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毒药

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后的傍晚， 小四子和小男在从后山回家的路上， 看见院子里
山平从他们站着的山岗下走上来。 山平已经十八岁了， 光头， 衣服甩在肩上，
嘴里还叼了根毛毛草。 这一天是一个美丽的日子。 天上一片云也没有， 蓝得可爱。
小四子和小男在岗上嚷， “山------平， 山------平...." 山平抬起头打量，
嘴里的毛毛草掉下去了， 躺在土坡上。

小四子和小男从山岗的坡上连跑带滚到了山平站住的地方。 山平笑了一声， 用手
狠狠摸了把小四子的大脑袋， 又把小男向后搡了搡。 小男跑上去， “山平给糖吃
-----” 小四子也说， “山平， 我想吃糖了。”

他们两知道山平口袋里还有比糖更好的东西。 烟啊！ 于是三个人坐在土坡上抽烟
了。 烟罢， 小四子和小男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去了。 只有山平， 沿着山坡向相
反的方向走去。
*

这是哪一年的夏天呢， 我的舅舅小四子已经不记得了。 只想起那一年被一头恶狼
狗咬。 还有那一年， 院子里的周什么跟乡下来的大肚子姑娘成亲了。 姑娘来了不
几日， 就突然冒出一个胖宝宝。 周什么每一天在山上的蘑菇房喝酒， 就有胖宝宝
的娘乡下姑娘背着胖宝宝到山上去， “周沙么， 惠贾， 周沙么， 惠贾” 周什
么一急， 连孩子带人一起推到石头墙上去了。

孩子和妈妈都不哭， 两个影子缩在墙角， 一动不动。 叫周什么的又继续和小男的
哥哥喝酒， 两个人还猜拳， 吃新鲜的卤牛肉。 乡下姑娘和孩子都不哭， 看着周
什么把一块好大的卤牛肉塞到嘴里去了。 周大么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

周大么， 周什么的爸爸。 拿大兵鞋子咣铛踢开门， “妈---呀。” 周什么猪嚎。
周大么用大手从后面把周什么揪起来， 披披啪啪扇他耳朵。 把一张俊俏的周什么
脸， 揍成了一张白里透红的猪脸。

十七岁的周什么“哇哇哇” 地哭。

*
小四子小男记得的那一天， 有多蓝的天， 一片云彩也没有的天。 他们从山上回来
了。 看见周什么的乡下妻子， 背着周什么的儿子， 站在一棵丁香树下， 周什么
和周大么正在屋子里对饮。 周什么的妹妹， 美美的周婷婷， 和周什么的妈妈，
慈蔼的周大妈， 穿着花裙子， 手里有没有永远打不完的毛织。

就像一幅画啊， 小四子想， 这一年他突然开始有许多奇怪的想法。 有些时候会象
在梦里一样的感觉。 这时候， 小男正在旁边死劲揉眼睛。 “唉， 小四子， 你看，
那树下面， 好象站着个黑影子啊！”


“嗯。” 小四子也揉了揉眼睛， 看见那乡村来的姑娘还背着周什么的孩子站在丁
香树下面， 一动不动。

“是周什么他老婆啊。” 小四子说。

“怎么旁边黑黑的影子是啥啊？” 小男说。 “怎么... 怎么象山平啊.. 怎么..."


小男说着， 眉毛扭在一起。 这里是周什么和周大么， 那里是周婷婷周大妈。 丁
香树下是乡下的姑娘和周家孙子， 还有， 山平的黑影子， 山平的黑影子...

山平的黑影子冲着小男笑， 秘密唉... 舅舅小四子会想， 小男怎么了， 眼睛睁
得血大的， 比咬我的狗的眼睛还大。 所以他仰起头笑了。

小男使劲揉眼睛， 说， “这种事情我见过的， 经常有人在后面拍我一下子， 我
一转身， 一个人也没有， 只有黑影子闪一下。” 小男揪起小四子， “是不是你
捣鬼？” 小四子嚷， “哪有啊， 你别闹了。”

*

两个人一边骂一边作摔跤的架式， 小男说， 我是看见了啊。 小四子说， 看见鬼
了。 两个人叫的当， 云彩悄悄滚来了。 然后在天边发出了轰轰的响声。 再一些
时候， 雷雨暴至。


*

那场雨下持续了很多天， 仿佛， 整整的八月， 都在降雨。 小四子记得那个八月
的。 他会时常想起那场雨季， 那一天山平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家都去找山平
了。 每一个都撑一把伞， 在雨里喊， “山平-----啊，山平----” 有时候雨把他
们的声音淹没了， 有时候， 有更大的声音在说：“ 坝里的水满了啊！ 要发水了！”



不过最后， 他的尸体， 经过了漫长的夏天， 终于被他们找见了。 找见山平尸体
的是周大么， 他在湖里摸鱼一样摸见的。 尸体被拉上来了。 纹丝不挂。 象一条
大的被泡烂的鱼。 山平家可有许多儿子啊， 还有水平， 树平， 草平。 他们扶着
山平的妈妈来了， 看见象死鱼一样被泡烂的山平。 山平的妈妈看了一眼， 就翻白
眼， 晕过去了。 有周大妈把她摇醒， 掐她的内外关穴， 才慢慢缓过来。 周大妈
说， “唉， 你看啊， 你还有这么多儿子， 水平， 树平， 草平。” 他们可都是
好崽子啊..." 山平的妈妈一想也是， 就不哭了。

*

山平就这样被葬在湖边的某个地方了。 有小四子和小男每一年清明的时候去看望他，
在坟边放一根烟， 拔拔坟旁的野草。 因为在山里遇见山平的事， 小四子和小男
都没有给家里人说。 小男比以前高了许多了， 也很英俊， 成绩也很棒， 又会摆
弄许多电器； 小四子有些懒， 成绩也不好， 经常去山上偷蘑菇房里的酒呀烟呀，
一个人在山里喝酒抽烟的。

周什么的妹妹周婷婷也长得更漂亮了。 每一天都和她妈妈一起在院子里打毛衣。
打出各种花纹的。 她的手艺已经赛过许多大妈们了， 还说自己不精， 要成为更高
段的。 大妈们都说她心灵手巧。


小四子和小男都暗地里喜欢周婷婷的。 周婷婷不喜欢小四子， 喜欢小男。 小男的
爸爸是什么长， 小男自己也是什么什么委员的， 人也英俊， 周婷婷想起自己就觉
得好爱好爱小男啊。于是周婷婷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 为小男打出了一条漂亮到死
的围巾。 在小男的生日那一天送给了小男。 周婷婷又红着脸问， “小男， 喜欢
我打的吗？” “喜欢得不得了！” 小男大声回答。 “那我给你打一条更漂亮的
啊！” 周婷婷高兴地笑了。 于是， 周婷婷有开始日夜不停地为小男打一条更更漂
亮的围巾。

到了春天的时候， 小男就敢驮着周婷婷在院子里转了。 周婷婷很开心， 不停地轻
笑， 两个人在后山的林荫道上飞驰。 小男很开心， 唱歌耍疯， 周婷婷就大声地
笑。 那一天小男说， “ 我驮你到临院的电影院去看电影！” 周婷婷就微笑地点
头答应。

就在那个早晨， 乡下的姑娘， 牵着周什么的儿子， 在路边站着。 她看见小男驮
着周婷婷从身边开过去了。 乡下的姑娘看见周婷婷冲她笑一笑， 那个笑还留在空
气里的， 直到她听到那声巨响后很久很久， 乡下姑娘还依旧沉浸在那样的一个笑
里面。 以至于过了很久很久， 她也无法承认会发生那样的事， 会有一辆那样的卡
车， 在那样一个笑的早晨， 从那样的路角拐出来， 而那样的时候叫周婷婷的还在
笑， 已至于她被甩出自行车的时候还保持那样的笑， 她的眼睛闭上笑， 我要给你
打毛衣。

*

卡车把周婷婷的头压瘪了， 快要压成一颗烂西瓜的样子。 自行车倒还好， 小男也
好， 只是还是在医院里躺着， 错过了周婷婷的葬礼。 周婷婷的葬礼很隆重。 所
有的大妈们都要来瞻仰她的遗容。 所有的大妈们都脸上拧出哭的样子， 化装师傅
在眼睛上放了一副大黑眼镜， 这使她的遗容显的更难看了。 她打得许多东西都还
留在老屋子里， 还有那条没有打完的围巾， 还有她的妈妈， 周大妈， 她哭昏了
许多次了， 有山平的妈妈来劝她， 山平的妈妈又拉来周什么说“看， 儿子。”
于是周大妈哭得更起劲了。

*

周大妈每一天在街头哭两声， “婷呀， 婷呀！” 周大妈扇乡下姑娘巴掌。 周大
么扇周什么巴掌， 把周什么扇得象野猪一样嚎叫。 周什么又去扇乡下姑娘巴掌。
乡下姑娘那一把锋利的剪刀， “噗----嗤” 她的剪刀戳进周什么肉里了， 乡下
姑娘又挥动剪刀， 一刀一刀， 一刀一刀... 把周什么的俊脸削成了糨糊。 然后乡
下姑娘扔下了剪刀， 在公路的边上漫无目的地走。

那个时候， 小男已经出院许多日子了。 他的成绩好， 要考大学， 要娶X 长的女
儿。 他每一日都埋头苦学， 他长得又是那样迷人的， 所有好的女孩子都喜欢他，
都准备给他打一条围巾。


周大妈疯了， 周什么死了， 乡下姑娘进了监狱。 只剩下周大么和周什么的儿子留
在黑屋子里了， 周大么说， 都解决了， 你是我儿子， 我是你爸爸。

*

从那以后的许多夏天， 不知为什么， 都不下雨了。 河坝里的水一日一日地下跌。
周大么每一天领着周小么在河坝边走。 他们时常在那里的山坡上看见山平的黑影
子。 山平对他们笑笑， 嘘---秘密。 他的影子飘过河坝， 象女人一样甩了甩头发。


世界上---

有什么样的死， 比小男的更悲哀。 那一日是他第一次跟小四子喝酒啊！ 因为他考
上了大学。 他的女朋友也很漂亮， 是X 长的儿子。 他喝了一瓶酒， 爬回他的屋
子， 拉开他自己作的电灯， 然后那里亮了一下， 电顺着黑色的血传到了心的地方。
小男叫了一声， 然后他的脖子歪向黑的夜。 再没有声音了， 只有山平的影子飘
过去了， 象一种解释。

我的舅舅小四子长大， 读医学院， 成了医生， 救了一些人， 害了一些人， 懒懒
地活着。

作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