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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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囚
  1740年的某月,中国商人彭先生的船队在印度洋中的一个小国斯巴尔靠岸了。彭先生上岸后头一件事是俯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靴子。这时有一只老鼠窜出来咬了他的手指。彭先生痛得竖直了指尖,看见鲜红的血滴到地上。
  当地一个穿黑衣的男子发现了这个情况,他跑过来问彭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彭先生说,“我只不过被老鼠咬了一口。”
  “老鼠?”男子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我敢保证,如果您不去医院的话,您的手指就保不住了,这岛上的老鼠有毒。”
  于是彭先生糊里糊涂就跟着他走了。可是他们的终点不是医生的家,而是牢房。
  “把这个中国人关进去!”男子大喊,“他被老鼠咬了!”
  几个狱卒冲上来,很快便制服了彭先生。男子冲着乱踢乱叫的彭先生颇为内疚地解释道:“对不起,作为本地的行政长官,我马上要去宣布一项通告,斯巴尔岛发生鼠疫,已有几十人丧生。同时命令封锁全岛,任何与老鼠有过接触的人都必须隔离。从现在起,老鼠就是法律。”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您出狱的时间是鼠疫过后。再见!”
  从那时起,彭先生就开始和他的单身牢房相依为命。他只能见到每天为他送饭的狱卒的一只手,自狭小的孔中伸进来。他非常想拥抱一下这只来自外界的手——带来泥土和风的气味的手。可后来,这只手也不见了。有时,外界的一股喧器会透进砖墙,飘进耳里,直到有一天清晨,他从梦中醒来,世界安静得如同不存在。他明白,自己成了死囚。他唯一拥有的,是那一扇朝向雨水的铁窗。它有时也会带来满天星斗,彭先生就在青草的香味间,捕捉昆虫充饥。
  大部分时光都是黑暗。彭先生反复做着故乡的梦——一个临河的家。小时候,他总是背着邻家的女娃,跑到山谷捉蝴蝶。过了几年,她被藏了起来。等到他明白这是为什么时,她已嫁到很远的地方,听说是河的下游。他也梦见河,梦见月光中的故乡,那个等着他引娶的新娘,为了这鼠疫而守候终身。夜幕降临,他想,这就是命运。他在月光下写诗,甚至锤炼出许多精致的诗歌形式。他面对着墙大声朗读,但他知道,在无人的世界上,诗歌毫无意义可言。于是他放弃了,任声带渐渐失去功能,任思维开始呆滞,以仰望窗口度日。
  有一天,他干枯了很久的眼睛忽然冒出了两行泪水。
  在窗口,一只新鲜的老鼠正吱吱欢叫着。


2.寸铁
  90年1月,我到斯巴尔寻找我的妻子。
  没有任何线索。她先是被出国浪潮带到这儿,接着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斯巴尔是个小岛,岛中央树立一块纪念碑。1740年岛内曾发生鼠疫,几乎无人能幸免于难。后来的船队发现并埋葬了尸体,现在的居民都是以后搬去的。虽是个小岛,但人类社会的一切它都有:政府,军队,法庭,还有数不清的妓院、墓地和老鼠。
  我在斯巴尔的人流与巷子中穿行,惊讶它如人间的迷宫。它的发达与堕落,它的暮色,和所有地方一样,围困所有的人。在一个街角,一个老人蜷缩着乞讨。我扔下一枚硬币,向他询问我的妻子。
  “在斯巴尔,”他说,“我只认识老鼠,只有老鼠才是永恒的。”
  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他又说:“斯巴尔是我的家,不是你的。1740年的鼠疫很快会再次达到高潮。我为你祈祷。”
我还想问他些什么,但他沉默不语,两眼望着灰色的天空。我赶紧离开。街道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脸上都带着紧张、神秘的表情。我有一种预感,斯巴尔将要发生什么事,甚至正在发生之中。
  在一个拐角处,我突然被拌倒了,接着一只从门洞里伸出来的手抓住我的脚。我回头看见那人趴在门洞里,血正从他身下流出来。
  “你……是外国人?”
  “中国人。”
  “好极了,我是……警探……我有枪,有证件和……地址,你去……去找我的妻子,就说暴动马上要发生,告诉她我……死在这儿.”
  他用完了最后一口气。
  我藏好证件和枪。人越发多了,人流组成了巨大的漩涡,这也许就是迷宫的要义。我在人流之中感到头晕,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握住了枪。天色渐暗,周围的人的神色却好象发光的灯泡,兴奋莫名。我很想把东西扔掉,忘记自己的任务,但面对一个死人你是无法选择的,你不可能再跑去对他说:“嘿,我不干了。”我又多颗愚蠢的良心,因为他的妻子在期待。我被卷入了,我没有朋友,也不能手无寸铁。我感到恶心,感到陌生的土地上满是老鼠屎,到处都是。
  突然,人群出现了小小的波动,两只老鼠在人们的追打下迅速穿过街道,消失在黑暗中。
  老鼠……我一颤,就象是一个提醒,我猛地停住脚步。我改变主意了,小心掏出证件和枪,往角落里一扔。
  一声巨响,倒霉的枪在着地的瞬间走火了。
  惊恐中人群围过来。“是他扔的!是他!”有人指着我,还有人拾起我扔的东西:“是警察!抓住他!”
  世界骤然缩小,周围都是墙壁。我大叫一声往巷子深处跑去。人群流动,象蛇追逐食物.夜幕早已降临,今夜没有星斗,黑暗延伸到远方。


3.诗歌
……
这一夜月光一半亮着
……


4.猫
  我染上了红眼病,双眼肿如桃花,只能闭目养神。黑暗中,世界静静地远离了我,向某种无底的深度驰去。已经是秋天了,我听见窗外刮风的声音,心中反复思考着几条关于永恒的比喻。
  这场病耽误了我的写作。我正在写一篇叫做《孤独的老鼠》的小说。我完成了其中的两部分,还剩最后一章没写。铃子正坐在屋角,因为怕传染,和我隔开很长的距离。她正在读我的小说。
  天晓得她从哪儿得知我生了病。大学毕业两个多月,她失踪得象个水泡,又突如其来地敲响我的门。
  “你象只地老鼠,突然就冒出来了。”我笑着开门。
  “我是来找猫的.听说过老鼠娶亲的故事?”
  接着她告诉我,她家的猫死了,她很寂寞。
  “的确是只好猫。”我说。我眼前突然展开一幅图景:那时还在上学,铃子把猫带到学校里。这只猫躲过一双双老师尖锐的眼睛,却不知何故跳进学校的湖里。铃子想都没想也跳进去救猫,最后发现猫会游泳而她却不会。
  “没了猫总感到少点什么。所以每当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时,就联想到猫。”
  “你使我想起那个著名的催眠师,他第一次催眠时没有一个人睡着,旁边一头猪却睡了。后来他每次给人催眠,总感觉面对的是猪。”
  “哦,有时我不太善于表达情感。”
  “是不是心里很急?”
  “只能不说呗,也算了。”
  “你真是只孤独的老鼠。”
  “为什么用这个比喻?”
  我便给她看小说。我听见她细细地翻页,在双眼的朦胧中,这种声音恍若隔世,却又牵动着我。
“那个去斯巴尔的人,”铃子问,“最后有没有找到他的妻子?”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他被卷入了孤独,这是命运。”
  “什么是孤独?”
  “孤独一共有三个命题,在写完的两章中,它们分别是:囚禁与逃亡。”
  “第三个呢?”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忍告诉她是死亡,我怕她会想起猫。
  “你猜呢?”
  “是爱情,”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恋爱的人是孤独的。”
我浑身颤了一下。我听见她走过来,吻我。
我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会传染的。”
她仿佛跟本没有听见。我感到她脸上热泪奔流。黑暗中有鸟儿在叫,无数的时光开始流动。94年的某一天,一切都象镜子一般昭示于人,我们不分昼夜地相爱。一条永恒的河在流动,我知道它的出海口就象知道自己的手指一样清楚。在另一方面,斯巴尔,老鼠的巢穴,它的夜色象透明的老虎一般令人痛苦,我第一次如同无数次那样感受到了它。
作者: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