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梦境的一次不完整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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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复一千遍:我在睡前对自己重复一千遍地说:“今夜我将以何种方式入睡呢?”我总是试图去努力记住那些残破的片断,可是那些难以琢磨的倦意总是在不为人所察觉的情况下袭击了我。头脑是如此得沉重,灌了铅一般。夜莺在窗外开始了歌唱,就在我即将沉入海底前的一刹那,我听见孩子们从广场上传来的笑声。

牙签:我走在路上,怀中的口袋里揣着一把牙签。一把折断了大半的牙签,一把带着血迹的牙签。什么东西使得我如此的不安,我惶恐着,如同丧家之犬。牙龈还在出着血,可以清楚地闻到鼻子底下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卡车:车窗是金属制成的,被很有规律地分割成了两条狭长的长方形,使得车内看出去的视野并不象想想中的那样开阔。尽管没有下雨,可窗前的两把雨刷还是卖力地左右来回挥舞着。那是因为雾气的缘故,老蜈这样告诉我。我没有坐在司机的位置上,甚至连脚刹都没有,我抱怨着。没有音乐,我们正从一个旧的事件的结束驶往一个新的事件的开始。街道两边延绵不绝的水泥墙面已经开始向下剥落,满地的废报纸象鸟一样得被风卷来卷去,不住地拍打到挡风玻璃上,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动人的景象正在我们的眼前形成。

街道:到处是积满污水的土坑,这里几乎没有一快完整的地面,一切看起来似乎刚刚经历过了一场战争,或者说,我们是站在了月球表面的模型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车停得如此的平稳,丝毫看不出在水平或者垂直的方向上有任何的倾斜。绿色的防雨帆布被严严实实地捂在车斗上。这样阴冷潮湿的冬天可正让人受不了。

老者:他神情严肃,身上穿了破破烂烂的棉袄,已经分不出原来的颜色。他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攥紧了口袋。“口袋里装得是什么?”他又问。那些尖锐的刺已经有一部分扎进了我的手心里,我忍着疼痛一言不发。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嘲讽,他说其实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干什么,你们身在危险里,还觉得自己很安全,他们要得不是你,而是你口袋里的东西。你们还是快点逃命吧,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小河:黑色的河水,活象沥青的浆液一样缓缓流动着。它们往往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堆积起来,变成了稀烂的河泥。零星的芦苇无精打采地随风飘动着,枯黄而干瘪,看起来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河里面飘动着死鱼的尸体,远远看去和河水一样是黑色的,其实那是因为成千上万只苍蝇在上面辛勤劳动的结果。随便认一块石头,哄地一下,就回雨点一样地升腾起密密麻麻得一片。冰冷的乳白色的雾气缎子一样地飘荡在河面,庄重地宣告着恶臭时代的到来。

巷子: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面被刷得惨白的高墙。在甬道的尽头有一扇圆形的小门敞开着,从那外面透进了白昼的光,只是那是惨淡的,可以看见昏黄的天际低垂在墙上。一切离开你都是如此之近,诱惑着我向那里走去。

堤岸:堤岸有些特别,被修筑在了河的中间。青石板铺成的路面在顶端向前一路延伸过去。有台阶向下直接通到河边。无数的洗衣妇挥舞着木棒不停地敲打着绞成一团的衣服,在黑色河水的沁润下,它们都已经全部变成了灰色。赤身裸体的小孩们嬉笑着从我的身边奔跑而过。只有我一个人,永远是那么孤零零的。

工厂:那些高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使人不得不怀疑低垂在天际的那些黑云就是直接来自于那里的制造。空气里面充满了那种皮肉烧糊了的味道。一条水泥路面的大道直接通向那沉重带电的铁门和不满铁网的高墙。人们驾驶着一长串与我们同样的卡车,迎面而来的微风掀起帆布的一角,露出车斗内部若隐若现的构造。它们有秩序都排成行列,向着同一个方向,最后源源不断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死者:当一个年轻的姑娘,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美丽的双唇被人钉了起来,两腮上插满了牙签们残缺不全的尸体。是谁剪去了你满头曾经的秀发?路边小贩的猥亵的三角眼里正闪烁着狡诈的光。可是张屠户的三把剔肉刀又到哪里去了?有人正交换着血淋淋的内脏,鲜红鲜红的,一颗还随着一个生命搏动的心脏。那些可怜的肠子们,曲卷的肠子们,被拖得到处都是,任凭着肮脏的猪仔们践踏着它们。好姑娘们,美丽的花骨朵儿们,没有绽放前就凋谢的可人儿们,我的宝贝,就在一个慢慢腐烂掉的季节里,以我们死者之名。

车站:“石牌村”,那块陈旧的褪了色的铁皮牌子上如此写到。油漆剥落了,在褐色天空的映衬下。一瞬间我又被带回到了广州,一个南方温暖的城市。一个四川人在这里住过,人们告诉我。他来了,后来又走开。手心里,那些被牙签们刺穿的伤口更疼了,内心因为恐惧而不住地颤抖着。我知道自己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惩罚,一种强烈的意念把我拖回过去,一张发黄了照片上的记忆。于是我转回身,朝着堤岸的方向走去。

老蜈:我坐在台阶上,老蜈坐在更高的台阶上。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永远象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堤岸上。光线使得他的脸看起来很白,很白。我的手伸在胸前,用力弯折着那些沾满了血迹的牙签,它们在我的怀里发出竹子爆裂的声音,“噼哩啵-噼哩啵”。老蜈正在嚼一片枯死的梧桐树叶。“你还剩下多少牙签呢?”他沙哑地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我用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尖锐的凶器,一,二,三……我的心里默默数着,十二支,正好凑满一打的数量。可是之前我已经悄悄抛弃了不少呢,飘飘荡荡地,把它们丢进了那黑色的河水里面。

士兵:他们穿着厚重的皮靴,肩上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步伐整齐而划一。我躲在老师的背后,从人缝里偷看着一切。

手枪:从五层楼的高度跳下,轻飘飘的我就象一片羽毛般得落了地。春天的草地啊,长满了柔软的天鹅绒般的青草。多么地具有弹性,多么地充满了泥土的芳香。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上面,露水散发出夺目的光芒。我就这么保持着俯卧的姿势,任凭我怎样去移动双腿,却再也没有知觉去使自己站立起来。有人从背后赶来了,我闭上了眼睛,听见后脑勺里正发出响亮的手枪的上膛声。

脚步:“左-右-左”我艰难地迈着步子象前奔跑着,仿佛就象是在一条不停向前运动着的木板船上。一种无形但强大的阻力使我的双腿变得异常的沉重。我努力地跑啊跑啊,另一个我却站在一边,看着自己可笑的慢动作式的奔跑。我在逃避什么?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的心中为此充满恐惧。


尾声:早晨,我从一个梦境里猛然醒来。我的心因为刚刚经历的冒险而狂跳不已。我不断安慰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然而十分钟以后,我却在另一场梦里开始了新一轮的冒险。“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反反复复叨念着,干裂的嘴角流出了一抹姜黄色的口水,在枕巾上留下了一滩幸福而沉重的水渍。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