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火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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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的铃声在半夜一点的时候突然响了起来。张建正在上网,小筱裸着身体倦缩在被窝里看电视。电视里面还是继续播放着大楼倒塌的镜头。小筱的嘴巴正有规律地轻微启合着,完全没有在意手机的声音。张建只好离开键盘,拿起了电话。

“出来吧。”是Eunice那柔软而且坚韧的声音。
“现在吗?”
“对,我在M大道的地铁站外面。我看了两辆列车,今晚没什么人。”
“嗯,20分钟后到。”
“怎么要那么久?”
“小筱在。”
“嗯,我等你们。”张建还想说点什么,Eunice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

张建穿上棕黑色的长裤,套上高领的灰色毛衣和黑色的牛仔布外套,然后从电视上面的陶制碟子里捉了一把硬币塞进裤袋,那碟子本来是拿来装寿司的。小筱一直懒洋洋的看着他。
“去哪里?”
“去地铁站,Eunice在那里。”
小筱从被子里面钻了出来,她的身体非常小巧,大概只有155的身高,乳房的大小却配合得恰到好处。
“等等我。”她很麻利地套上藏青色的毛衣,把褐色外套的拉链一直拉到脖子上去。纽约的10月已经相当有寒意了,小筱为此还特意带上了围巾。

出门没多久,小筱就点了一根烟,烟几乎是笔直地就上升到她的头顶上去了,没有一丝风。很少看见比她更着迷抽烟的女孩了,但每次来张建家她都尽量不抽,她管那叫“吊烟龟”。
“你愿意去,是因为你想抽烟吧?”
“NO,”小筱喜欢把这个音拉得很长,“我只是想出来走走。”
张建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握了握她的左手。
“为什么挑这种时候去呢?”
“我也不知道,Eunice总会有她的理由的。”
“她不是说回台湾吗?”
“嗯,好象说她父母也在催促她回去,但结果她还是留下来了。”
路上冷清得很,没有车也没有人。经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红绿灯还是在安静地闪动着。地铁站外面的杂货铺还开着,但里面只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印度人。所谓的地铁站应该叫微型火车站更合适一些,这一段的铁路都是建筑在地面上或者是天桥上面的。出去月台还要经过20多级向上的楼梯。月台上也是空荡荡的,Eunice一个人坐在很远的一张长凳子上,看见张建和小筱出来了,才立起身来。

Eunice很高,差不多有175,加上厚底鞋子几乎比张建高出了半个头。她的样子很平凡,或许只是有点不拘节。
小筱不说话,点燃了她出门以来的第三根烟。
“怎么样?”张建说话的时候喜欢和Eunice保持一段距离,这样,仰视的动作就不会那么明显了。
“车子都很空,好象警察都已经从车厢里面撤走了。”
自从大楼倒塌以后,所有的地铁站和地铁车厢内都驻扎了警察。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继续维持这种配置已经明显不合时宜了。
“那就好。”张建看着小筱抽烟的样子回了一句。
Eunice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双手没有规则地放着,她从来不抽烟,她也不喜欢喝酒。张建觉得她和小筱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或许每个女人都来自一个属于自己的星球,所以天上的星星总是那么多。

他们并排坐在了木凳子上,张建坐在中间。小筱已经抽完了她出门以来的第五根烟,然后有些无聊地玩弄着手上的围巾。她和Eunice从来就不怎么说话。
“怎么不回台湾了?”张建问了一句。
“就是不想回去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签证没问题了吧。”
“还好,找到了一家顾问公司愿意帮我做担保,就是钱少了点,年薪两万多一点吧。”
“嗯。”
张建看着铁轨向着两边伸展开去,没有尽头。小时候,张建很喜欢在铁路边玩,捡一些火车上遗落下来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他会把一些铁钉子放在铁轨上,火车过去之后,铁钉就会被压成扁长的形状,稍微加工一下,比如加上一些布条羽毛之类,就是一把很不错的飞镖了。有一次张建甚至在空荡荡的铁轨上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很多人在哭。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死在铁轨上吧,那天开始,张建就一直那么想。

小筱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开始抽第六根烟。天空上的云层慢慢地越积越多了。这时候,整个站台开始有规律地震动起来,银白色的地铁火车终于进站了。车子行进得很慢,绝大多数车厢都空无一人。进入车厢以后,三个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临上车之前,小筱用力吸了几口烟,然后把半根烟扔到月台下面去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抽烟呢?”Eunice向着小筱问了一句。
“我很想戒掉它的,可是张建不让。”小筱懒懒地回答着。
“张建,为什么?”
“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只是不希望别人因为我改变一些什么。”
“嗯,对了,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问我还是问她?”
“你们啊,随便。”
“我在上班,大楼就在我面前倒塌的。”
“朋友什么的,都好吧?”
“有一个同事失踪了。据说她那时在上班的途中。”
“嗯。会过去的。”
“嗯。”
“好了,不要那么龟毛了。”Eunice突然笑了笑。
“龟毛?”
“对啊,台湾话,你就是有点龟毛。”我也只好笑了一笑。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带点局促地结束。

小筱从裤袋里捡出一条香口胶,然后很认真地咀嚼着,始终一言不发。窗外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我望着小筱,很多时候我发觉她的轮廓总是在不知不觉地淡化着,也许哪一天,也许就是在这辆地铁火车上,她就会突然消失了。谁知道呢,张建想。还有三个站火车就要进入地下隧道了,他们必须要在那之前上去车顶的。进了隧道之后就很难爬上去了,车速加快是一个原因,隧道顶端无数的铁架在黑暗中也很难分辨。Eunice站起来,很认真地检查了一次前后两个车厢,都是空无一人的。毕竟已经是半夜两点多了。

张建是在酒吧里第一次看见小筱的,小筱那时候在不停地抽烟。之前张建在新泽西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虽然女朋友还在中国,但他的生活已经象已婚男人一般规矩了。他甚至养了一只羊,那种很纯正的以草类为生的山羊,他经常带着它去哈德逊河边散步。偶而也会喝点爱尔兰咖啡或者去附近中国人开的超级市场吃一碗云吞面。本来是计划去读书的,州立大学已经接收了他,但他没有去。因为一旦去了,那么意味着他就将彻底融入这个社会了。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那种处于边缘的感觉,游离的,自由自在的,绝望的时候只要一撒手就可以告别悬崖的感觉。

小筱比张建小五岁。除了喜欢抽烟,她还喜欢喝酒,喜欢跳舞,喜欢在通往皇后区的超级公路上飙车。她干过很多工作,认识过很多男朋友。在认识张建之前,她的男朋友是一个中国西班牙混血儿。她的母亲总是在家里烹煮花椒炖猪肚子,她的父亲每天回家就是阴沉着脸把整锅整锅的猪肚子倒掉,然后第二天一早再跑去超级市场捡回来一堆没人要的猪肚子。有一次,小筱在酒吧里面认识了张建。小筱本来就不喜欢回家,在认识张建之后不久,她就干脆赤着身子在张建的房子里面走来走去的,再也不愿意回家了。而张建也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把羊送去了宠物店,然后搬来了纽约。他们每个周末都会去苏毫区逛街,去小意大利的餐馆吃饭,在唐人街破旧的小酒馆里面喝酒,然后在四十二街的地铁站里没完没了地接吻。谁都知道这种生活是不会长久的,但谁也不会去测量它还会延续多久。

Eunice是张建的同事。张建第一看见她的时候还是夏天,她穿着粉红色的衬衣,背部被汗水浸湿了,胸围带子的形状于是很明显地露了出来。张建告诉她之后,她也只是笑了一笑。她大概25岁的样子,很瘦也很高,甚至是有点过于高了。对于女孩而言,这其实也是一种遗憾。她来自台湾,男朋友在她离开之后的几个星期就提出了分手。之后她从科罗拉多州的某间私立大学转学来了纽约,直到毕业。她第一次接触张建的身体是在办公室里,几位女同事们坚持说张建其实是同性恋,然后她在女同事们的鼓励下抚摸了张建的脖子,要看看张建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开始的抚摸很温柔,但突然就象触电一般缩了回去。
“怎么了?”张建看着她。
“没什么。”她的回答很平淡,然后很快地转了话题。

下班的时候,她就约张建一起去骑火车了。他们不象一些本地的骑火车者那样喜欢在车厢顶部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通过隧道的时候还会尖声大叫,他们只是并排地安静地躺在银灰色的车厢顶部,然后闭上眼睛,其他的一切就顺其自然了。张建第一次被Eunice带上车顶的时候很惊讶,但很快就熟练了。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平躺着,掌握好平衡,然后到达合适的车站后再爬下来,就是那么简单。在车顶的时候他们很少说话,到了目的地了,就会各自回家。

“你怎么会喜欢骑火车呢?”
“就是喜欢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你喜欢吗?”
“嗯。”
“在车顶上,我感觉很放松,可能只是心情的问题吧。你觉得呢?”
“我那么说可能有点小资,但我喜欢那种漂浮的和仿佛悬崖边的感觉。”
“小资?”
“对了,在台湾没有小资这种说法吧?”
“没有。”
“噢。”

从那以后,张建经常和Eunice去骑火车,夏天的地铁隧道里很闷热,空气也很差。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被街道外面渗进来的脏水弄湿了头发。但他们总是乐此不疲,有时一星期四次,有时一个月也不会有一次,这要视乎火车内部的乘客数量而定。总会有些人大惊小怪的,万一招来了警察,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幸运的是这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有一次,小筱也加入了。她想知道在车厢顶上抽烟是什么感觉的,她失败了。之后,她再也不愿意参加了。

还有两个站就要进入隧道了。Eunice走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位置很认真地检查了一遍,她总是非常的小心。小筱还在心不在焉地咀嚼着香口胶,围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围在脖子上了。
“我想回家了,张建。”
“现在?”
“对啊,我有点不舒服。烟也抽完了。”
小筱把香口胶吐了出来,点了第七根烟,然后把空的烟盒扔在了凳子上。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车子就进站了。小筱什么也没说就下了车,站台上空无一人,小筱小巧的轮廓很快就在站台的远端消失了。
“小筱怎么了?”Eunice走回来,坐在了张建的旁边。
“她好象有点不舒服。出事之后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我伸展了一下四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怎么了呢?”
“她以前的男朋友在大楼里面工作,失踪了。”
“噢。”Eunice捡起小筱留下来的烟盒,仔细地看着。
“那么,你还要上去吗?”
“嗯。”

张建跨出去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位,车子开得很慢,铁轨的两边都是民居。许多的门口或者窗户上都糊着国旗。张建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检查了一遍车厢顶部。Eunice也慢慢地爬了上来,然后和张建一起安静地躺了下来。天上没有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列车继续轰鸣着,速度开始逐渐加快了。张建把身子贴紧车厢的顶部,双手紧紧地捉稳了车厢边缘的铁杆,然后闭上了眼睛,这个姿势虽然不怎么美观,但无疑是最安全的。几乎在同一时刻,耳朵仿佛被锤子狠击了一般剧烈地痛了起来。车子终于进入了隧道,列车与轨道摩擦所发出的尖刻声响在隧道中凝聚,然后象针一般地刺击着张建的身体。在最初的十分钟内脑海只可能保持一片绝对的空明,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在列车进入了第一个站台之后,他们才有机会逐渐平复了下来,Eunice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紧紧地捉住了张建的手臂。站台内依旧是空无一人。今天的列车在进入隧道之后比平时开得快了很多。Eunice侧着头望着张建,嘴巴开始有规律地轻微启合着。张建尽量把耳朵挪过去,但始终听不见Eunice在说点什么。隧道里面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了。前面的隧道有一段急转弯,那是骑火车者们最期待的一个地方,因为稍不留神,就会被列车甩出去的,在这段仿佛五万年来都被黑暗所统治的隧道里,尸体估计在下一个五万年里也不会被人发现吧。张建把铁杆捉得更紧了。这时候,Eunice突然放开了手,把身子转了过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张建。她的身子很干很硬,几乎感觉不到乳房的存在。她的呼吸很急促,可是她没有说话,只是很固执地把头靠在张建的身体旁边。张建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越来越痛了。

“你知道海明威是怎么死的吗?”
“好象是在擦拭猎枪的时候,发生了走火的意外吧。”
“你相信吗?”
“谁知道呢。”
“你听说过那个关于飞机坠毁的故事吗?”
“最近关于飞机的故事很多,你指的是哪个呢?”
“就是飞机坠毁在雪山上的那个,只有几个幸存者。在等待救援到来之前,他们不得不啃食其他乘客的尸体。”
“这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据说有一个幸存者自杀了。他拒绝去啃食同类,即使只是尸体,他宁愿选择死亡。”
“嗯,这和海明威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很模糊地觉得,海明威就是那个自杀的幸存者而已。”

车子离开了隧道,开上了布鲁克林大桥。许多的声音突然间扩散开去了,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弄得很疼。河的那边就是曼哈顿了。甚至可以看见两座大楼曾经屹立的地方,那里依旧被一片迷幻的灯火笼罩着。Eunice还是紧紧地靠着张建。
“张建,我觉得有一天我会从这车上摔下去的,然后粉身碎骨,尸体的碎片散布了整条隧道。”
“为什么要那么觉得呢?”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的,最近一直睡不着,合上眼睛的时候就会做那样的梦。”
“从列车上摔下去的梦吗?”
“嗯。对啊,然后之后的五万年,我们一直就漂浮在隧道里,看着身体的碎片被许多的列车碾过。”
“我们?”
“对啊,我们。”
“谁知道呢。”
“那样的死应该很有趣吧。”
“嗯。”
“小筱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嗯?”
“你很喜欢她吧。”
“是啊。”
“张建,我困了,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睡吧。”张建还想说点什么,但Eunice已经地睡着了,她很艰难地倦缩着身子,靠在张建的身边。然后他们的灵魂仿佛沉进了一个墨绿色的大湖,就那么笔直地沉了下去,而且,再也不会浮上来了。


作者:张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