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梁历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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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你说,梦。

于是,梦就来了。

 

船过樊梁的时候,我终于决定拿起笔来写些什么,在此之前的二十个小时里,我做了些非常普通的一个单身游客在旅行时应该做的事。这令我异常兴奋。想来,事情正朝着我所盼望的方向发展,我对这八天的假期寄予的厚望正逐渐铺展成纯净的记忆。就在这时,船过樊梁。

船舱里的大多数人都涌上了甲板。其间,小孩子在船舷奔跑尖叫的声音震耳欲聋。阳光不知何时侵入了我的铺位,天气陡然就热了起来。眼看我努力维持的清爽平和不可挽留地让位给汗臭与烦躁,心情便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几十秒后,樊梁大桥挟着铁灰色的冷峻威势,轻而易举地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我感到受制的快乐。

天一下子阴暗了。人们叽叽喳喳议论桥的建筑工艺和成本,船就在这样嘈杂的背景中移向桥身。我可以看到桥面上臃肿不堪的车流,奇怪的是,那些玩具似的车辆在我面前停止了挪移,空气变得清而干净,噪音一丝儿也没有,风停了,时间也象是被困住,动弹不得。

我站在舱门外散乱着视线,这样漫无目的地过了许久,船便和着我的脉息很安祥地从桥下滑了出去。我在微笑。往事将和我在不期而遇中互不相扰地别过,为此,我将拥有一个完整、单纯的现在,我高兴,感激。但是我忘了回忆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可以不声不响安分守己地缩在角落里让人以为它已经死了,可只要哪一天一疏忽,让思想的视线略扫过它,它就会复活,膨胀,象此刻我眼中的樊梁大桥那般扭动,挣扎着,慢慢变作鲜红的,属于我从前无数火光中的一种。

这是我的,属于我的光芒与血,热爱与恨。我开始相信,一切都将如愿以偿。两年前我踏碎的那场梦依然象玻璃片一般撒在地上,时刻等着我的脚戳上去。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已经由伤害他人的武器变作对我自己的诅咒。宇宙间某种神秘的力量借助回忆修正真实的不公、罪与罚原是无形无色秘密的暴露。在我凭着一颗坦然的心踏入往事的泥潭之后,我们发现,丢失的那只脚复得了。

 

脚的篇章

我曾在木城见过你。你留一脸络腮胡子,背着现在已看不到的布书包。你肯着五分钱一斤的饼干,一边走一边往地上掉渣儿。你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就那样望了我一眼,不知怎的,我在脚跟上了你。快出木城的时候,你回头对我笑笑,这时我才发现,我的一只脚走丢了。

此后,我穿上长裙在有风的街上转悠。偶尔风会掀开那一段空旷,惊得路人不敢回头。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突然一天,有个人站在我面前,我向他微笑,掀开裙边让他看那一段空旷,他没有吓得跑开,反而拎起一只裤管说,瞧,我的脚也走丢了。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夫。

丢失了脚的故事后来没有继续下去,原因是明摆着这是个荒唐的,我随口胡编的故事,却偏偏有人要走进它去。

故事实际上是本原的真实,当我开始叙述它,时间隐退了,人生的意义便凸现。这是我和那位诗人初识时,隐隐感觉到某种猜想的明朗化,所以我才信口遍了这个关于脚的故事。我觉得只有在故事中,纯灵魂的相接才能在辨别矫情和虚妄的过程中展开。

 

樊梁大学的草坪上,中秋之月给予我的印象是粘附于我眼眶上的一圈闪烁的灼痕。那个时刻,灵魂已被召去,对月光的迷恋在唤醒我希望的同时,又将我远远抛在了空中。

诗人和我手拉手,背靠背地坐着,有时身体会因为接触而不平衡地摇摆。草丛中的小虫子们必然会从露珠的滚坠中感知什么,它们或是远遁,或是对我们抗议性地实施报复。我的希望却是那样模糊和抽象的东西,它不象跌坠的露珠那样富有质感,它既不从属于欲望又不能借助语言来表达,更由于其承受对象的虚无而显得若隐若现。于是它就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当我谈到摼袢壕訑的时候,薇子会立刻想到我那些五湖四海的笔友。我不能阻止她的这一联想,作为我唯一实际交往的好友,多少年来,她已渐渐能对我的话作出最接近本质的领会。当然,我也应该能对她的想法正确接收。

人与人之间无穷尽的误认与相背所构成的生存环境,充满了无可奈何的虚假。习惯并最终认可了这种虚假的人们并不觉得空虚反而变成了物欲狂。一般说来,精神上的满足使人变得达观恬淡,对物质世界要求甚少。这种人大多是和平主义者。他们的责任是沟通寂寞的心灵,安抚受伤狂暴的人们,以达到世界和平的目的。可惜的是目前这种人还不是很多。于是大多数人便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他们用以填补心灵空虚所构造的物欲世界在它强大之后反过来将人们的心灵吞噬。人们难以寻觅到的理解和信任,事实上埋藏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只不过受到表面倒影的严重扭曲,变得丑陋冷酷而已。

可这表面的丑陋冷酷却是致命的。在我和薇子相识之初,我紧守我灵魂的原始森林,内心渴望别的相同质量的心灵能在这里感到归属的愿望。由于我和薇子焦点统一,盲目相仿,所以很快就绕开了一切与心灵无关的东西直奔感性的源头。我们互相在对方的原始森林里定居了,我的孤独与负罪感被森林的光芒所笼罩,渐渐显露出它鲜艳的底色。然后,诗人来了,他用他那高傲而忧伤的语调告诉我,你是一件艺术品,让我爱不释手。

 

手饰丢了。他以为,我也丢了。于是他在樊梁的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走过每一个春天的角落,他给我打电话,我不能让他找到。

我在河下自己的教室里坐着,最后一排,上着课。腕上的木镯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上,断了。春天在两个相隔不远的城市里轮流给予两个人以尴尬的笑脸,街上很吵。

街上很吵,人们说着一种难听而可笑的方言。他是外乡人,只有他听懂了这种语言。他说,这儿的人丑,但树很美。我顺着他的语气望去,护陵桥两边的大树白身绿枝,象无数手爪朝天张着,我走在中间胆战心惊,明知道它们不会扑向我。

他说,你象个朝鲜小姑娘。说着就把一根红布条系在我脖颈上。那是一根真正的红布条,挂在胸前照耀得路人目眩神迷,他们把我当作朝鲜人,笑着挥手。

我的教室在二楼,窗上有铁条,窗下面是电线,几件衣服被吹落在上面,耷拉着,象融化了的三色冰淇凌。

我把断开的手镯放了半个在信封里,告诉他我不想胶好它。邮递员一定很生气,近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被贴上邮票扔进邮筒,例如几片石子、一把草和磁带,还有一只袜子。

他把胡子刮干净,觉得自己象被阉了一样。他开始抽烟,每抽一支就在书桌上刻一条道。这是认识我之前的事了,我记得他得意的样子,他说,我吻过两百个女人了。

如果他隐身于江水的泡沫中;如果他飘浮在某一片云的上面;更如果他藏身在某个陌生人体内;那么我一定可以看懂水的舞蹈,听清云光散失的旋韵,我能从那个陌生人眼中看出他的面形,他的心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说出他的秘密,不仅他这样告诉我,我也这样告诉自己。

 

II

"我不禁想起当初欣赏中世纪油画时产生的自嘲感------

那时我想象自己正坐在教皇身边,威严地往下看。"

 

前面山路上,被雨水冲得塌了方的树木石块堆在一边。这种形状反而比满山苍翠要来得更富生机。车已经开得很高了,一个个山头落在后面,云在下面的谷里盘升,望之有种美而骇极的感觉。车厢里一大半人都在呕吐,我占着靠窗的座位精神饱满,惹得旁边一对父女一边往塑料袋里灌酸水,一边拼命往我身上挤。车开得野性十足,再险的弯口,油门一踩就过去了,有几回差点和对面开来的车粘在一块儿。我在这样恐怖的环境中竟然唱起了歌,我愿意永远坐在车里,让它这样开着,直到翻入谷底。

 

他在去津雨的客轮上呕吐、发烧。他从那时起开始爱她。他不知冷暖,不吃东西,他象一个真正的绝症患者那样回顾一生,找了个看上去象诗人的家伙听他唠叨。

他记起在河下的那一个暴雨之夜,他想拥抱和亲吻的女孩叫他流氓。他撕破她的衣服,弄乱她的长发,把她挤在街角的阴影里。他只是想唤回她的灵魂,他一碰到她的身体,灵魂就远远地躲开了。他对自己的焦急与慌张非常困惑,内心深处却感到阻隔他们的是她的过去。所以他去了津雨。在船上,对自己行为的羞愧使他觉得自己死了。但他要面子,说给诗人听的完全是另一码事。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海盗,有个叫雨菲的女孩爱着他,陪他渡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终场时,他说,我死得辉煌

 

 

我在山路边的小书店里淘书,老板娘风度迷人,操极纯正的北京普通话对我说, 想看哪种书?我可以向你推荐几本吗? 我立刻依赖上了她,从她挑的书里选了几本。有关激流岛的书,我象看自己的故事那样熟悉。

 

 

他写, 你的画?那简直就是顾城的。 我从来不认识顾城,我害怕认识同类。

 

冰冷的石凳。月光切入的白色,片刻间溶解了一双眼睛。少女如同美丽的尸体,散发着愈渐稀少的

暖性气体,不加抵抗作了俘虏的却是另一个。

一段难熬的沉寂过后,对面去不相识的灵魂开始碰撞,男人和女人愉快交谈,不见血的战场充满隐

约可辨的祸乱之象。

干裂的唇沁出鲜血引诱星与月边缘磨擦。治愈的笑容和着原始泪光描绘了天庭景象。

而我们站在高高的旷野之上,风卷裹一切饰物与伪装。当月的清辉蒙上心头,我们俯身包揽与大地

亲近的渴望。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让我知晓,爱,类似于死亡。

 

他不相信爱离他那么遥远,他和大多数人一样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他站在樊梁大学女生宿舍楼的前面,前一天下午他把我安置在他同学的寝室里,当天晚上,他就差点使我无处栖身。所以他看上去象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跟着他去吃早餐,一路上他告诉我他一夜不能成眠。坐在餐桌前,他用眼睛搜索我的原谅,可看到的却是鲜血从我肿胀的下唇上迸出。他想,完了,他又一次当了恶魔。

他写信道: 老佛物我两忘。 为了躲避失败,一个数学系的大学生参禅去了。有一个阶段,他的信里净是些空空通通似是而非语焉不详的襌理,而原先,他是个狂热的摇滚乐迷。他能坚持多久呢?

我们好象一对玩套圈的孩子,面对面地套着对方,每当一个人挣脱了出来,另一个又会扔出一个圈来。

他说,你不要我,你只要我的信。

我回答,是的,如果你逼我,那我连信也不要了。

他真的不再写信,我从前的担忧眼看要变成现实:他的所有富有情趣的信和别出心裁的礼物都是最强烈的诱惑,我担心有一天我会因为渴求那些东西而向他屈服。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就不给我我想要的,这是真正的战争,与爱情无关,只是一些贪婪与惺惺相惜演变的互相折磨。

后来,我邀请他进入我的剧院,共同出演一场戏,他同意了,没讲任何条件就来了。

 

III

时至今日,我仍是一个饱食终日不知高天厚地的学生。读书的日子太长了,几乎让人不相信还有毕业的时候。学校成了我的坟墓,是想象力和智力丧失的地方。除了教会我蔑视现实外,不合时宜的价值观在教鞭的指戳下显示出勃勃生机。对我而言生活在学校以外那些苍白呆滞的人们,构成了一个毫无价值的世界,当我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它之后,我也将变得毫无价值。

 

戏之一 毁灭

我和薇子的关系,太多人的不解与诧异反而成了赞扬,两个完全相违的人却有着连体婴儿的本能,自觉地配合饮食,起居,思考以及爱憎。我们一起结识了美术教员平。经常地,我们三人在平的小屋里聊天。拿平取笑是我和薇子放松心神,娱乐对方的游戏。游戏中,薇子总是挑衅的态度,而我假模假样地恭维,再说一些暧昧双关的话。一般来说,平和清洁妇的风流韵事是最有趣味的固定话题。其他如: 平与鹅的故事 、 平之婚前三部曲 、平和张医生 等等无一不充满淫荡荒唐的气味。天知道为什么我和薇子一进入他的小屋就会变得放肆下流。

樊梁大学的诗人不久就发现了我和薇子不同寻常的友谊。他开始怀疑我有另一种他无法进入的生活。于是,他把薇子当作我的一部分来进行研究。我没有阻止他。我欣赏毁灭与崩溃,就如同他重视发掘和建造一般。建造是有限的,毁灭和建造具有相同的有限性,但毁灭之后的世界是未知的,可发掘。我不想让诗人失去这个好机会。

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他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以求对我有个正确的判断。这是他的角色。我们通过他的主观镜头看我们自己的生活。当他越来越接近他所设想的结局时,我便向他敞开另一条通道。

一天晚上,我和薇子把他带到平的屋里。他脸上紧张得失真的表情让我不禁有些怜悯。其间,平看破我的心思,趁我蹲在墙角削苹果的时候递过来一把刀,说,用我的吧?你那把太锋利,会割伤手的。我望着他,感到一阵寒气袭过,难道他觉察到什么了?只一闪念,刀便落在地上。我们都凝视着那把刀,心里明白,只要拾起它,就不得不刺出去了。后来,谁碰翻了装蜡烛的碟子,世界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

 

圣诞节晚上,我带来的蜡烛满满地堆了一桌子。平躺在床上笑眯眯地看我点蜡烛。过了一会儿,薇子抱着酒瓶和食物来了,说外面正在下大雪。我们在暖和的屋里聊天,说笑,轮流模仿白痴,结果平模仿得最象。为了奖励他,我和薇子用酒浇出一个小人冰块请他品尝。平看着晶莹可爱的小冰人,突然提议作画。薇子也来了兴致。在他们忙着准备画具之时,我百无聊赖地站在窗边看雪丝的轨迹。莫名的愤怒就在这漫天飞舞永不消歇的坠雪中生长起来。后来我转身面对他们时,我知道自己是那种无邪与固执的表情。这种表情投射在薇子脸上便产生了柔和的顺从。而平,平以他贪婪的心回答,好,我们也脱。

天空撒满金黄的水晶,

一颗颗落在指尖,

渗进去了。

我们以不同的姿势表现

各自的紧张。

身边的男人和女人散发着

不同的热力,

而我应他们的要求,

嘴角抽动。

 

天昏昏,日头不知去向了,

我无法骄傲,于是堕落。

天无法不亮,于是协调。

让彩虹与枯草在赤裸中互照,

喊出闷闷的一声雷,

吓我一跳,

吓我一大跳。

 

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平和薇子做爱的样子,一睁眼却是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平身旁。我们三人遵循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我代替薇子和平上床,薇子代替我去爱他,平则把关怀分给我们,避免因嫉妒而导致的分裂。

在一开始的几年里,我和平只是脱光衣服并排躺着。说些笑话,彼此抚摸。他经常会把我象小猫一样抱着,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故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自渎一番。我渐渐习惯了这样和平相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我就十七岁了。平这才发觉,他这样爱护我的结果是我永远也热不起来:冰冷的手和脚,唇和脸,冰冷的胸和腹,肩和背。他怎么受得了?可怜的男人。

 

有一晚在船上,旅客们都抓紧时间呼呼大睡。我一个人矗在船尾的甲板上,看满天伸手可触的巨大星星。从前和薇子在船尾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水激浪涌的声响淹没了我们的声音。拼尽全身气力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教我乐了棗我叫喊就是我不在叫喊,我活着就是我不在活着。我真的乐了,手舞足蹈的,可薇子却哭了。

花季这样过去了,少女心情不知不觉隐入尘网,无法挣脱,因它的结太多,灰又太厚。春天,为何每每让我闻到死亡的气息?为何每每要筑起诀别的信念?

我的泪,心里溅湿的一片,似春雪融化的城廓,渐渐露出颓败。落叶早已飘出视线,河面会在适当的时候解冻,少女的心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变得千疮百孔。是我们失去了时间,还是从前失去了我们?乌龟王八蛋,自由地爬呀,爬------

 

戏之二 潮流

真他妈没劲!

何勇狠狠地往地上扔烟蒂,被管卫生的老太婆手到擒来。远处,刚想扔香蕉皮的张楚连忙把香蕉皮塞到裤兜里去。这里何勇发现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从老太婆的钢爪之下逃生,不由得大为震惊。殊不知现今上街值勤的老人们个个经过名师指点,且每人自研心法,创出独门绝招,日夜在公园、江边、人行道栏杆旁苦练,对付几个游手好闲,深受烟毒摧残的迷惘小青年不费吹灰之力。

何勇毕竟是聪明过人,虽然他的歌唱得象垃圾一样地烂,他还是要比大多数人更文明。用尚还自由的另一只手捡起烟蒂,扔进嘴里咽下去后,何勇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老太婆一时无法用存在与虚无的理论与他争辩。何勇一占上风,立即展开心理攻坚战。我说尊敬的大娘,瞧您这身材,这脸盘,真是没得说!您还在这旮旯里站着干啥?您真有志在戒烟运动上大展宏图,我这就替您去联系广告商,赶明儿给您度身定作几首歌,您上电视里这么一唱啊,呵呵,您猜怎么着?-------那是既宣传了戒烟,又红了一大腕儿啊!您一定得起个艺名,叫什么妹啊,珍啊,丽啊都俗,俗不可耐!对外您得说自个儿是林则徐的后代,搞戒烟运动是承继他老人家的遗志。您也姓林,叫个林黛玉什么的就成!那就这么着吧,我这就去给您张罗去了,啊?您也该让您的玉手歇歇了!

老太太不吃这一套:总之,你要是不拿出二元钱来,今儿就甭想干别的了!跟我说那么些废话干什么?论出名我比你早多了年了!那大腕有啥能耐?想当年我可是咱鼓楼这一带有名的大脚。毛主席接见过我,周总理还问我的鞋码呢!脚大站得稳,才能昂首阔步地走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全国鞋店里凡是我这鞋码的女鞋都叫光荣鞋!知道不?娃儿,就你那两手?我还不稀罕呢!赶快交钱,我忙着呢!

何勇黔驴技穷,只得乖乖缴了二元罚款。旁边窦唯幸灾乐祸地冲他挤眉弄眼。何勇觉得他太不够朋友了,又一想,法律没规定袖手旁观有罪呀!况且他在一旁辛辛苦苦看了半天憋气的戏,也够难为他的,于是抖抖索索接过窦唯递来的烟,四面张望了一番才点上。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了,堵塞的马路得以畅通。张楚从不远处一棵树后探出脑袋,看清形势,方蹭蹭挨挨地过来。三人站在大街上,一般木然呆滞的表情。镜头等得不耐烦,摇过去了。坐在摄影台上的人啐了一口,骂道,仨鸟人!咋啦?三人一起抬头回道,忘词儿了!何勇又补了一句,真他妈太没劲了!

 

  他说要和平打架。说这话的时候,他戴着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我和他坐在河下平为他找的旅店里,平的家离得不远,几分钟的路。他抽着烟去找平。我站在窗前看街面笼含着冬日驱散不尽的冷雾。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想起平的自画像?画上的平肌肉紧绷,身姿矫健,充分显示出三十多岁男人的力与美。他一定记得平那晚炫耀式的举动--平一手挟着我,一手抱着薇子,将我们同时摔向床上。

  平从前是练健美的。

  我希望他被烟和寒气呛着,肺里灌满恶心。这样他会放弃打架的念头转回来抛弃我。可是,这个城市让人不由自主地崇拜形式,他那颗易受诱惑的心很简单地就掉了。

  男人们都不再蓄胡须,他们的下巴飘出一股薄荷香。虚荣心也贬值了。我透视的眼光穿过布片与丝绸,看到每个人脏兮兮的身体。这个年代性交的机会多了,许多人的下半身来不及洗,发出霉烂绿色的光,和下巴上的薄荷香交相呼应。

  但是,真正霉烂的是头脑。尤其是诗人的头脑。他总以为自己还霉烂得不够,所以要找平打架,从而长大绿色的光焰。他此去寻事并不是为了我,只是希望籍此更趋霉烂。我祝他好运!

 

    戏之三  诺言

  我在山里的小旅店里发烧,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房里便有了一股苦味儿。病卧他乡是多么凄凉,在我却有一丝庆幸。看不到进进出出为我奔忙的身影,额头上没有妈妈的手,病,终于成了我自己的事。我的病,深植于内心的伴侣,不能赶你走,无法长久别过。就让我静静地瞧着你舞蹈、壮大,把我当作最合意的殿堂尽情施展,然后在明天到来之前轻轻悄悄地滑过我枕边,坠入梦的祭坛,守护我生命的火焰直至它熄灭。

 

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摸我的头,笑着说,别太顽皮!

这是九三年夏天的事。我甩着长发,穿巨大的袍子在动物园里飘来荡去。唱着自编的鬼歌。他在一旁欣羡地望着,不无苦涩地说,你把音乐从我这儿夺走了。

他说,我会等你慢慢长大,长到足够老而又没有死去的时候,你就可以作我的妻了。

他患了绝症,一个人去了敦煌。我坐在大学军训营的草场上,新同学围成一圈开火车。火车开到我这里,他们问,你是什么?我回答,敦煌。他们说,敦煌没有火车,只有驴车。于是每回火车开到敦煌就便成了驴车。这是九四年末的事了。快了,九五年底他一定会出现,带着买我的资本,披一身尘土。冬天离开河下的时候,他拿走了我的镜子。后来上课时我就不能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了。再后来,我几乎要忘记他了,可他会突然出现,把我扔入木城的水池中,然后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是古堡中抽去了灯芯的蜡烛,你找到我,却不能将我点着。

我是古墓中陪葬的陶罐,你不能用来饮水,又不忍心将我打破。

 

我们在樊粱的公园里接吻。我努力维持一种最亲切的微笑,他被深深感动。一名清洁妇走过,看我们的眼神就象看两条狗。我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种感觉就和平关上房门,拉上窗帘的时候我渐渐失去呼吸与心跳一样,此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我的生命排斥这些情景,以至于若干年后,我无法接受奇象曾有过的经历一般。

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我一脸惶恐与羞臊。不愿推开他又不能迎向前。这些纯属幼稚的行为导致我们初次做爱的失败,同时也释我于无端的怅惘。我知道过去没有影响我的生长,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不谙事体的小处女,做着荒唐的梦,无瑕而无欲。

从前的两个男人,一个玷污了我的肉体,另一个以他的爱占有我的灵魂,无力反抗的我除了采用掩耳盗铃的方法隐藏伤害外,更学会了 暂时死亡。

当我长到一定年龄,有能力去面对真相时,我发现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地走着乖女的路,这是本质的我,未受到侵犯与诱惑,我叫她 玉。另一个则集中了所有的伤害与扭曲,如同祭坛上血淋淋的肉,我咀嚼它时不会有痛感,这个我脱离时间而存在,与我的未来绝不相连,我叫她 墨。奇在前往木城的途中遇见了玉,他们都丢了一只脚。墨是玉那只走丢了的脚,她跟着诗人去了敦煌,诗人篡改了台词对她说,和我结婚吧,就一年,一年后我放你走。墨还没有表态,大幕就落了下来,把她永远关在了求婚的场景中。

这样一来,我失落就是我不在失落,我获得就是我不在获得,我活着就是我不在活着,因为,没有人能验证我的存在,一切都只是戏。

戏--------

 

该是遗忘的时候了。遗忘是人类最好的药物,人们不是因为它苦而不愿饮它,只是因为害怕喝了它之后一切烟消云散犹如得道之人根本就没有必要活着。人类最好的药物就这样被置之高阁,可我只用了小小的一点勇气就够着了它。

他曾说我象一颗流星从他身边孤挺地射向宇宙,他问可否让他与我同行,没有回答。生命与爱一般都需要全身心的投入,所以我将死亡放入我的游戏,它代替爱审视我和他的轨道,最终判决它们是平行的。

 

和平打完架回来,他拿一把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乱划,出了一些血,但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他说,我上你的当了,你根本谁都不爱,你只是借我的力量去报复平。我说,事实上他也帮我报复了你。他很怨恨地盯着我看,说他不爱我了。我说这样很好,以后每年互寄一张卡片以证明自己还活着。他说他决定离开我一段日子,直到再没有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说这不可能。

他不再言语。他突然想起他的灵魂寄放在我这儿已有很长时间了。他写的诗越来越美越来越空洞,他和顾城一遍遍交换模棱两可的眼神,他无法不注视着某个人的眼睛生活。

我要走了。三天的假期满了。我们每天清晨坐在一辆单车上穿过樊粱大学庄严肃穆的校园,每天晚上象一对仇敌一样在树丛中瞪着血红或是荧绿的眼睛。我们各自在盘算着死亡的方式和地点。别人的死亡是出于无奈,而我们的死亡却由于有人观赏而变成了自觉自愿的表演。不过,我们之中只有一人能享受这种待遇,我们彼此窥视提防试探猜疑。终于,最后一天来到,我们决定去樊粱大桥。

站在桥上,我们都沉默了。有着一副低沉的好嗓音的诗人闭上了他那由于经常动情地朗诵诗歌而微微往上翘的嘴。我也不再唱些技巧花哨鬼气森然的歌。我们相隔一段距离地站着,这仍不能使我感到安全。我深深忧虑着,他会不会先把我推入河中,然后扑向我和我一起完蛋大吉?以往类似这样的场景曾一再浮现于我脑中。他那不受控制的心脏上有一个小洞,这是他犯错的资本,他用世纪末的颓唐与烦躁来顷轧我,我甚至相信有一天他会在街头行刺我,然后蘸着我的鲜血书写爱我的篇章。

我不能够再想下去,便缓缓摘下头颈上悬挂了三天的红布条。我把它放入遄急的江水中,看它漂浮在水面上,扭动挣扎就如一条愉快至极的小水蛇。然后,我开始除下身上的衣裙,一件又一件。月光如洗,为我的手腕和脚踝镶上了闪闪发亮的银饰,稍稍一动,空气中便流动着似有似无的轻声说笑。此时,桥上弥漫着紫气,梦中那颗巨大的流星就在我肩头滑落,电光火石交撞的那一刻,我坠入江中,身后拖着长长的光带。

在我临死前的最后瞬间,我看见诗人的双眼里有东西极璀璨地一闪,然后熄灭了。他从此远离了我的世界。他把辉煌的死让给了我,我终于能够象个游魂一般在夜间出没,浑身泛着透明的寒气,不食人间烟火,却在人间飘零。

 

 

 

                                                                                                                                       紫睫

                                                                                                                                            九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