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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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醒像是一种边缘,仰视使非边缘畸形地扩大,这种声音震耳欲聋,他蜷缩起来,但恐惧的密度却越来越大,直到窒息。他挣扎地爬上去。月亮白得发紫,刺得眼睛生疼,而仔细一看,中间好像是黑暗。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从黑暗中流泻出来,溅在他身上,很疼。他起身坐到写字台前,开始转动硬币,它在阴柔的光线里甩动银灰色的衣袖,影影绰绰。他不停得猜测,全神贯注,但不知道是不是正确。他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虽然他知道她一贯安静。但他却在叫喊、抽打、碎裂中焦躁翻找她的哪怕一丝微弱的呻吟,一直以来一无所获。终于,一声钝响,然后是淋漓尽致清脆的破碎。一切平静。他把硬币按住的声响骤然增大,几乎吓了他一跳。这一次他没有猜对。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月光已经静谧了很久,它们似乎又开始流动。仓皇地拉上窗帘,他不想让人看见这个可怕又隐秘的情人。可是它却从敞开的木门中摇曳进来,并且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轮廓。那轮廓折射着蓝紫的冷光,在白色的烟雾里画出笔直的光线。他听见她说话。

我有点冷。

她像一个镶了金边的影子,一个赤身的影子。也许是月光的影子。异或月光本身。这是他几年以后回想时的猜测。他总是情不自禁这样猜测。

我有点冷。

在他手忙脚乱地给她裹上床单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他,只有在黑暗里,她的眼睛才可以明亮地如同白昼,没有杂质。但他却不敢承接。他把她放在椅子上,拉开窗帘,他没有开灯,他怕她一不小心就被融化蒸腾了。硬币徒然地躺着,在墙壁让反射出一个隐约的小圆斑,像是有风的夜晚的月晕。轻柔的嗡嗡声,在她的指间穿梭,她把硬币转动起来,这种如同命运般的绚目刹那间被她压在掌下。

你猜猜?

他不知所措地站着,没有答案。她笑起来,轻微地咳嗽,笑声里没有任何内容,这让他安心,他想她也许只是在这个被打的午夜心血来潮地想来窜窜门。她只是有点害怕,有点疼。她依然笑着,他觉得自己也放松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海水气味。终于,她停下来。

我想要这个。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问问它。

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没有用。但他还是点点头,他伸手去抚摸她的头发。他停滞在那里。

怎么了?

她微笑的面容慢慢滑落下去。

我要回家了,我困了。

他看见自己的手,它发着紫黑色的光,温暖而粘腻。

也是在很多年以后,他常常梦见自己抱着她在街道上飞奔,声嘶力竭地叫喊她的名字,祈祷她不要睡去。但在他怀里的又好像是一个婴儿,是在那张发黄的旧照片中的自己。但最后,它们都在他怀里融化了,一滴一滴地从他手中溜走,他抱得越紧,一切消失地也越快。



在霓虹中飞奔的时候,时空仿佛扭曲起来。他觉得自己像夸父,只是不知道太阳在哪儿。太阳的光辉在霓虹中支离破碎。他渴了,但他不想死去,他走回来。陌生的女人在车里若无其事地抽着烟。

我可是很忙的。

这句话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从血红的嘴唇蔓延出来,让他恶心。

滚。

女人从压在香水瓶下的钞票中抽走一张,不耐烦地走出去。重重地关上车门。

白痴。

他笑。他觉得自己的确像个白痴。他问自己,白痴你懂么。

他是追逐月亮的夸父。所以他不会死,他只能活着。

明天,他将会到一个新的地方,他在这个世界不断寻找陌生的角落,寻找令他紧张的陌生,并依靠这种紧张生存下来。一些女人追逐他,找寻他,他无法知道她们如何操作,但她们总有办法在他的车前安静地等待。她们都是最优秀的,美丽而聪明,却没有智慧。她们选择和决断所有的事。所以她们对他说,我选择了你。并且微笑。他不断地被驱逐。他知道她们并不想要什么,她们只是无知,她们只是需要他说,我不能够,你是这样美好呵。

但,他只说一个字。

滚。

于是,她们尖叫着驱逐他,使他无处立足。他无法选择。



他想,那个吃棒糖的女孩真的很像。可是为什么他赶不上?他是不是老了。那糖一定很甜。就像父亲给他买的一样。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那个母亲与情人去看电影的下午,在那个父亲用母亲的情人的钱给他买棒糖的下午,在那个甜蜜的下午,在那个父亲把那些硬币撒了一地的下午,在那个父亲苦苦哀求的下午,在那个硬币滚落到马路中间的下午,在那个父亲冲过去的下午,在那个汽车喇叭声和刹车声震耳欲聋的下午,在那个红色的下午,在那个呕吐的下午,他开始憎恨贫穷。因为他感觉到贫穷是如此憎恨着他。

所以他必须离开。

他在那里收拾的时候,她只是默默地倚在门口。他说,你进来吧,我的小女孩。他是兴奋的,仿佛离开这里就是与贫穷的决裂。他吹着口哨,踌躇满志。而她和着他吹的音乐,转动硬币,把它们按倒,他吹得快,她转得快,他吹得慢,她按得慢。他吹得慌乱起来,而她依然不紧不慢得跟随。他停下来。

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必须。

为什么?

你没有听见它说的话?

谁?

她把硬币旋转起来,然后突然把它按住。

啪!

听见了么?

呵呵,傻瓜。

他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头发。但瞬时又收了回来。他害怕那个伤口。

你回去吧,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他转过身,继续收拾。他听见她最后一次的转动,最后一次按动。恐怖。他听见她走出去。他听见女人尖利的叫骂。他听见毫无规则的撞击。他听见隐约的碎裂。最后,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提着他的行李,越走越快,没有回头,像是一次逃亡。



挣扎,耻辱,阴暗的过程极其漫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不起任何东西。在记忆中,它们只是一段极度压缩的黑色空气,一如夜晚指间三五升起的袅袅烟雾。透明而压抑。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被这段空气分隔开,他怎么也不能穿越。他需要一个向导。

当他需要的安定已经不能完全溶解在酒杯里的时候,公司在偏僻的村庄建立了一个原料采购点,没有人知道,茂密的红豆杉的丛林中,蕴藏着如同黄金般珍贵的紫杉醇。一个真正的商人,需要懂得用碳木的金钱来收购黄金。一个欣赏他的老板曾经这样对他说。

他无法选择。

他从未如此渴望离开,离开这座城市,别处也许才有真正的生活。但什么才是生活。天空蓝得钻心,没有云朵。他们同样的苍白。汽车在崎岖而蜿蜒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他却异常宁静地睡去,没有梦魇。村庄在山的尽头,洪水刚刚过去,满目疮痍,但一切都很平和,他突然想到一句话,没有选择就不会有痛苦。有人走出来,向他微笑,天啊,他与这种微笑离别得有多久。农家几乎一无所有,但清澈的茶水里有奇异的香味。

是自家种的姜。

村长羞涩地递过茶壶。他笑了。这种香味一直弥漫到他陌生的心里,然后尘封的感激就漫溢出来。也许是回家了。他想。

村里有一口老井,很浅,却终年不绝,村民的祖先路过这里,从井里打水的时候,一个铜钱滑落了,于是他便留下来,等待干旱的时候可以把它取出,一直等待到现在。一直到它成为一个传说而不是生活的理由。一切都似乎都在释然中迷失了。

村民们开始日以继夜地砍树,他们是喜悦的。也许这些柴火可以换来一只猪,一头牛,或者加固一下洪水浸泡过的土墙,他们很满足。他的恨意却徒然地升腾起来,是久违的贫穷。然而他觉得现在,这种恨意被一种模糊的暧昧包裹起来,他只能在里面精疲力竭地挣扎。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现在是同谋。



她很喜欢卡夫卡,一个对毫不确定全神贯注、专心致志的同僚。她总是想起那段对话。

先生,您要去哪?

去遥远的地方。

可,您为什么不带上足够的干粮?

如果旅程没有尽头,带上多少干粮,那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您必须告诉我您的目的地,我才能载您到达。

我的目的地就是离开,距离这里越远,也就越接近我的目的地。

她每次坐记程车时,都想这样对司机说,每一次都好像是一个时空的微小裂缝,可是,没有人需要不确切的答案,她不知道能不能在缝隙关闭前逃离。她只能一再地等待和观看。

许多事已经遗忘了,或者只能说是雾化,过去,只是一片轻薄的湿润,所有的过程都锈迹斑斑,呈现出与泥土一样的颜色,无从找寻,却又似乎危机重重。

生活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跳跃而空洞。她一直写,她努力地想把它们连接起来,她选择文字。但,一切却越来越混乱,文字夹带着她的想象和情绪,游离,混沌。

你为什么总是玩这个硬币?

当有人这样问的时候,她头上的伤口苏醒过来,与背着行囊的她对视。她想,她再也承受不了这具尸体。只有流浪才能让它重生。哪怕永远跟随。

黑夜中,她在列车的每一次停靠中醒来,站台上昏黄的灯光吃力地照亮推小车的各色人等。他们寂寥地叫卖,随即便淹没在汽笛中,淹没在黑暗中。然后,她看着远处的灯火,这些困倦的灯火,偶尔会在鱼塘里撒下狭长而破碎的倒影,它们是如此美丽。

河流不是因为树,而是因为树的倒影而痛苦。

她默默地朗诵,在列车的轰隆和摇晃中安然入睡,像是回到母亲体内的婴儿,听着如同心脏节奏般的安魂曲。



当母亲在天台的边缘挥舞着丝巾走来走去时,她只是筋疲力尽地仰着头,她常常臆测丝巾的来历,直到有一天,母亲出奇的亲切,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系在她的脖颈,温柔地诉说。

他说带上这个,我就会更坚强。你也可以试一试。

母亲的泪流淌下来,丝巾越来越紧。她觉得头上的伤口非常疼。一切慢慢变黑了,她看见他走进来,她想,自己应该还可以和他打招呼。可无论怎样也发不出声音。最后,她听见母亲惊讶的恐慌。

丝巾浪漫地飘逸在风中,与母亲一样坚强。她总是看不清母亲朝她投掷的各种各样的物品,她只是看着她蓬乱的发丝下,不停颤抖的嘴唇。然后用耳朵去识别。

我是最坚强的,知道么?所以他不能选择我,我可以自己生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你又是从哪里来的?你看着我做甚么?你为什么不哭?

风突然猛烈,母亲和丝巾飘落下来,但摔落的声音很厚重,丝巾却飞舞得不知去向。她嗤嗤地笑起来,原来选择是这样一场不能承受之轻,而生命却沉重地让人无法呼吸。

母亲终于可以安静了。

再见,妈妈。

泪如雨下。



日子开始变得万籁俱寂,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她开始了一场与恐惧无休无止的斗争,硬币是她唯一的武器。血肉模糊中,她不断地到下,又不断地站起来。终于,有一天,她看见那些敌人从她的身体穿透,她却完好无损,没有疼痛。硬币渐渐光滑的表面,照得它们无所遁形。这枚无法辨认出图案的硬币,再也不能伤害她,她只是平静地把它丢进口袋。有些东西可以没有爱或者恨了,但却不可以没有关系。她微笑着拍拍口袋。

她知道生活不会有任何变化,变化的只可能是人。

她决定离开。

她只是不停地走,与很多人相识,与很多人告别。在流水清冽的地方,手指轻触,冰凉,与心中阴暗的角落相连,她想,她毕竟还活着,她感觉的到,和水流一样。她希望没有尽头。

也许停下来,就是尽头。

山里的空气直接而有穿透力。当它们扑面而来时,她好像咽住了,过了好久才咳出声来。还有眼泪。她觉得自己被清洗得很干净。一切都沉淀下来,她玩味着这奇异的感觉。村里的孩子在溪边尽兴地嬉戏,像是自由的天使。

村里没有人愿意让她留宿,村长一直粗糙地笑着。

如果你不嫌弃,就睡在废弃的学校里吧。

她留了下来。

她停了下来。



洪水来临的时候,她只是有点头疼,明天就要发成绩单了,但她还没有把卷子改完,雨正在外面气急败坏地下着,她不停地倒尽满地接漏桶里的雨水。灯突然灭了,周围瞬间呈现出幽暗的蓝色,很久没有沉浸于夜色了。水还是不断地从屋顶的缝隙中滴落下来,一次又一次在水桶中画出小小的圆晕,如同一个又一个的旋涡。她想,她会被哪一个淹没呢?它们看来都如此温柔。她听见头顶有奇怪的声响,她抬起头,她好像看见母亲手里那只艳丽的仿清花瓶。

又有意识的时候,她的头剧烈地疼痛,她首先动了动她的手和脚,它们都还好好的。她睁开眼睛,还是夜晚,只是没有幽蓝色的光。

你醒了。

是村长的声音,有一点战抖。

村长,停电了,能拿些蜡烛来么,孩子们的试卷我还没有改完。天怎么这么黑。

孩子,天已经亮了。

她听见另一些人的抽泣。头颅里那个小小的肿瘤原来也一直在生长,现在开始压迫她的视神经,屋顶的塌落使一切开始表演。她最终还是回归到黑暗里。她笑叹。

孩子,你想哭就哭吧,别吓我们,你就别担心孩子们的事了,我们打算给你到省城去治病。

村长,求你,让我一直留在村里。我哪里也不去。我知道自己。你们不要浪费了。

唉……

伤口再一次愈合时,她已经记住从住的地方到教室的步数,可在问好的时候,声音稀稀疏疏。

怎么了?

今天村里有人来。

谁?

那人说我们村后山上的树可以卖好价钱,我们要过好日子了。村长说的。我家也许可以买一只猪崽。也可以给你治病。

什么树?

那人叫它红豆杉。

她头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又刺痛起来。



我们村的老师是城里人,你没事,可以找她聊聊,她……唉……

他疲倦的回到屋里,他想,他毕竟不能与一切失去联系。来这里生活的城里人,与他一样么。他不想看见。

有一天,一个小孩气喘吁吁地冲进来。

我们老师不行了。

哦,是么,怎么了。

她要见你。



她说你骗我们。

他几乎从床上跳起来,他潜逃已久,疲惫不堪,他跑了非常长的路,但看不见追他的人,也望不到安全的彼岸。他甚至企求被捕捉,他的手臂在空间中盲目地挥动,一片黑暗的空虚。原来这一切的过程才是真正的罪与罚,而现在,有人来解脱他了。

这是真的么?

永劫轮回,起点与终点的重叠是如此完美。

你找我?

他看见她的背影移动了一下,月光从教室的窗户覆盖下来,把她包裹,他害怕,她是谁?他想要逃跑,她是谁?但他还是往前走,她是谁?风使破烂的窗帘飞舞,多么像久远以前的一条美丽的丝巾,他看见隐约的,恐惧而绝望的眼神,它要说什么,她是谁?银色镶边的轮廓中的到底是月亮的影子还是月亮本身,她是谁?他不敢看自己的手,他怕它是黑紫色的,也许还会升腾灰色的温暖的氤氲的烟气,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我有点冷。

全部都是空白。无论他怎么努力,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最后,他几乎是哀号。

怎么会是你?

她呵呵地笑,并且轻微地咳嗽。



他们都已经累了,终于可以平静地顺从。命运的矫情失去了最后的观众,他只是握着她的手,伏着,没有言语。也许幸福一直都不存在,只有美好。他们安全了。



你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

硬币。

在哪?

在井里。

我去找。

雨水使井变得很深,他在井边徘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它在月光下闪着紧张的光。他把它抛向空中,狠狠地抓在手心,像是一个下了大注的赌徒。他要猜最后一次。

他悄悄地走过去。

你回来了,找到了么?

找到了。

把它转起来吧。

当硬币又一次在月光下绚目地舞蹈时,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透过那段黑暗的空气看到微弱的亮光,他伸出手。

啪!

它说什么?

它说你必须活下来。我会带你离开。

呵呵。应该是没有答案的。我知道你没有找到它,永远不会有了。那一面是希望,一面是绝望,我不停地转动,不停的按动,不停地猜测答案。我不断地揉搓它,可它们都已经渐渐模糊。这才是真相。那就是我们永远看不清楚。我已经回不去了,等待太长久,我也无法穿越,和你一样。我把它遗落在这里,它让我在这里等待和终结,我很喜欢这样的结局。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真相,他们要求的比任何人都要简单。简单的真相。

她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硬币是一种象征或是一种情结。它横亘在他们中间,是命运的使徒,他们的委琐使之泛滥,也许无论如何都是死亡。



后来,还是会有人提起她为什么会留下来。有人说,曾经看见晚上她在那口老井边打水喝,然后听见清脆而微弱的水响。

咕咚。


作者:透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