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路


醒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只有丝一昏暗的亮光从窗帘外面透进来,照亮了床前一小块狼藉的地面。我揉了揉惺松的睡眼,从散发着油腻味的枕头下面掏出那块老上海,荧光的表盘上指针已经走过了下午五点。翻身起来,却不急着下床。我伸手从一旁的外套里摸出一包烟,一手捏着僵硬的脖子一手替自己点上。随着烟头的一明一暗,眼前原本迷离的景象才显得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朝北小屋,由于年久失修,潮湿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一块块地挂在四壁上,摇摇欲坠,活象患了皮癣的病人。屋子里的空气混浊的要命,从胃里翻出的酸气,被窝里臭屁的味道,脏衣服的汗酸味,剩菜剩饭的溲味,劣质的烟味和酒精的臭味,即使我闭上眼,也能在晚上准确地找到这幢该死的筒子楼,和门口那盏嘎吱作响的房门的位置。

我拉开窗帘,窗外的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秋冬季节的太阳很早就落下了,昏黄的天空看起来象一块脏西西的抹布。抽了两口,只觉得嗓子眼里干得要命,活象被人在那里面塞进了一把柴。我搔了搔好几天没洗的头发,顺手把剩下的烟头掐灭在床头剩下的半杯茶水里面。

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从地板上堆积如山的脏衣服里面翻出一条宽松的运动裤,又找了一件毛衣套在头上。在门口的脸盆架上捞起毛巾搭在肩膀上,抄起刷牙的搪瓷缸子开门走了出去。

正是是各家各户做晚饭的时间,阴暗的楼道里面充满了辣椒炒饭刺鼻的香味。后脑勺和脖子交界的地方疼得很厉害,我走起来跌跌撞撞。还不时被走道乱七八糟堆放着的杂物绊着脚趾头。这条平时没几不路的走廊,今天显得特别漫长。两旁邻居家的房门不少都半掩着,对着走廊的窗户上罩着层薄薄的白纱布,屋子里面光线都很黯淡,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象是家具的轮廓。恍惚之间能听见电视和收音机的沙沙声音,还有里面的人若有若无的谈笑声,老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总有双眼睛在那黑洞洞的窗口后面看着我的脊背。

好不容易来到了水房。我把牙缸往长条形的水泥台上一放,在秃了毛的牙刷上很仔细地挤了一条白色的牙膏,看起来好像一条蚕的样子,一面拧开龙头接了点水,就很起劲地刷起牙来。

“啪”。我吐出一口粉红色的唾沫。最近那该死的牙龈老是不停地出血。我龇着牙对着镜子照了半天,牙根地方的肉好像已经有点烂了,浮肿着现出恶心的白色。顺着牙缝的地方还能看见红色的鲜血不停地涌出来。我呆了一会,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低头吸进一口水,鼓着腮帮子狠狠漱了漱口,又把牙刷插进缸子里面使劲涮了涮,那一池子红色才渐渐消退了下去。

刷完牙,我从肩上解下毛巾,放到水龙头下面湿了湿,然后在脸和脖子上猛搓了一阵,算是洗了脸。再照照镜子,尽管眼睛还是红红的满是血丝,但好像自己已经不再显得那么一脸疲倦的样子。于是就很满意地收拾起东西,一路哼着口哨回去了。

回到房间的时候,我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我揭开门后面的电饭煲,里面只有一些剩下的冷饭。桌上油腻的碗筷还都是昨天没洗过的。我又提起热水瓶,摇晃了一下,里面传来水垢撞击瓶胆的声音。空的。我失望地放下热水瓶,站到窗前挠着头想了想,又看看表,发觉时候也不早了,决定还是出去的时候在路上买些东西吃罢了。

于是我费劲地从床地下找出一双皱巴巴的袜子,穿上了运动鞋。穿外套的时候,突然发觉右手的袖口又多了一个烟头烫出来的洞眼。我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面折腾了半天,终于在被子低下倒腾出自己那个褪了色的军用挎包。我揣上香烟和钥匙,从桌上抓了一把零钱塞进裤子口袋,最后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屋子,觉得已然没有什么东西再会被拉下了,就很毅然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空气里多少带了许多寒意。冰凉的空气让我人一激灵,脑子清醒了一些,好像脖子也不那么疼了。都六点一刻了,天色已经基本上完全暗了下来,我慢悠悠地一路朝胡同外面走去。这档子正是各家各户吃晚饭的时候,下班回家的人潮多半也已经散去。所以街上并没有什么太多的闲人。走到胡同口的时候,看见马路对面的小卖部那个穿白大褂的营业员正在拉卷帘门。走到一半的时候,两旁的路灯突然闪烁了几下被打开了,一开始是那种暗暗的红颜色,让人的眼睛觉得很不舒服。可是慢慢地就亮了起来,变成了那种明亮的桔红色。

车站上已经有几个稀疏的人影在等车。一旁有个卖茶叶蛋的小摊子。我走上前去买了一个茶叶蛋和两块豆腐干,斜依着站牌吃了起来。

熟鸡蛋最噎人,嗓子眼卡得有些难受。乘着车还没有来,我跑到车站前面的胭脂店里面买了一瓶矿泉水,一仰脖儿灌了一口,又点上只烟猛吸了两口,这才消挺下来。一回头,却看见公共汽车上售票员半个身子探出窗口,手上扬着小红旗,远远地正朝这边开来。于是我赶快把烟头扔到脚下踩灭,跑回到站牌下面,挤在等车的队伍里面。

上了车,尽管乘客不算多,但是车还是摇摇晃晃开得很慢,我很不耐烦地看着窗外,那个售票员每到一站都要声嘶力竭叫喊上一阵。吵得让人心烦。无奈是要坐到终点站才能下车,索性闭上眼睛想小睡一阵,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睡不着,只好一路干挺着。好不容易下了车,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路上的行人愈发稀少了。这里是国道的下口,我顺着人行道走了一阵,最后停在了离开道口不远的地方,找了一个护栏坐下,从国道上不停第有一排排的载重卡车轰隆隆地开下来,又轰隆隆地从我的身后驾过。我忽然注意到离开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老头,身上背着一个黑颜色人造革的大包,神情忐忑地缩在一块广告牌的下面。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手上拿着一块硬纸板,上面用红色的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汉字。

“带路”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皱了一下眉头。

身上背着的这个军用挎包跟了我许多年,那是从爹那里传下来的。以前爹背着它行军打仗,如今我背着它寻找生计。现在那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张这个城市的地图,另一个是一片本用来包装牡丹牌香烟的纸板。那上面也用红色的颜料写了两个汉字

“带路”

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分针已经跨过了表盘上数字十二的位置。我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烟的时候我歪过头瞥了那老头一眼,可以看得出他也不停地偷偷向我这边打量着。我合上打火机,吸了几口烟,就从护栏上“啪”地跳下来,我挠了挠头,转身向那块广告牌的方向走去。
那老头看见我突然向他走过去,脸上突然显出一丝慌乱的表情。他四下里看了看,一副拔腿要走的样子,可是那目光里又露出犹豫的神色,正在一迟疑之间,我已经转眼来到了他的跟前站住。

他看起来大约六十出头的样子。黑黑脸上的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瘦小的身上穿着一件旧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夹克衫。下身套在一条松松垮垮的灰色的确良裤子里面。有些短的裤管和破了洞的运动鞋之间露出一截白颜色的线袜,在黑暗里看起来到是格外的醒目。

我抽着烟上下打量了他一会,他明显地有些紧张,喉结幅度很大第上下起伏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这位兄弟你..........”

“新来的啊?”我打断了他的话,狠狠地把烟头踩灭在脚下,一边往外吐着烟一边咧着嘴问。

他的眼睛瞪了一下,露出一丝迷惑的表情。显然我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个。但是他看了一眼我身上背着的包,似乎很快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是是,今天刚上路....”他点头哈腰地小声回答,边说边伸手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递到我跟前,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腆着笑脸说,“还希望这位兄弟多照顾.......”

“啪”我伸手把他的香烟打掉在地上,一步冲上去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拖进广告牌下面的阴影里面,一把捏着他的脖子说:“去你妈的!老东西,懂不懂规矩!新来就敢占老子的地盘?!”

“大....大哥....”他脖子被我卡着,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见他这样,松了手把他推开,他一个踉跄跌坐下去,背上的包也摔落在地上。我整了整衣服说:“告诉你,这里是老子吃饭的地盘。没你的份儿。”说着我又朝前面指了指说,“看见没有?这条路从这头到那头都有主儿了。今天碰上我算是对你客气,换了别人,打断你的老腿!你要是识相,还是趁早另寻别的地儿,少他妈在这儿惹事。”

“哎哟....”他一面哼哼叽叽很费劲地从地上撑起身来,一面伸手把歪到了一边的鸭舌帽扶回原位,“大哥我错了....我不懂规矩....我也是走投无路.....”

“你他妈有完没完啊!”我又不耐烦地吼叫起来,“还不快滚!”

“是是是......”他赶紧慌慌张张地捡起地上的包,忙不迭地逃开了。

“哼。”望着他的背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里,我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块地皮也是我混了这么多年才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能这么就白白让给一个糟老头么?简直当我是白吃的。

我一边气愤着一边回到了护栏边上,从包里面拿出那块香烟牌子,把写字的一面冲着马路,一面注视着两边来往的车辆。这个道口,是从国道下来之后进城的必经之路。从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就会有无数外地的货车从国道上下来,停在路边等着晚上七点以后进城。干我们这行,吃得就是这些外地司机的饭。他们当中很多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往往拉着一车超载的货物,他们常常要穿过整个市区,去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荒僻角落里的一个或许连很多本地人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中间他们会碰上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所以他们需要这样一个人,一个能够知道哪条路近,哪条路远;知道哪条是单行道,哪条又是双行道;知道哪里晚上有警察检查,哪里没有检查的人,一个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就象对自己的上衣口袋了如指掌一样的人。

一个带路人,一个象我这样的人。

今天晚上的运气似乎不顺,从七点钟到现在,我都在路上晃悠了将近一个小时了,还没能找到第一个主顾。我居然有些焦急起来,很烦躁地一根接一根地不停抽烟。以前也曾经有这样的情况,但是我总是不慌不忙,能找到生意。可是今天我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什么东西出了差错。象干这种工作,一般一晚上,从晚七点到早七点,也就能做那么几桩买卖。往往是要从这里拉很长的路,到一个很远的目的地。等到了地儿,钱到手以后,那些司机自然也不会管我。把我往路边一扔就了解了。我还得自己摸索着回来,或者要么就找一个就近的国道口接着碰运气。但是那样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不同的路口可能都有不同的人罩着,要是事先不打招呼就闯进别人的地盘揽生意,就会挨揍,象刚才被我教训过的老头儿一样。带一次路也赚不了多少钱,从城这头跑到城市那头,撑死也就是五十块钱的小费。早上回家还得自己坐车,要么就靠两条腿走回去。光辛苦不说,每个月其实也就挣个烟酒钱,七七八八的扣下来,非但没有盈余,反倒还要欠一屁股的债。干这行当然没有缴税这一说,不过因为这种事儿多半是我们和司机之间的私人交易,一次也就是那么十几块几十块钱的事情,再说因为没什么大本钱,所以也无甚油水可捞。加上我们都是单兵行动,又分散在各个道口,不象小商小贩什么聚在一个地儿,抓起来也容易。因此工商局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我们。

路上的卡车越来越多了,大声轰鸣着从我的身边飞快地开过,一排又一排的大光灯照得人睁不开眼。每当我感觉一辆车似乎在我身边减速的时候,我就充满期待地举高手中的牌子,摇晃着希望那个司机能够停下车来。可是我又闲逛了二十多分钟,还是一无所获。我频频抬腕看表,指针已经走过了八点十五。我有些气馁,抬头隐隐地看见好像在前方几百米的加油站停着几部集卡。几个司机模样的人在那里聊天。我决定上去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能拉的主顾。

谁知道我刚走出去没几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刹车声。我赶紧一回头,却看见一部墨绿色的东风小卡停在自己的身边。我心力暗喜,知道主顾终于来了。赶紧一猫腰钻过了护栏,一伸手扒住车门,一脚踩着踏板爬了上去。

驾驶室的玻璃是摇下来的。司机一动不动地坐在靠里的位置上,光线很暗,他戴着顶帽子,帽檐压得很低,使得整个脸的上半部完全隐没在阴影里面,看不出什么脸色。但是从那泛着青皮剃得很光滑的下巴来看,似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他很奇怪地穿着一间黑颜色的皮夹克,看起来质地很好的样子,里面是一件笔挺的白色衬衫。一点都不象普通长途司机那种邋里邋蹋的打扮。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后面的车斗上盖着一层严严实实地黑色的防水油布。也不知道那下面装着什么货。

“哥们,上哪儿?”我顾不得想那些许多,赶紧开口问。

“啪”他没有动弹,到是嚓亮了一根火柴,很悠闲地为点上了一根烟,深吸进一口,缓缓第吐出来,狭小的驾驶室里面顿时充满了烟雾,我有些纳闷地看着他,不由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声。

“喂,我说,你到底怎么说,上哪儿啊?”

他夹着烟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却听见他头都不转,幽幽地吐出一句话:“知道坟头怎么走?”

我倒抽一口凉气,坟头?他去哪儿干什么。

“那可是出城的路。”我沉默了一会,回答到。

“我没问你这个,我只问你认不认得路。”他冷冰冰地语调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冷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更让人奇怪的是,他说话的时候,几乎看不到他嘴唇动一动,感觉那闷闷的声音好像是直接从腹腔里面传出来似的。

“当然认得了。”我很不满意他这种挑衅的口吻。

“那上车吧。”他说完把烟头扔出了窗外,一伸手发动了汽车。

我手握住车门的把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却踌躇了一下,抬头看看,那个司机却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老实说我心下里很不喜欢这个家伙,可是想想看好歹能做笔生意,于是狠狠心一咬牙,拉开门坐进了驾驶室旁边的位置。

坟头是城郊的一个小镇,在国道的另一个方向。我们调了个头,向城外开去。长途货车一般都是晚上进城,过一夜之后第二天白天才返回。所以这种时候,一般出城的车并不是很多。到是对面的卡车一部接一部地排起了长龙。越往前开,两旁的车就越少。渐渐的路边的房屋也开始稀疏起来,黑凄凄的田野开始占据了视野,连路灯和路灯之间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大。我心里不禁有些慌乱起来,斜着眼偷偷地瞥了一眼那个司机,他却还是笔直笔直第看着前方,有些过度苍白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的表情,活象一个雕塑。

怎么看都不象好人,我心里暗暗嘀咕着。我心力盘算着,到了地方,拿完钱就走人,决不和他多纠缠一分钟。以前有一次拉两个开油罐车的司机,到了目的地他们把我赶下车,仗着人多,想赖帐不给钱。结果我火了,拿着打火机爬上油罐顶,大吼着说你们小子再耍花样和老子一起死。结果他们立马就服了软,乖乖第给了钱走人。但是今天却不一样,我担心的并不是他赖帐,而是别的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因为这个司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不禁有些骇然,可是又给自己壮胆,心想只有路人劫司机的,没听说过司机劫路人的。怕什么,老子一没钱二没权,光棍一条,他又能把老子怎地?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眼前却不觉得渐渐模糊起来。一阵阵的困意袭来,尽管五点才睡醒,可是今天好像依然感到特别的累。我努力地想睁大眼睛,可越是这样,就越觉得眼皮灌了铅似的沉重。我突然想我可不能睡着呀,我可是带路的。于是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可是怎么都找不着,摸了一会,我弯下身子想去找,可是刚一低头,就觉得眼前一黑,一股浓重的困意一下子打倒了自己。

“......别,别忘了....过了马店...左拐。”恍恍惚惚之间,隐约听见自己这么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呜呜呜.....”

是风声..........................................................

“呜呜呜.....”

可是怎么又象小孩的哭声呢?

“呜~呜~呜~.....”

我猛地醒过来,只觉得觉得嗓子里面火辣辣的疼,眼睛难受得很,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身边的窗还开着,夜晚的冷风在外面呼啸着,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赶紧摇上车窗。我伸出手抹了抹脸,又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才看发觉我们已经离开了国道,正行驶在一条颠簸的乡间公路上。
问题是,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我一下子慌张起来,前后左右猛看了一阵子,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坟头周围的一切标志性的景观。可是四下里实在是太黑了,两旁没有路灯,只有昏黄的车灯照亮了车前很小的一片土制的路面。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我居然迷路了!

就在这时候,那个奇怪的司机突然在身旁开口了。

“我们这就快到了吧?”他的口气还是冷冷的,平淡得听不出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与其说是在问我,到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这....这......” 冷汗一下子从我的身上冒了出来。我一下子找不出什么搪塞的理由。一个向导迷失了方向,是最忌讳的事。

“恩,应该是不远了。这条路我走过。”他并不理睬我,好像自问自答一样接着说。这一来倒把我给弄糊涂了,他既然自己认识路,为什么还要找我作带路的?或许他不知道从国道来的路?也不对呀,要到坟头,必定要从国道那个路口下来。也不象是。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开车的动作也非常的平静,上了国道以后就几乎不看见他换档或者踩刹车一类的动作,几乎都是保持着匀速前进,这也不象一般长途司机那种粗野的作风。,他也许真不是长途司机呢?那他深更半夜拉的什么货?上这里来又干什么?这一切实在太让人疑惑了。我的好奇心驱使我想开口问问,可是一想到他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和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我就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把目光投向窗外,眼睛已经逐渐第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模模糊糊之间似乎可以感觉到这两旁是池塘一类的东西。我想起来上次来坟头的时候,自己的确在路两旁看到了成片成片的养蟹塘。于是心里觉得稍微舒了口气。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心里边想着边抬腕看了看表,一看却吃惊不小,居然已经快要凌晨四点了。也就是说,我们已经在路上行驶了将近八个小时。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从我们出发的地方到坟头,顶多一个小时。八个小时都早就开出省界去了。那我们现在又是在哪里?惊恐的感觉又一次占据了我的心头,八个小时!现在我在一个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荒郊野外,身边坐着这么样的一个怪人。我可以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脊背在慢慢第蠕动,我咽了一口口水,发出一声自己听来很响的动静。各种各样恐怖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怎么会这样?要不要跳车?可是下了车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们这有是往哪里开。虽说这样想,可是我却象被钉死在座位上一样一动不动,喉咙好像被什么人掐住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正在这个眼结骨上,突然“咚”地一声,我只觉得整个身子往前一仰,我心里暗叫不妙,赶紧用手抓住门上的拉手,只听见从车轮下面传来了很大的刹车声。然后“吱”地一声巨响,车停了下来。

我的心跳此时已经快到了极限,我死死纂着把手,半天都不敢出一口大气。

“啪!”那司机在我身边点上了香烟,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钞票,塞进我手里,我惊讶第抬起头看着他,因为这是一张一百圆的现钞。

“坟头到了,这是你的钱。”他吐出一口烟说道,“你可以走了。”

走?上哪儿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儿。可是无论如何我是再也没有办法在这部车上呆下去了,我甚至开始怀念我那一片脏乱狼藉的小屋,比起这个驾驶室来,那里也要让我觉得安全上一百倍。听到他这句话,我就好像听到了大赦一般,慌忙把那张钱塞进裤兜里,一拉把手打开了车门。

“忘了和你说,”我正要关上车门,却又听见他的说,“今天晚上的事情,要是有人问你,你就当没发生过好了。”我一抬头,却看见他的脸转向了我,那烟头一明一暗地,照出他两双幽幽的眼睛,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简直是和狼一模一样。

“知道了。”我低声回答,赶紧关上了车门。

双脚落了地,可能因为坐得太久的缘故,我多少有些站立不稳。我辨别了一下方向,发觉我们是停在一条路的当中,两旁都是望不见头的养蟹塘。我想了一下,决定顺着我们来的方向折反回去。我一边走一边想着,走到车斗尾部的时候,我却忽然觉得空气里有股子怪味道,而且是一种自己非常熟悉的的味道。

我想起每天早上刷牙的时候,嘴里就是这种味道,对!就是这种带着股子铁锈的味道。

牙龈出血的味道...我的脑子里一下闪过这个的念头。

血!没错!这里就是有股血的腥味!

忽然**近车这边的肩膀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猛地扭头看,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罩着车斗油布的一角,有一个白花花的东西露在了外面,那不是别的,正是一只人的手,一只死去人身上的手!

我顿时意识到,那浓郁的血腥味正是从那块油布下面散发出来的!

油布下面有尸体!

我几乎惊呼出来,我转过身,从反光镜里面看见那个怪人还坐在驾驶室里面,那薄薄的嘴角咧了一下,正露出一丝邪恶的冷笑。

抛尸!杀人犯!

我终于崩溃了,巨大的恐惧感让我再也无法自持。我高声尖叫着夺路而逃。我一路上狂奔着。四周到处都是黑暗,我不知道我这是去哪里,又是从哪儿来。我只是不停地没命地跑着,感觉就象有一个怪物在我的背后,只要能离开那红色的尾灯越远越好。不,那不是什么灯,简直就是魔鬼的眼睛!我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我精疲力尽了,脚下一软,颓然地倒了下来。在失去知觉前的一刹那,我对着天空无力地喊了一声什么。

我想:

“要是这一切只是一个恶梦该多好。”

.................................................................................................................................

我这是在哪儿?

我醒了过来,周围还是昏暗一片,只觉得后脑勺和脖子疼得要命。我一伸手,却摸到了枕头下面的手表。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家里。我揉了揉眼睛看看表,发觉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拉开窗帘,外面的天色已经黯淡了下去。环顾四周,屋子里的一切还都凌乱如昨。感觉自己好像就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昏倒在路边了么?那个怪人又到哪儿去了。

这一切让我感到迷惑不解,但是同时我又暗自庆幸,或许这一切果真只是一个恶梦呢。我不禁又高兴起来,至少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所有人都还是完好的,没有人被杀死,也没有碎尸案什么的。我感到肚子有些饿,于是也顾不上洗漱,就匆匆穿了衣服下楼去买吃的。

走在胡同里,才发觉自己心情不错,而且多少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得意,居然还吹起了口哨来。一路晃到胡同口,发现对面的小卖部还没有关门。于是赶紧走上去,买了两大碗方便面,一根香肠,几个罐头,甚至还有一瓶啤酒。我想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应该庆祝一下。可是付钱的时候,才发觉出门的时候忘记从台子上抓一把零钱。我不甘心回去拿,再说这小卖部也快关门了。于是在浑身上下的口袋里摸索起来。终于在裤子的屁兜里面摸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钱,我赶紧欣喜地掏出来,拿到眼前一看,却感到一阵冷汗从背上冒了出来。

那是一张一百元的纸币!

付完钱我提着东西过马路,可是心情却因为那一百元的纸币而低落下来。难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么?可是我明明记得自己倒在了路边呀。为什么今天我又会醒来在自己的家里呢?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

“喂~大哥!”

我扭头一看,却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头子。

“干什么?”我没好气的说。

“哟,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一晚上就不记得我拉?”老头带着股不满的语气问。

“哦........怎么会是你?”我突然记起来,他不就是那个一开始就被我赶走的那个糟老头么?他还记得我?那么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了?!!!!

“你想干什么?”我心怀戒备地看着他,语气逼人,可是事实上心里却慌成一团。

“放心拉,今天不抢你生意。”老头嘿嘿一笑,指着身后得一个铁桶说。“我是来卖蟹的。”

我这才注意到胡同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卖蟹的摊,那铁桶前面竖着一块纸板,和昨天晚上老头手里拿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就是那上面的红字换成了:

“正宗大闸蟹。”

大闸蟹......养蟹池.........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哈哈,”老头突然毛骨悚然地大笑起来,“你不想买一个尝尝么?我的蟹可是最肥的啊!知道为什么么?我想你一定知道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