
该不会是那天小丽下班前递给我的那盒巧克力?我怎么忘了这回事。
汗水蒸发,发出群蛇吐芯的声音。
按照永城的惯例,接受巧克力的人,必须参加送礼者的婚礼,并且附带丰厚的礼金。得来的巧克力代价昂贵,而且属于意外。那天,回家路上,我把巧克力一口气、狠狠地吃完。我打定主意:参加完小丽的婚礼,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我靠啃食方便面度日。我真不该忘记最后一颗巧克力还是我在车站当着一个三四岁小孩的面吃完的(他正舔食手指),我不怀好意地把巧克力往他眼前晃了晃,在他露出牙齿的时候,我一把将巧克力扔进自己的嘴巴。虚张声势地嚼着巧克力,我轻快地跃上停下的公交车,那时候我的身材多么匀称,真值得追忆。
但是吃了巧克力,人就一定会长胖么?我又要不厌其烦地提到以前。我的脑袋只有巴掌大的时候,我的阿姨是海城一家著名奶糖厂的会计。每年阿姨回到永城,都会从自己旅行包里掏出厂里生产的奶糖。一户人家三包糖,晶莹剔透的水果糖,想起来就让人意识到生活的美好。她刚走,我一头扎进糖果堆,几乎窒息。无论怎么吃,那时候我的身体都不曾发生变化。如今没吃什么甜食,想念任何涉及甜美的词语(譬如“融化”),我的身体都会往外扩张一圈。
找不到发胖的原因。它不过是一个无数毫无探究意义的秘密。

7、
我用毛巾使劲摩擦身体,使皮肤干燥如北方的冬天。要是能擦下几斤肉,才好。
你说,当时他们会不会在巧克力里投放了催肥剂?办公室十几个人都结婚了,除了小丽和我。任何规矩都是恶心的,该用肥皂水将它们杀死。按照自由撰稿人公司可恶的规矩:有人结婚别人就得给那人送上礼金,每次礼金的数目随着日子的推延和物价的上仰而递增。同事们为省下一笔礼金,使劲撮合貌似孤单的小丽和貌似饥渴的我。当我和小丽吃了两次饭,逛了两次公园,上了一次百货商场,还上了一次床后,我耐心说服小丽和平地分手。我不适应她的购物欲和吃饭时说话的习惯。我们分手后,我感觉我的同事们在精神上承受了比小丽更大的挫折。
他们会不会担心小丽一结婚,我按捺不住寂寞,仓促进入婚姻生活?于是他们串通曾被我“抛弃”的小丽,在巧克力里下药,让我无度地发胖。他们报仇的报仇,小气的小气,恶毒的恶毒,偷笑的偷笑。反正大家都可以喘口气,让自己的荷包再度丰满,少吃几个礼拜的方便面。
真是他们做的?在我的回忆中,他们怎么各个眼神怪异,表情暧昧。混蛋!亏我还伙同他们怂恿某村的养鸭大王买下一艘前苏联的旧航空母舰,并说动体委去说服动养鸭大王切勿将舰改造成养鸭场。上个月,《永城日报》的头条题为《养鸭大王养航母——新型水上体育中心在永落成》。文章里写道:“该项目在不占用耕地的前提下,满足了永城人民目前假日健身场地较少的当务之急,为推动永城全民健身工程添了砖加了瓦。”文章旁边,养鸭大户一脸无辜站在照片里,他的背后,一片平静的大海。同事们热情地点评着我们策划的文稿。短短的几百字,让大家每人拎回家两只鸭子和一叠体育中心的参观券。事后,大家纷纷表示以后多做几条软性新闻,有人还说:下次最好找个珠宝大王。
同事之间关系和睦,正常敷衍,笑容标准,尚不存在利益上的冲突。他们没必要为了礼金把我害成这样。这样的做法对他们实在没好处,医药费基金大家共有,一人病了大家担待。除非他们在等我死,到时候他们可以多享受一个人的医药费,多分一笔稿费,长此以往收入可观。
什么都可能发生。


8、
我刚才发现蟑螂和耗子出现在我的宿舍,并且肆意在我的床边面游行。他们成群结队扑向我的木马,撕咬我的木马。
我穿上衣服,准备离开这里。鉴于晚上出去才会减少麻烦,我打算趁夜黑出城。
很快星子挂满天空。
不知永城从何时起,开始流行夜以继夜地盛开化装晚会。街头巷尾零散的化装舞会吸引热衷于夜生活的人们。他们擅长伪装自己。他们就在我眨眼的瞬间,化作豺狼虎豹,远离篝火的光明,纵欲狂欢。还有她们,倚楼卖笑,抛洒风情,滴血的手指抖落烟灰,尖利的呻吟和狂乱的舞姿抽打着彼此的身体。你在白天休想知道他们将在夜晚伪装成什么。也许那只肥硕的过街耗子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学狗叫的孩子就是只野狗。
反正都要被人理解为畜生,我趴在地上,把旅行包放到腹下,用四条腿走路。平时光顾着觊觎天空和天鹅,不大情愿贴近土地,正视地上的东西。低处的空气叫人心情舒畅。
起先我还躲避地上的痰迹和五颜六色的垃圾,绕道而行,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计较小节。表面看来干净的地方,以前一定囤积过垃圾。我抬头,大步走——用的是四条腿。
一个对着电线杆撒尿的男人问身边一个从事同样工作的男人:“我是不是眼花了?”
“怎么?”
“我看到一头猪经过。”
“哪里啊?”
“刚才走过。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你喝多了。”
我躲在墙角。等待两个人消失得只剩下两滩电线杆上的水渍,我才出来。


9、
我扮演一头猪,混出市区。在郊外的草地上躺一会儿。
其实做头猪挺好。不考虑爱情和尊严。我无须伪装,混过人们目光排成的剑林。肥胖是本分。
我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自由地走动。吃点指定的食物。不用穿什么时装。我愿意的话可以和圈里的母猪安静相处。趁别的猪不注意,偷吻我的母猪,听着她自鸣得意地浪叫。当然现在很多猪是异性养殖,圈里只有人类发明的充气猪和适合母猪的电动阳具,做工考究,以假乱真,使渴望安抚的猪们得到快感。
我可以实现在泥地打滚的愿望。用整个身体,而不是只用手指舌头或者阳具,感受潮湿和温暖。
我只等着最后一刀。揭晓那阵感觉是痛苦还是痛快。
“商比,你该多出去运动。别总是躺着,让肉体在同一个平面往外蔓延。”那个叫“我”的人,像我妈一样提醒我,“那样你还想瘦下去?”
我睁开了眼睛。又是一天,我仍然在膨胀。我闭上眼睛,装死。


2001年12月18日于宁波
作者: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