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外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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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段特别长的时间里,我试图向很多人讲述老程的故事,其中包括我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以及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但是故事往往只开了一个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这并不是因为老程的故事有多么复杂,实际上恰恰相反,正是老程的枯燥生活让我觉得这整个故事听上去太让人难以相信,而会让人认为是我编出来的。

我一般是这么开头的,老程的名字叫程晨,他的妈妈说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是在早上出生的。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早上六点,一个八斤多重的男孩开始哇哇的哭,一个女人下身流着血躺在一边的床上,几个陌生人穿着白大褂在身边走来走去,谈论着食堂的早点和明天的班次安排,各式各样锐利的手术器械正在被拿出去清洗,而一个男人在屋子的外面面色凝重的抽着烟。这个瞬间老程向我描述过不止一次,并且每次他都会加上一句,“操,真他妈超现实的一B。”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超现实的,几乎每一个婴儿的出生都是这样的,不是吗?由于老程说话的语气——注意,老程说这句话时“操”字发的轻而且短,“真”字拖的很长,然后快速的带过“他妈超现实的”,到了“一”字的时候又拖的很长,但是没有“真”字长,最后是一个重重的“B”字——所以我认为老程的重点不在于“超现实”这个地方,而是在最后的那个脏话上。

在恶狠狠地说完“一B”之后,老程通常要歇上好一会儿才会又开口,仿佛刚才的这句话已经消耗了他很多的精力,他需要缓一缓。但是以我的角度来看,老程的暂时停顿实际上是为了前面的这句话——或者说是“一B”两个字——显得更加具有威慑力。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老程的努力几乎每次都遭到了失败。

失败是老程最常遇到的事,这不是我说的,而是老程在一次酒醉后向我们说的。第一个失败是名字,程晨,多像一个女人的名字。我们不觉得啊,在座的人都摇头。你们不觉得那是因为你们不够敏锐,老程说。程晨,老程故意把“晨”字念得很轻,程晨,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是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也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有人说。管她好看不好看,反正就是一个女人,老程说,我要一辈子用一个女人的名字,这够失败的吧?

失败失败,我们点头附和。慢着,还有,更大的失败,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都是好学生,没逃过课,没做过弊,没打过架,没谈过恋爱,总之,要不是体育不好,年年都能拿三好学生。这也能算失败吗?怎么不算,老程斜着眼说,压抑啊,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青春期我都干了些什么?等到明白过来了,青春期早他妈地过了,你们说失败不失败?

对对对,失败失败,我们又一次点头。还有,上大学好不容易谈一次恋爱,还没到毕业就给甩了,而且甩的理由莫名其妙,等到工作了,总算有了点钱,还不到一年就结婚了。那你干吗那么早结婚,有人插了一句。操,都有孩子了,不结婚不行啊,老婆逼,丈母娘逼,连自己家里人也逼,你说不结婚怎么办?结就结吧,这有什么?有人说。有什么?老程的声音陡然提高,等你结了婚你就知道有什么了。在座的都没结过婚,所以大家都说不出话来。老程高亢的声音在空气中停留了好一会儿,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里来来回回的撞击,然后才恋恋不舍的消失。

婚姻就不说了,老程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工作就更失败了,以前在机关单位,稳定是稳定,就是没什么钱,吃不饱,饿不死,后来到公司,本来以为扛一扛,等到公司上市,能分点股份挣点钱,哪知道,唉,说起来我就生气。

这个我清楚,有人说,现在的IT业不是一般的不景气。干脆换个公司算了,又有人说。换?老程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万一我走了他们又上市了怎么办?再说了,现在找工作哪那么好找。

就是就是,我们又一次同意老程的观点。

总而言之一句话,老程最后总结说,我的一生就是一个失败。说完这句话,老程极其严肃的看了一圈在座的人,然后嘴巴一鼓,头一歪,把晚上刚吃下的东西统统的吐在了自己的脚下。

但是总是失败的老程在不久之后就做了一件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

 

大约在三年前,杨冰在一个饭局上经由朋友的介绍认识了老程。这本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而且在大多数情况,小杨和老程在这次饭局后也就各奔东西,基本上不会有什么联系,也许要到下一次饭局以后才会彼此熟悉一点,但是要想成为好朋友,尤其是知心的好朋友,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正常的人际交往。原因很简单,他们中间隔着一位帮他们介绍的朋友,如果他们在以后的交往中省略了这位朋友,那么会让这位他们共同的朋友感到伤心,严重的还会有被背叛的感觉,而这,是不公平的,

但是事实是,在那次饭局后的没几天,老程就给小杨打了一个电话,希望能和他约个时间,“吃个饭,聊一聊。”

小杨的工作并不轻松,而且他也不太能想得起来老程到底是那天晚上一堆人中的哪一位,但是他还是答应了老程,不过吃饭就算了,“要不哪天下午抽个时间一起喝茶吧。”

好啊,今天方便吗?

今天?小杨看了看办公桌上的日程安排,应该没问题,我们就约在我们楼下的上岛咖啡,一个小时以后,怎么样?

好啊,一个小时以后见。

一个小时后,小杨离开办公室,来到写字楼底层的上岛咖啡。一进门就看老程已经坐在靠窗户的一个座位上。打过招呼后小杨在老程的对面坐下。

一开始气氛有些尴尬,小杨不知道老程的来意,所以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这种尴尬很快就被服务员打断了。小杨很老练地要了黑咖啡,并向老程推荐了卡普奇诺,“他们这儿做的不错。”

好吧,老程合上菜单,递给服务员。一杯卡普奇诺,一杯黑咖啡,服务员重复了一遍,请问还要别的吗?小杨挥挥手,不要了。

在等咖啡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聊起了那天的饭局,以及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位朋友。话题就此围绕着那位并不在场的朋友展开,他们各自与他认识的过程,以及他们各自与他的关系,等等。

咖啡端上来后,老程先吸了一口杯子里堆得满满的奶油泡沫,然后他清清嗓子,我今天还有些事要找你,老程又清了清嗓子,是关于公司的事。小杨知道正事开始了。

他们在那个下午所谈的事情和这个故事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所以那些关于公司合作之类的谈话在老程的故事中完全可以省略。只是从那个下午以后,老程和小杨开始了频繁的联系。

 

当我每每在脑子里假想着为另一个人叙述老程的故事时,我都禁不住会分析老程的行为动机,而每一次当我觉得我找到了一个新的解释时我总是在下一次推翻了我先前的想法。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老程的行为是不可解释的,只能归结为一次意外的神经质性的情绪波动。尽管就我对老程的认识来说,他并不是一个会做出古怪行为的人,相反,老程在所有人的面前表现的都非常的谦和,本分,而且做事极有分寸。在我的印象里,他只有那一次喝醉了酒才略显失态,而且在吐了一阵以后,老程立刻回复到往常的样子,并且在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提失败这个词。

 

在小杨和老程交往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的关系由一般的熟人渐渐发展成了非常熟的朋友,甚至在一些朋友的眼里,他们的关系显得有些暧昧。但是我清楚的知道那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

我知道老程经常邀请小杨到自己的家里吃饭,老程的老婆做的红烧肉非常好吃。不过最多的时候,还是老程夫妇和小杨与他的女友一起下班后在外面的饭馆吃饭,KTV。我还知道四个人的聚会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小杨和他女友之间存在已久的紧张关系。

事情发生的那天中午,他们约好了晚上的活动。所以在快要下班的时间,老程来到了小杨的公司。

公司里的气氛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本来应该在每个小隔间里埋头工作的人们现在都聚在临街的窗户前。小杨看见了老程,走上去拦住了他。出什么事了?老程问。来了一个讨债的,闹着要跳楼,小杨说。报警啊。刚报了,110一会儿就到了,小杨说,这小子刚一来就窜到窗台上,谁都没注意。我去看看。老程向人群里挤去。

窗户外只有一只脚宽度的平台上,站着一个穿着黄色夹克的小个子男人。他面朝着大街,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小杨看见老程向前走了一步,他已经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同时小杨也听到了越来越响的警笛的声音。这时候小杨看见老程又向前走了几步,他已经几乎站在了窗户边,人群停止了低低的议论,小杨不知道老程要干什么,也许应该叫住他,小杨想。小杨刚想开口,就看见老程又向前跨了一步,他的脸几乎要贴着小个子男人的腿了,然后老程的右手用力向外一推,小个子男人消失了。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叫,老程以极快的速度爬上窗台,然后回了一下头,说了一句什么,接着向前一跃,瞬间就从人群的眼前消失了。

 

那个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反复在我的梦中出现。并且在大多数梦里,跳下去的是我而不是老程。

由于老程是我的朋友,因此那天晚上我在派出所里接受了很长时间的问讯,我把我知道的关于老程的一切都告诉了警察,但是我想那些事情对警察并没有任何的帮助。最后,我告诉他们,我并没有听到老程最后说了什么。后来我的同事告诉我,他说的是“呆B”,而且那个“B”字发音非常的狠,让听到的人感觉不寒而栗。

 

作者:杨海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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