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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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一个下午,像往常一样,我打开电脑,看到了徐筝给我的信。

说实话,看到徐筝的信我觉得非常惊讶。虽然我们在中学里的关系非常地好,但是自从毕业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关于他的最后的消息是他在江西的某个大学里学习商业贸易。

他在信里仍然称呼我叫胖子,但是我早已经不是那个当年的胖子了。十年的时间里我瘦了很多,尤其是在结婚之后。

“胖子,十几年没见,你现在怎么样?”他在信里写道。

我能怎么样?结婚两年,没有孩子,房子是二十年前父亲单位分的,每个星期要为不同的报纸写上五到七篇稿子,以此生活。在别人眼里我算是一个作家,但是写稿子离写作差得有多远只有写过的人才知道。

“前几天在街上遇见了李芩,所以知道了你的邮箱”,他接着写道,“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去年回国,现在开了一家公司,就在南京。在美国的时候,我经常想起我们在学校里的事情,真是让人怀念。真希望再回到过去,我们一起骑车去长江大桥的日子。这是我的电话,你一定要和我联系。一起聚聚。”

信就写到这里,很短,但是让我本来就很低落的心情更加低落。

我已经忘了李芩是谁,长得什么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如果不是这封信,我也几乎要忘了徐筝的样子。

而且,即使我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的快乐时光,我也不想见徐筝。在整个学生时代,我唯一想见的一个人是许露露,而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这种想见的欲望也越来越淡薄。

我想她应该早就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已经几岁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许露露是在南京当时最大的一家商场里。她在那里当营业员。

“哎呀。”我还记得当时她吃惊的样子。

“我来买顶帽子。过几天要去西藏。”我对她说。

“去西藏?你一个人?”她睁大了眼睛。

“就是去看看。你怎么样?”我问。

“还行。”

“你忙你的吧。我先走了。”柜台边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她。

这就是我见到许露露的最后一面,从此再没有她的消息。

看完徐筝的信,我去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坐到电脑边,准备今天的稿子。但是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我知道我要做的就是慢慢的等待。

在水烧开后,我为自己泡了一杯茶,然后我决定给徐筝打电话。

徐筝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奇怪,他的口音我很陌生。但是听上去他非常高兴,我们订了一个时间,他一再地说非常想我们这些老同学。

“好吧,我们后天见。”我说。

我希望我能尽快的把那篇专栏写完,明天就要交稿,不能再拖了。但是我能想起来的都是高中时的事情,或者说,这些事情都是撞进我的头脑里的。

因此我决定,写一篇关于高中时代的稿子,哪怕是怀一次旧呢?我接着告诉自己,即使是怀旧,也要怀的漂亮。

只不过我的高中时代并不漂亮,而且我真正能回想起来的,也只是我和许露露的几次见面,但是那已经是高中毕业以后的事情了。

我喝着茶,一边盘算着稿子的事情,这时候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今天我要加班,你自己先吃饭吧。”妻子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

“哦,哦。”我边说边点头。

“一定要好好吃饭啊。”

“好,我知道了。你别太累了。回来路上小心啊。”我挂上电话。

有很多事情我从来没有对妻子说起过,尤其是学生时代。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开始有些怨恨徐筝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如果没有他的这封信,我可以像平时一样,但是这个下午已经不可能了。

高中的我基本上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普普通通。我怀疑还有什么人会记得我。而且不仅是高中时代,直到现在我都是一个完全不起眼的人,连我的妻子都这么觉得,她说过很多次,嫁给我就是因为我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

我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外面很冷。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但是下了很多的雨,非常阴冷潮湿。

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直到鼻子开始感觉有点麻木的时候,才关上窗户走回房间。

我决定不写高中了,而是写一篇电影的评论。

我走到电脑边,坐到椅子上,开始敲打键盘。

“戈达尔说过,电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实。”我是这样开头的。

 

我按照和徐筝约定的时间六点半到了喜洋洋饭店,一片灯火辉煌,饭店门口已经停了很多车,几个保安正声嘶力竭地指挥刚到的车停位。我向转门走去。

迎宾小姐很热情地迎上来,“先生几位?”她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

“我约了人。”我随便向大厅里指了指。

“是不是包间里的?”她又问。

我盯着她身上斜披着的缎带,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

“不是吧,就两个人。”

我说着向大厅走过去,她只是做了一个手势,没有跟着我。

大厅里已经有很多人了,空的位子不多。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徐筝的样子,然后用眼睛扫了一圈,没看见徐筝。我又放慢速度仔细的找了找,没看见有人在等人的样子。

我又回到门口,用手机拨通了徐筝的电话。

“我到了。没看见你啊。”

“我们在包间。你直接往里走,名字叫……你等一下,是香榭丽舍。”

迎宾小姐看着我问,“是在包间吗?”

“是,叫香榭丽舍。”

“这边请。”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着我穿过大厅,来到一排小房间前,第一间的门上写着“百老汇”。她在第二间门口停下,“这里请。”

我抬头看了看写着香榭丽舍的牌子,金色的字嵌在黑色木牌上,字体很漂亮。

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说话,开门是一个女服务员,个子不高,长得还算漂亮。

大圆桌边已经坐了五六个人,我一眼就认出了徐筝,他胖了许多,除此以外模样没有太多的变化。

他们都在向我打招呼,我一时不知道该回答谁,只好笑着向所有的人都点点头。

“胖子,胖子,来来来,坐我旁边”,徐筝拍拍他身边的空位,“就你一个?嫂子怎么没来?”

“她工作忙。”我坐下来。仔细地看着其他的人。

我还记得他们的脸,但是他们中的大多数我已经忘了叫什么。

“你先喝什么?等一会儿还有人来。我们先喝点东西,你要不要也跟我们一样喝点黄瓜汁?”徐筝问我。

“我喝茶就行了。”我说。

“你怎么这么瘦了?我记得你好胖的。”坐我对面的一个人问。我记得他的成绩很好,但是体育很差。

“生活所迫。”我笑着摸摸自己的下巴,捏了捏腮帮子。

“瘦点好,瘦点好。”徐筝拍着我的后背说。

话题就此展开,大家都活跃了许多。我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努力地回忆每个人在高中时的样子。期间又陆续来了四五个人,桌子已经坐满了。

“先生,可以上菜了吗?”一直站角落的服务小姐问。

徐筝四周环顾了一下,“还有谁没来?杜小莉。”

“要不先上菜?”他问。

“上吧,上吧。她应该快到了。”有人说。

“那就上吧。”徐筝对着服务员招招手。

服务员刚出门,杜小莉就进来了。

有整整一个学期杜小莉就坐在我的前排,她和许露露在上学时的关系非常亲密,甚至在我们男生中有她们俩是同性恋的传言。

杜小莉的打扮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妇女了,但是还是很漂亮。她告诉我们她在上个月刚刚离婚,有人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她摇着头说,“唉,往事不用再提。”

我说话不多,当徐筝问起我的生活时,我只是很简单的回答,“我没什么工作,就是靠写稿子挣点钱。”

“作家,作家,我们班好歹也出了个作家。”徐筝几乎是在叫着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事实上徐筝一直在说他自己的事,他如何从单位辞了职,如何去了美国,他说的最多的是他在美国的生活,“你们在国内根本想像不到。”他不停的端起酒杯,一口气干掉。

“在美国,我去酒吧,只能喝威士忌,最便宜的。喝完开车回家,那种孤独啊。有一次出事,把我的奔驰撞坏了,还好人没事。只好换了一辆宝马。”他又端起杯子,“还是国内好,怎么喝都便宜。来,干了。”

大家的脸上都现出了或多或少的羡慕之情。有人问,“那边多好,要是我就不回来了。”

“哎呀,有什么好,你们是不知道,我在美国算是穷人,收入也就中下等。再说我已经有绿卡,随时可以再去。不过还是中国好,还是南京好。就是生意不太好做,全是凭关系。哎,胖子,你要没什么事到我公司来吧,帮帮我。”他转过头对我说。

我赶紧摆手,“算了算了,我肯定干不了。”

“那就再说吧。喝酒,喝酒。”他也没再坚持。

我端起酒杯,礼貌性的喝了一口。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十点多,到最后就剩下我,徐筝,杜小莉和其他两个人了。徐筝很明显喝多了。

“没事,我还行。来,小妹妹,结个帐。”他招呼着服务员。

那个漂亮的女服务员已经下班了,另一个不太漂亮的服务员为我们拿来了帐单。她把帐单直接递给徐筝。徐筝拿着帐单看了半天,好像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然后指着单子上的某个地方问,“这是什么钱?”

服务员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你们后来加的酒。”

“我们加了吗?”徐筝问我们,但是立刻又转过头去,“噢,是加了。”

他从放在后面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数出五张一百的票子。递给服务员,那个女孩说了声谢谢,转身出门。

“这个钱啊,挣得快花得快。在中国吃饭真的便宜,要是在美国的中餐馆,这顿饭至少四五千。”

“美元?”杜小莉说。

“不是。人民币。”

服务员拿着找的钱回来,她把钱递给徐筝,“先生,这是找您的钱。”

“不用找了,这是你的小费。”徐筝向她摆摆手。对我们说,“我们走吧。”

服务员为我们打开门,一股凉气冲进来。

“先生慢走,欢迎再次光临。”女孩子对我们每个人都重复了一遍。

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几辆出租车停在门口。另两个人向我们告别,现在只剩下我扶着徐筝,杜小莉站在一边。

“你怎么回去?”杜小莉问徐筝。

“我开车。”他指了指路边停着的一辆桑塔娜。

“不要开了,出事。”我说。

“要不然我开车送你们吧。”杜小莉说,“你明天再回来拿你的车。”

徐筝没说话,他看上去像是要吐的样子。

“好吧。”我说,扶着徐筝跟着杜小莉向一辆奥迪走过去。

上了车,杜小莉从车前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但是徐筝一直没吐,而且似乎又清醒了过来,又开始不停地说话。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很高兴,大家再聚聚真不容易,我很高兴”等等。

杜小莉顺着他指的路开到城西的一个小区门口,在保安的地方慢了一下,就直接开了进去。

我扶着徐筝下了车,把他领到电梯,并且陪着他到家门口。

杜小莉在楼下等我,我坐进柔软的车座里,感觉说不出的舒服。杜小莉找出一张唱片,钢琴曲。

“你住什么地方?”她问。

“珠江路口往东,网巾市。”我说。

她发动了车。

“刚才我们没时间聊,你怎么样?我看你变化蛮大的,瘦多了。”她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看见你还是感觉非常高兴。”我说。

她微微一笑。

“你回去这么晚嫂夫人不生气?”她侧过头问。

“没事。我经常很晚回家。她有时候比我还晚,要加班。”我说。

她没说话,似乎在专心的听着音乐。

“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看见老同学真好。”她突然说。

“是啊。”我回答。“幸好有徐筝召集。”

“他这个人……”她说了一半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接着说,“我真想找你好好聊聊。”

“我也是,你什么时候有空就打我电话。”我说。

“我现在就有空。”她又侧过头,脸上带着微笑说。

“也行,我还确实不太想现在就回家。”我说。

“那我们去我家吧,离这边也不远。”

“不方便吧,”我说。

“有什么不方便,就我一个人。就这么说了。到我家坐一会儿吧。”她说着就在路中间掉了一个头。

车开了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我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我说,“我还记得你中学的样子。”

“是吗?亏你还记得。我自己都想不起来了。”她说。

“记得记得,你就坐我前面嘛。我还记得你和许露露关系不错。”我说。

“是的。”她回答。

“哎,对了,许露露后来怎么样?”我问。

“我前段时间还见到她了。”她说。

“那今天她怎么没来?”我又问。

“她不好意思来。她丈夫前两年得了癌症,小孩又要上学,家里面全靠她一个人。她老是说自己命不好,嫁错了人。”

“是吗?”我说,“怎么会这样?”

“人各有命啊。”她叹了一口。车停在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洋楼的门口。

“你等一下,我去开车库。”她下车。

我掏出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

“喂,是我。我跟你说,徐筝喝醉了,我在他家陪他,怕万一出什么事。今天晚上不回来了,你好好睡觉。”我挂上电话,杜小莉刚刚把车库门打开。

再回到车上时,杜小莉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在黑暗中她的侧影又像是回到高中时代。

她向我微笑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些葡萄酒,要不要再喝点?”说完后还向我调皮地挤了挤眼睛。

 

作者:杨海松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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