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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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的起源是在女洗手间的门外发现了半截手指。依理说,医科大学的女学生们长年和各种各样浸泡在无名液体中的躯体打交道,这个小小的半截手指理应无法引起什么反应才对。但恰恰相反,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女生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唤。而在教室里面浑浑欲睡的男生们仿佛听见了圣母的呼唤,马上争先恐后地跑了过去。那截不幸的手指于是摆在了我的讲台上。
    
  我很认真地审视着这截浅黄色的手指。切口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扭曲,没有血迹。我不是学医的,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英语老师,所以我无法判断下一步应该如何去处理这截可怜的小指头。学生们都很安静地看着我,花裙子女生甚至眼眶中饱含着泪水,抽泣声婉转缠绵,象一只附在柳枝上吃不饱的蝉。头顶偏右15公分处的吊扇轰隆隆地响着,外面操场上传来拔草女工们肆无忌惮的尖笑声。
    
  “这是谁干的?”我挺直身子呼喝了一句。
  学生们都保持着类似于中世纪传教士一般的庄严的沉默。花裙子眼波流转,脸上的几颗青春痘娇艳得很。
  “是谁那么无聊把这种东西拿到课堂上来的?”
  “老师,不是课堂,这是在女厕所外面看见的。”
  学生们的脸色都有点发白。女厕所就在课室旁边的楼梯的拐角处,即使是在最无聊的大学男生心目中,这间阴暗的所在也绝对无法被赋予任何浅桃色的意味。
  “嗯,克里思汀,你是怎么样发现这截手指的?”
  我有点厌恶自己怎么会心血来潮帮学生们都改了英文名字。一脸委屈的克氏抬起了头,无言地望着我。她居然只是叹息了那么一声,然后不失幽怨地看了那截堕落风尘的小指头一眼。
    
  这当然不可以怪责她,虽然我还是无法理解她出于怎么样的动机,居然会在上课的时候突然冲出课室,然后跑去女洗手间的门外头发现了这半截手指,之后再发出了那声惊天动地的呼喊。
  由于第一目击证人拒绝作供,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当然无论是我,还是学生们都无意去惊动学校的保卫部门的,因为那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展开新一轮反击校园恋爱思潮运动的最佳借口,而花裙子难免从此就担当着某种类似祥林嫂的角色,直到下一截指头或者什么其他肢体的顺利出现为止。
    
  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四级考试很快就到了。我还有三套真题等着和学生解释,的确不应该继续把时间花费在这截来历不明的手指上。但很明显,学生们不那么想。他们用远眺柏林墙的目光看着半截手指,看着肮脏的黑板,看着身为英语教师的我,看着岁月哗哗地流逝。隔壁乐老师的班传来了清朗的读书声,刚才那声惊天动地的呼喊居然没有引起他们班上学生任何的好奇,这让我不可抑制地怀疑,整件事未尝不可能是隔壁班乐老师的精心设计。
    
  “喂,麦可唐纳同学,你去把隔壁班的乐老师叫过来。”
  学生们的目光忽然变得非常的西西里风格,麦同学很规矩地站起来,撇了还在伤春悲秋的花裙子一眼,走了出去。在我意料之中的,乐老师拒绝了我的邀请。
  “张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班的克里思汀同学在女厕所发现了一截手指。”
  “人的手指吗?”
  “是啊。”
  “那么关我什么事呢?”
  “张老师叫你过去。”
  “张老师凭什么叫我过去呢?”
  麦可唐纳同学答不上来。乐老师班的学生都很乖,他们上课据说真的可以做到目不斜视的。所以麦同学只好原封不动地走回来并且把这些对话复述了给我听。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亲自跑一次。我神情肃穆地看了学生们一眼。大家都没有回避我的目光。我还是第一感觉到学生们其实是如此的睿智,他们的眼光中没有欺骗,没有虚伪,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似是而非。许多树的影子慢慢的伸展了进来,光线从屋顶进入,照着无数飘来飘去的风尘,照着许多明灭不定的面孔,照着那半截无声无息的手指。我再一次捡起那截手指,手指也再次安祥地看着我。
  那似乎是尾指,很普通,指甲成灰白色,微弱的细纹一直延伸到切口处。
    
  我翻来覆去去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颇威严地说道:
  “大家都把双手拿出来!”
  学生们明显对这个要求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我看见好几本小说掉在了地板上,砸起了某些灰尘。灰尘在阳光下惊慌失措,一晃就不见了。
  学生们都很规矩地平举着双手,我当然不认为这半截手指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离开某位同学的身体,然后自己跑到女洗手间的外头,但除此之外,我的确已经是别无选择了。
  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检视着那么多的手指,男的,女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温柔的,粗鲁的,印象派的,写实主义的,想哭的,想笑的。花裙子终于也平静了下来,她的手指我无疑看得特别仔细。我不知道那么做会不会令她有所误会,但此时此刻我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每个学生都很正常。每个人都少了半截尾指,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只蜻蜓飞了进来,学生们开始转用一种比较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它。蜻蜓在课室里面转了好几圈,最后很轻巧地停在了讲台上,停在了那半截手指的旁边。隔壁乐老师的班继续传来清朗的读书声,附在柳枝上的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鸣叫了,吊扇依旧轰隆隆地作响。操场上空无一人。
    
  于是学生们再次看着我。我挥动书本把蜻蜓赶走,然后顺手把那截浅黄色的手指头扔进了垃圾桶。
  “那我们继续上课,请同学们把书本翻到第250页。”

作者:张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