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历 记 录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一、耗子把我唤醒

早晨的那阵手机铃声耗子般钻进我的脑袋。它在豆腐模样的脑组织间踏出一片空地,并在其中自得其乐地疯狂打转,狗样地追逐着自己纤长的尾巴。稍作喘息后,耗子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来。我躺在床上颤抖一下。醒来。周围的一切,轻微地摇晃了几分钟,方才稳定。你从小就怕老鼠,我安慰自己,同时原谅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冷汗。手机显示的号码看起来眼熟——我想起昨晚和陈戎戎约定了去市郊一家精神病院采访。匆忙洗漱中,我发现女友考拉已经不在屋子里。
四十分钟后。806路车站。上车前,陈戎戎告诉我,今天她情绪糟糕,她刚和两个男友吹了,虽然还有两个后备的,但她仍然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
“生命的天平发生了倾斜。”她哀怨地注视着车窗反射的身影。
“别多想,会好的。”我确信陈戎戎的伤口会自动且迅速地愈合。
她戴上DISCMAN的耳塞:“但愿。”
路上堵车,我们多用了几十分钟才抵达目的地。车上,我遇见了初中时候的体育老师,当初的毛头小伙已娶妻生子(也可能是女儿,看不出)。我忘了他姓什么,并相信他已忘记我是谁。我们在寒暄之中,毫无个性的学校操场和破旧不堪的校舍成为谈话的媒介。好在他们一家人很早下车,不然我就要开始抱怨学校老师的无趣和现行教育制度的乏味。
陈戎戎反复听着周启生的《天长地久》,一首很少人传唱的老歌。她轻声地哼唱:“孤单的手紧抱着你的腰/像昨日正相爱的时候/你说今天以后/不必再见也不必问候/曾经拥有不要泪流……”
我在采访本上画了几个鬼脸逗自己开心。


二、考拉给我的建议

约陈戎戎去精神病院采访,并不是工作的需要。手头正在写篇小说,和我大多数的小说一样,里面依然会出现一个姑娘,我给她取名尼可。尼可是“地下丝绒”乐队的成员,一个性感但不会令我心生邪念的德国女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左耳失聪者,由于她是唱片商强行配置给乐队的,故而倍受乐队其他成员冷落。乐队的声名鹊起未曾淹没尼可的个人魅力,她的来自北方雪国的歌喉和气质令我如痴如醉,于是我把听着尼可的个人专辑《切尔西姑娘》,不假思索把她的名字“尼可”放在我小说的女主人公的身上。我预备在小说中,让尼可的男友离她而去——他得知尼可的家族曾有精神病史——他担心某天早晨自己的身体还在床上,头却滚到床下。生活最可恶的地方在于它拥有现实性的一面。遭遇突如其来的打击,尼可被那只无处不在却无形的手推入市郊的精神病院。小说或许没有巨大的起伏,所谓的“突如其来的打击”也在情理之中,支持我写下去的理由来自于得到灵感前,我被自己无意中输入电脑里的一段文字攫住身心:“一个原来没有病的人,却被一个自己正在防备的病症逼迫,不幸成为自己设防中的病人”。它预示这篇小说将是一则有趣的寓言。有点卡夫卡箴言的意味——“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我为一则寓言本身的写作,算不算是则寓言?写作开始顺利,但于故事展开的过程中,我遇上麻烦:我的野心欲使文字,使人从中于细微处听到惊雷——但是细节——重要的是在细节处孤陋寡闻的生活经历使我力不从心(比如,我对精神病院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严重妨碍了小说故事的推进。某个建筑队在施工中,地基和框架已建构完毕,但这时建材严重短缺,工期只能耽搁下来——我遇到同样的麻烦。小说写了一个星期就被我搁下。一想到它,我就愁眉不展。
“你为什么不去趟精神病院?”考拉打开百叶窗,阳光透射她的睡衣。衣服里的身体曲线分明,形象夺目。我回味着拥抱考拉的感觉,她闭上眼睛迷醉的表情,柔嫩的舌头仿佛还在我的口腔里蠕动,她手腕上喷洒的那种叫“旅情”的香水依然在我的鼻端作着耐人寻味的停留。
“你可以去趟精神病院,找找感觉。”考拉重申自己的建议。
“那种单位会欢迎新闻单位的人去么?去了,未必有收获。”
“不去,你怎么知道有没有结果?”
我给单位跑医疗卫生部门那条线的陈戎戎打了个电话。
“好的。明天早晨去。我来个电话叫你起床。” 这是昨天的陈戎戎说的话。
考拉也许是对的,她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所以她适合作服装设计师。接近精神病院了,一种压迫感油然而生,我随后还感到了紧张。多么新鲜的体验。
陈戎戎取下耳塞。“我这可是第一次进精神病院。到时,你小说发表了,别忘了请我吃饭。” 她说话时,眼睛逗留在窗外。
“一定!”之所以诚恳地表态,因为我意识到我正在敷衍她。目前,看过我小说的人,一定比认识我的人少。
一种声响的突出,证明周围其他声响的灭亡。除了车子运动时鼓捣出的声响,便是一大段空白的时光。鸟鸣林愈静(理论导师般洪亮的声音漂浮在半空,光当一声砸了下来。)
市郊。撞桥镇。806路车终点站。下车。精神病院举目可见。


三、设想和现实存在距离啊

高大的围墙上爬山虎之类的蔓生植物迅猛生发,总有一天它们会把墙面瓦解。铁门边挂着一个牌匾:永城市撞桥镇精神康复医院。门被人掀开一个小角,我们刚把脚放进那个空虚的角落,就一个混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干什么的?”一个老头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是报社的,和办公室郑主任约过了。”陈戎戎这么一说,老头扬手示意放我们进去:“主任办公室在三楼。”那个老人说话时表情和语气毫无变化,他的眼里充满敌意。
“这里的门卫跟外面不一样。”上楼梯时陈戎戎对我说。
“也许那人以前就是这儿的病人。”
陈戎戎一脸严肃:“你别吓我。”
我咧嘴一笑。
设想中的精神病院,铁栅栏里或许暗藏皮鞭、镣铐等刑具,表面却是明镜亮几。院子里阳光充沛,空气清新,处处可闻鸟语花香。眼前的精神病院:破烂不堪的院舍却出人意料。设想中,出入其间的医生各个肥头大耳,他们不停地窃窃私语,眼神飘忽。病人像生活在无底的走廊里,他们来回游走,不时用身体撞击墙壁,嘴里发出嗷嗷的声响。千万别注视他们,他们随时会回敬你过激的行动。现实中,骨瘦嶙峋办公室主任打破了我无端的猜测,他把手伸过来。我捏住了一把骨头,怕出事,我只象征性地握了一下,并且很高兴看到他收回了一只完整的手。
“如果医院以后有什么活动需要我们新闻媒体给你们报道的,尽管和我们联系。”陈戎戎站起身,递给郑主任一张名片,“请多指教。这是我的同事,商比,专刊部的记者,他跟我来,也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情况。”
“我没带名片。” 认识别人比暴露自己更有趣,我喜欢收集名片,但不习惯分发名片。
郑主任笑起来,暴露满嘴经受烟熏火燎的黄牙:“没关系。”
我和陈戎戎使了个眼神。陈戎戎接过郑主任递来的茶,问:“郑主任,我们是不是可以去看看病区,接触一下这里的医生呢?我想,如果以后我要给你们作报道,对医院的情况最好事先有个了解。”
“这个……我先请示一下院长。”郑主任压低声音打电话,神情严峻,他放下电话说,“我带你们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你们最好不要拍照片,局里规定不允许”
陈戎戎一摊手:“我们都不带相机。”
病区在一大片矮树林的另一边。“这里是不是有点阴冷?”郑主任说完,手指树林左边的大块空地,自豪地向陈戎戎介绍:“那里即将兴建一幢住院大楼,刚才你们看到的旧大楼几个月后将荡然无存。”两个人无端地笑起来。路上除了我们一行三人,没碰到别人。我闻到树林里弥漫一股植物和泥土以外的气味。将近有十只猫从他们眼前诡异的出现,又神秘地消隐于树后。郑主任说:“到处都是猫屎猫尿”。
“大概是季节的缘故,男病区最近犯病的人较多,不安全。两位记者请走这边,那里是女病区。”郑主任敲打着铁门,有人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谁?”
“我。”
铁门打开,又迅速地关上。一开一关,倒像个仪式。


四、在树林里回忆两份打印稿

我在写的那篇小说题目为《南国病人》。穿越矮树林的时候,我努力回想小说开头的部分。可我居然忘记自己写过什么。
“你不老,不到三十岁,可你的记忆怎么越来越差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到老你会成一个废物。”我对内心里的“我”训话。他在暗处瑟瑟发抖。这令我恼怒,“你发抖说明你已经知道自己这样的状况不好,那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勇气去试图改变?混蛋。”一个人记忆太好,是会痛苦的——十分熟悉的话,我苦笑着摇头。
昨天我写了小说的两个段落。两份打印稿文在我的背包里,夹在一份美术杂志和几张《南方周末》之中。

《南方病人》打印稿一:
15岁时我抽了生平第一支烟。躲在角落里,我靠墙蹲着。我清楚地感受到,烟气进入体内,汹涌奔流在各个器官间。那种感觉起先糟透了,仿佛烟卷即将焚烧我的五脏。忽然,身后传来抽泣声。扭过脸,我看到母亲湿润的眼睛,那里面折射出冷却的光芒。母亲呜咽着说:“你完了。”我继续把烟凑到唇边,心想:完的人是你。那时,我的母亲已经住了一段时间精神病院了,看样子她还得进去。
15岁的一个晚上,父亲又跟母亲大吵了一次。他们吵架是常事,母亲总以为父亲在外面还有一个相好的,那个女人一直躲在暗处窥视我们一家,父亲坚持说没有。母亲通常会举出一些证据,比如呢大衣上一根长长的发丝,或是一个女人打错的电话。父亲大多不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急了他跳上床,给母亲一顿耳光,通常这时候,母亲流露幸福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好象父亲正在动情地抚摸她的身体。那年,母亲第一进了精神病院。
但这次不同,父亲没有揍母亲。他大吼一声:“我受够了!”冲进卧室,翻箱捣柜,他出来时手里拎着皮箱。像前几次一样,他说要出国。他在出门前,来到我的床边。我急忙转过身,装睡。父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我不动。他的胡子用力地扎在我的脸上,“刷刷”地响。他几天没剔胡子了。直到听到沉重的甩门声,一大颗眼泪才从我的鼻梁滑到枕边。我努力地合上眼睛,我不敢多想明天会怎样。
父亲去了国外,再没回来看我们,但几乎年年给我寄明信片,他希望我去那个国家找他,我没去。我想生活哪里都一样。
次日晨。打碎东西的响动惊醒了我。我懒懒地爬起看动静。见到母亲站在洗手盆前,正把脑袋一下一下地往玻璃上撞。血!我第一次发现血的颜色如此鲜艳。我呆呆地注视着母亲机械地撞向玻璃。玻璃碎裂。母亲缓缓地矮了下去。倒在白瓷砖铺就的地上。
救护车来时,母亲在我的怀里,奄奄一息。我问自己:母亲死了,我该怎么办,能怎么活?想着想着,我号啕大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医护人员,扒开我的手,吼道:“哭什么,你妈还没死!”
(旁注:这是虚构的尼可经历的虚构生活。)

《南方病人》打印稿二:
母亲选择死在秋天。她生前好象从没说过任何关于秋天的话语。我后来一直以为,也许她秋天不死,就会选择冬天。我哭了,放声痛哭。我还记起秋天之后是漫长的冬季,母亲无法兑现为我织条围巾的诺言。
她死前还在说谎,她又骗了我一次。
母亲的死,使我改变了许多。因为外婆向我转达了母亲的遗言——“可可,你一定要用功读书。”我其实始终在怀疑这是不是外婆自己的心愿。母亲为我留下遗言了么(我情愿相信这是真的)?如果她留下了遗言,外婆说的肯定不完整,母亲会在遗言里写一些关于我父亲的话,不是感怀幸福的日子,就是埋怨造化弄人,我知道她深爱那个远去的男人,她故意把他的照片放在皮夹里。半夜出去买酒,掏钱时她可以看他一眼,然后就着记忆灌下更多的酒。半夜我起床上厕所,她坐在黑暗里呜呜地哭。
第二天,我出去铰掉了长发,以此作为同过去告别的仪式。
第三天,走在瑟瑟的秋风里,我已经焕然一新——除了没有戒烟(戒烟太伤感情了,我不愿——也不能再受伤)。
我告诉:我不能成为我的母亲。

——如果我就是一个我的读者,我就会发现大段的内容轻易逾越了这两段文字间空行制造的沟壑(失去管束后尼可在一个群落里的生活一定有内容,可是我不知道他该表现尼可的无奈,还是愤怒)。
显而易见,第二段文字里,我预备了一个转折点:躯体把灵魂招安,尼可将回到安全地带,面临身心再次的沦陷。或是另外一种转折:灵魂只是躯体的皮屑,尼可在躯体生物化的驱使下,继续自我放逐。
母亲在医院里的感受如何?尼可进入医院(同一个?)的体验怎样?还有如何叙述医院里的氛围,假使无法身临其境,我对此知之甚少。写作的乐趣就在于,写作者只要在实践中才能知道文字的流向。


五、女病区里只种了一棵树

女病区。
眼前偌大的院子,当中种植一棵孤单的柳树。
我们的出现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兴趣。她们放下手里的伙计,上来围观我们。人一多,我就感到有点不习惯。
只有几个人目光呆滞、笑容怪诞,符合我想象中精神病人的样子。大多数人若非身着白底蓝条的病衣,与常人无异。
身材高大的刘医生从她们中走出来。
“老郑,带客人来看我们了?”
“是呀。这两位是市报的记者。这位是陈记者,那是商记者。他们想来看看我们病区和病人的情况。小陈,这位是这个病区的主治医师刘医生。”
我的眼睛落在远处的那棵柳树上。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敏捷地爬上了树,又从树上跳下来。落回地面,她快乐地举起双手,口里咿呀怪叫。紧接着,她又爬上树准备下一次着陆。她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乐此不痞。
“商记者,那是‘老猴’。”刘医生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猴”就解释道,“她一刻也离不开那棵柳树,自称树是她的丈夫。她爬树的动作像猴子,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她‘老猴’。”
这时老猴摘下一把柳叶,蹲在树下,大口咀嚼起来。我惊讶地张了张嘴,一旁陈戎戎脱口而出:“快看,那人怎么在吃树叶!”刘医生喊了声:“小王,快去组织一下。”胖乎乎地小王跑了过去。老猴看见有人朝自己跑来,停止了动作。看到来者不善,她忙把剩下的树叶胡乱地塞入口中,蹿到树上,躲进茂密的树冠里。小王赶到树底下,一手托着腰,一手指者树梢,不知说了些什么。太远,我没听到,我只看到树边的人群里溅起一片哗然声。
郑主任说:“那个病人八成正处于发病期。让你们两位记者见笑了。”
看老猴受惊的样子,如果我们不在这里,想必没人去管老猴吃树叶。我想着,突然感觉自己手里一紧,一只手夺走了我的采访本。“你……”
“小不点,你想干什么?”刘医生一声呵斥。小不点一哆嗦,把手缩回,采访本落到地上。她一个人退缩在角落里,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里饱含泪水。小不点长得很动人,模样有几分像我感觉中的尼可。我拾起本子,对刘医生说:“大多数病人,好象从表面看不出他们有病。”
“没发病的时候当然看不出。看我们小不点哪点比外面的姑娘差。可是她一犯病,就是颗足以致他人性命的流弹。”
“她是怎么得病的?”
“小不点本来在重点中学念书。可怜的小姑娘本来成绩很好,考试太紧张了,家里人期望也太大,结果高考不顺利,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完了,一时想不明白,就变成这样了。”

(这个小不点后来在《南国病人》被我设计为尼可的一个病友、尼可灵魂的双胞胎。小不点在清醒的时候,她习惯告诉别人她的经历——
考试结束了,我的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其后,漫长地等待发榜的日子,白天我一直蜷缩在沙发的角落,我不敢出门,怕见熟人,怕他们问我考得如何。我躲在家里看电视,一个一个频道地换,什么都没看进去,我只是在换。楼道里有人走过,我就以为是来发录取通知书的,我站到门后,打算为敲门声开门。失望了若干次,我开始在听到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就情不自禁地捂住耳朵。一个月后,有同学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被某某大学录取了。来电不绝,它们与我为敌,我一怒之下,拔了电话线。你知道么,那段时间我在做梦时,也常看见有人走上楼梯,看见电话从桌面上跳起来。我开始惧怕做梦。于是,天一黑,我就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看见两个同学,在街对面说话,我感觉他们在说我,我觉得他们对我不怀好意。我从路边捡起块石头向他们扔去,然后我在街上狂奔起来,依稀听到有人在狠狠地骂我,我高兴,但泪水却开始在脸上奔走。)


六、我留下来吃饭,你呢

“你说话大声点,这里手机信号不好,我听不到你在说什么。”陈戎戎四个男友中的一个打来电话,“喂——喂——喂,手机没信号了。”我猜她的一位男友要与她谈谈。
“他要和我谈判。他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判?”陈戎戎得意之情难以掩饰。
“中午在这里吃饭吧?”郑主任邀请他们。
“在这里?”陈戎戎扫视一圈周围,当她的目光触及一个努力抠着鼻屎,并将鼻屎积极地运送到口里的病人时,婉言谢绝了郑主任的邀请,“我中午还有事,我要走了。” 女人真的那么脆弱?陈戎戎戴上耳塞,决定撤退。我作为跟班的,好象也不得不也离开。
“你们误会了,不是在这里吃饭,去我们医务人员的餐厅。”
“我真的要走,我有事。”陈戎戎不停挥动手臂,企图甩出几格信号。
“商记者呢?”
我还想多了解一些医院的情况,“我能不能留在这里吃?我想看看病区的食堂。”
“这个……还是去员工食堂吧。”郑主任出面阻止。
“病区的食堂有什么好看的,和外面一样。” 刘医生呼应道。
“小沈你陪商记者去吃。” 郑主任说,“中午我有点事情,就不陪你了。”
我忙说,您随意。
“中午吃鱼喽。”食堂里一个婆婆跑出来,把一个东西甩在我们面前。那东西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一条黑色的金鱼。
“黑子!”小不点扑在地上,号啕大哭,“你赔……你赔……它死了……”
“别哭。”小王想扶起她。她躲过小王的肥手。
刘医生喝道:“哭什么哭。再给你买一条,不就行了。把那条死鱼给我。”
小不点躲闪着刘医生伸过去的手。把“黑子”放进嘴巴,吞了下去。这是保护自己那条鱼的唯一措施?
“小不点从不让你走近一米。”刘医生解释说。
“鱼没了。”疯婆婆哭得比小不点更伤心。
“咿——”陈戎戎扭过脸:“真恶心。”
小不点似乎意识到有人在谈论她。她向我们这边投来冷眼,我试图微笑以待,可小不点已经扭过脸去。
郑主任表情阴郁:“我看两位记者可以走了。”
“好的,好的。”陈戎戎抢在郑主任前面走到铁门边。
咣当,铁门上了锁。一个病人抓住紧闭大门的栏杆,冲我他们喊:“放我出去,我是中央情报局派来的,我的任务已经光荣完成,快带我去见主席,我有重要情况和向他老人家汇报。”
郑主任头也不回:“那人以前是政协委员,还是个大学老师。”
“喂,我是戎戎。你现在很忙么?中午有空呀?真的!那我请你吃饭吧,好不好呀?哈哈,你请我,我为什么要客气。好的,我在这里等你哟。精神病院。对,我有病。哼,就知道你没正经。”陈戎戎约了另一个男友。她搁下手机,看到我在摇头,就问我,“你有意见么?”
“没有。”我捂了一下腮帮,冲她作倒牙状。
“毛病!”


七、人人都有精神病

我站在医院员工食堂前,目送红色的宝马车载着陈戎戎扬长而去。小沈感慨:“陈记者真是幸福呀。”我心里怀疑那是幸福还是辛苦。
陪我吃饭的小沈,原名沈远,高大帅气的小伙,东北人。
“不知道商记者是不是习惯这嘎的饭菜。”沈远给我打来饭菜。
“叫我商比好了。”
“我叫沈远,来自东北。”
“我听出猪肉炖粉条和酸菜的味道了。”
沈远乐了:“你把我的馋虫给钩出来了。好久没吃俺们那嘎的特色菜了。南方菜吃起来别扭。”
“怎么会到这个医院来的?”
“毕业分配的呗。”他还补充了一句,“谁叫咱老子没本事。”
当我和他谈起东北的风土人情时,沈远谈笑风生,但当我问及女病区的病人时,沈远说话的语气严肃了许多,口气倒像是给我在汇报工作。
“她们生活在她们的世界里。以她们的方式对话,行动。她们不犯病时,清醒得很,一旦犯病,作出的行为,常人就无法理解了。”我注意到,他小心地用了“理解”一词。
继续说时,沈远偶尔也会流露出自豪的神色:“我们医护人员对病人是重视的,我们在试图接近他们。起先病人的家人不愿她们来这里,现在大多不愿意接她们走,他们已经彼此适应了不需要彼此的生活。她们需要我们。”
当过记者的人都有偷窥别人隐私的习惯。我问他:“那你满意现在的工作?”
沈远忽然沉默了,使我一下子感觉不自在,只好低头吃饭。
“商比记者,我们在院子里走走好么?” 吃完饭,尴尬的局面才被打破。我舒了口气。
沈远所指的院子,即是我们穿越着接近女病区的那片小树林。
“开始和你一样,我岂止对精神病人不太了解,对精神病医务人员,我也不了解。”沈远说:“我读完医专就来了这里。来了一年多,感觉真苦闷。”
沈远抽出根烟:“你抽烟么?”
“我不抽。”
他点起烟说:“这里无论是医生,还是护理人员都有一种感觉,同样是医护人员,我们向一个陌生人介绍自己时,往往不能像综合医院的医护人员那样叫得响。我感觉自己低人一等了。一次,医院组织病人到兰江剧院搞活动,有些学生模样的人走过,看到我们大车上的字号是精神病院的,老远就喊我们疯子。我当时心里真他妈委屈。你别笑,我还真有种被社会的遗弃感。商记者你也许不知道,精神病医院与一般综合性医院还有一个大的差别,这里的病人很少有家属来看望。你想,平时医院开个阑尾炎还有亲朋好友结伴而来慰问,可那人要是进了精神病院,就几乎与社会断交了。常人的意识里,精神病人无非胡作非为、又打又闹,没头脑没思想。即使他们重新进入社会生活,大家还是难免带着有色眼睛看待他们,甚至家人也不能善待他们。使他们丧失了信心,难以在社会上生活下去,有的干脆就回到精神病院来。所以我们的病人永远还是那些人,久而久之我都快分不清,那些是病人那些是医生。”
“刚才是在食堂人多。我说话不方便。”
我笑了,心里明白了为什么他刚才沉默不语。
“有时候我真恨病人。但病人很敏感,你必须表现得不歧视他们。病人要是犯病了,他们袭击你,按规定你还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医院给我们的津贴我们称之为‘挨打费’。妈的,咱也是人呀。”
沈远的表情紧张起来,仿佛身陷囹圄,又在作着抗争。我低声问:“你有没有报复过她们?”
沈远刚把口张开,扭头看到身边的人是我,把话给咽了回去:“没有。这是不允许的。”
我们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这里的猫真不少。”又一只猫蹿出来,在我们面前稍做停留,一眨眼,它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来这里就两只猫,还是是原来一个老员工解闷养的。一公一母两猫,后来生了几只小的。由于母猫少,小的一到发情期,就和他娘搞在一起。第三代小猫,可以叫老公猫‘爷爷’或着‘叔叔’。我估计,这个情况还会继续下去。”
“真有病。”我笑着说。
沈远正色道:“其实人人都有精神病,包括我和你。只是所谓的精神病人大多是超过了多数人能容忍的底线。”
又一次沉默。
路过女病区的时候,我看到小不点,正在盯着我们看。不知怎的,我把猫和她还有沈远联系在了一起。


八、你敢肯定没有结果么

郑主任给电话刘医生打了电话,不让我继续作采访。说已经问了我单位的领导,认为这次采访纯属个人行为。这个决定,使我刚才预先制定的采访提纲悉数作废。
走出医院的时候,只有沈远一个人送我。他说下午本来安排好那些有兴趣爱好的病人在活动室表演的,现在看来活动就不需要了。
他挺高兴今天和别人说了一些心事,邀请我以后经常来这里。我给他自己的联系方式,但预感他从此不会再联系我,尤其当我看到送到门口后果断转身的动作。
806路车上。窗外的风景由陌生农田经历一路的颠簸,转变为熟悉的城市。
“我今天收效甚微。”在考拉的设计室,我趴在光洁的地板上,翻阅着最新邮来的几本时尚杂志。
考拉侍弄着塑料模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敢肯定么?”
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回答。
考拉蹲在身子,抚摩我的头发:“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注视着她的眼睛,那里反射着窗外的天空。
考拉问:“傻孩子,你是不是病了?”
这次,没和往常一样——在考拉喊我孩子的时候我会说:“我要吃桉树叶”,我只是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考拉觉得无趣,站起来,走向一付死相的塑料模特,丢给我两个字:“有病。”


2001-10-08。宁波。

作者:赵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