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拥抱·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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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看你吧。”

“好。”

突然想喝水。



学校是在一个小城镇,一个为这所学校存在的小城镇。抛弃了宁静和平和,却永远在盲目而筋疲力尽地奔跑。只是有许多树,很多布满荆棘的山丘。静静地走在林间,抬起头盯着树冠发呆,直到溢出恐惧来,才发现,生命是经不起对视的。



他倚在校门口的电话亭里,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烟头。我停下来,心里平静,能欣赏,这个距离很美。他看起来是干净的,干净的风尘味道。眼神沉静而不羁。我微笑。走过去。知道不会被淹没。



当恐惧无法停息的时候,我会去聊天室,像参加一个派对,登录进去,却不说一句话,在角落里,观看。一行又一行,各种颜色,各种人,有名字或者没有名字,还做着不同的动作。人越多越好,消失得快,遗忘得快,来不及疼痛。



他抬起头看我的时候,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我一直以为心里已经装满了,无处流泻,原来什么都没有。瞬间安全。我开心地笑,长久以来,第一次无邪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用了名字。是一个刹那的灵感,被捕捉了,文字使它不至于腐烂。有人对我说话: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透明的黑色像是烟花落尽的天空。

我记得这句话。

疼痛是生命的印记和坐标。

我开始和他说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对话,我只是偶尔发一些字出去,没有顺序,没有逻辑,很稀疏的言语,他自顾自说着,是一些不需要回应的文字。

有时一切静默了很久。

突然。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你还在么?

我点点头。抚摸着案头的杯子,大口大口地喝水。这使我常常不得不离开一会。

回来的时候。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在?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在?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在?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在?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在?

…………

原来没有什么是不需要回应的。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在。

安静了。心里潮湿的温暖。这很好。

接着,一行又一行。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十九岁被学校开除,因为参与走私。走私各种光碟,大部分是外国被封杀的黑色作品,宣扬无政府和极端个人主义。那些诅咒,疯狂,愤懑的摇滚和说唱音乐。后来在街上卖过烧烤,在酒吧通宵表演。唱BLACK SABBATH和NIRVANA的歌。烟瘾越来越大,所以想要有很多钱。我希望当我的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它会在那儿,钱可以做的到。开始做生意,没有方向,受骗,躲债,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倒棉花、钢铁,炒股,骗人,投机,应酬,成功。有了很多的钱。但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只是不再担心没有烟抽。

我知道那是他已经背对的自己。所以可以诉说。



“带我去看看你的树。”他笑着。抽烟的人也会有洁白明亮的牙齿。什么也不用问,什么也不用核实。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也许永远。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我有很多的树,很多很多。真的。朴树、香樟、紫楠、栾树、榔榆、罗汉松、玉兰、鹅掌楸、羊蹄甲、白栎、杜仲、枫香、喜树、杜英、无患子、山皂荚、黄檀、乌桕、桤木、白皮桦、重阳木、……

我快乐地写着,希望没有尽头。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你怎么照顾它们?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不需要。他们是我的,就是这样。我知道。他们也知道。



最初的游荡没有记忆,向前走,我不停的说,害怕空白。“这是楝树,落叶乔木,枝条宽广,树冠近于平顶。树皮暗褐色,浅纵裂。小枝粗壮,皮孔多而明显,幼枝有星状毛。2~3回羽状复叶,小叶卵形至卵状长椭圆形。这是香椿,落叶乔木,树皮暗褐色,条片状剥落。哦,那个楝树开淡紫色的花,有香味。这是重阳木,落叶乔木,花小,绿色,成总状花序。还有香椿的花是白色的,有香气,楝树是核果。这是冬青,常绿乔木,雌雄异株,聚伞花序。这是七叶树。楝树是圆锥状聚伞花序。重阳木浆果球形。这是……,这是……”

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回不去了,所有的都搅拌在一起,没有头绪。“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很烦?那个……我重新给你说。这是……”

他忽然紧紧地拥抱我:“别怕,别怕。不用去填涂,这样很美,不用恐慌。”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我来看你吧。

这是他在下线前总要说的话。我知道那是真的。但只是一种追问。没有答案。

有一天。[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好。

这依然只是一个追问。我想和他站在一起。

   

他每星期都来。走在林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很好听。

有时候,他会提起工作。是一些极端现实而又无法决定的事。很碎的粉末。常常突然停止,又开始叙述另一件,过一会又回来说这件。但都异常详细,表情、动作、话语、眼神。都没有定义和轮廓,各种地址,称谓都被抹去了,甚至他的名字。结束的时候,他会问我,应该怎么做,应该选择什么。我明白他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答案,其实他也不需要,他只是想问一问。

仅此而已。

然后,我们拥抱,相互埋藏对方,直到困倦。



学校的花园像伊甸园,但谁也无法重返伊甸园。

“我送一朵花给你。”

“在哪儿?”他下意识地在我的手中寻找。

我站起来,跑到花坛边,里面是成片怒放的虞美人。血红的花冠中间,有一颗乌黑碎裂的心。我指着其中的一朵。“在这儿。我把它送给你,它是你的了。”

他走过来。

突然很恐惧。呼吸急促。

他俯下身,手慢慢地伸过去,苍白的手指捏住花梗……

“不!”我的声音刺破喉咙,尖利而扭曲。

他的手仓惶收回,愕然地看着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它是你的了,它属于你,这还不够么?你还要把它与土地分离,和根分离,带回家去,养在美丽的玻璃瓶中,看着它一天天地颓败?还是把它紧紧地捏在手里,等到手指吸赶了他所有的汁水,再把它丢在路边?”我浑身颤抖,眼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流。控制不了。

他站起来,默默地拉我过去,紧紧地拥抱。“放开我。我应该吃镇静剂了。”我全身僵硬,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身体被挤压,畸形地呻吟。手臂夹在身上,像死亡的美丽刑法。但却无法战抖了。静谧的空气缓缓地涌动开去,我也化散开去。很久很久。直到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柔软下来。

喃喃地“你这个拒绝采摘的女子,是那么一碰即碎啊。”

我想念我的镇静剂,我想喝水。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今天读石康。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棒。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我要把喜欢的句子记下来。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很多东西,一强调就不是了。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但我还要。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反正生活本来就他妈什么也不是。

   

有时,我心血来潮。

“我给你背卡夫卡。”

于是,我爬上一块大岩石,一块世界边缘的岩石,以便让全世界都能听到。

“魔鬼的发明。如果我们受到魔鬼的迷惑,那就不可能被诱惑,因为那时候我们要活者,至少是此刻在尘世上,宁静地,如同与上帝结成一体,没有矛盾,没有反思,总能肯定我们背后的那个人。他的面孔不使我们害怕,因为像我们将是魔鬼一样,似乎对这看法有些敏感,聪明得足以愿意献出一只手,以便一直用它覆盖着脸。倘若我们只被一个魔鬼迷惑,一个冷静、不受打扰地观察我们的全部的魔鬼,无论何时都自由地处置我们,那么这个魔鬼也有足够的力量为了我们身上高高的在上帝精神之上的人类生命历程而把握住我们,甚至往复操纵我们,这样我们就绝不会最终看出它的微光,因而也不会受到这方面的打扰。唯有一群魔鬼才能成为我们在尘世中不幸的原因。”

“你为什么哭?”

“他们为什么不相互灭绝……最后只剩下一个……,或者说……他们为什么不……服从于一个伟大的魔鬼?这两个……方面都与……尽可能彻底地……蒙骗我们……的恶魔的……原则一致……。”

“别背了。”

“由——于——缺——乏——统——一——性——,全——部——魔——鬼——对——我——们——顾——虑——重——重——的——关——注——又——有——什——么——用——呢——?”

“别背了!”

我张开嘴,可是什么也喊不出了,无法呼吸。我还要背的,我还要。然而,那些文字都随着苦涩腥咸的液体流得无影无踪。

没有了,没有了。

他慌忙把我抱下岩石“停止吧,停止吧。”

“我害怕……,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一点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轻轻地拍抚着我的头发。我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我疯狂地要捧住那些字,但除了徒然,还是徒然。

我不要从世界跌落出去。

我冷极了。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去爬山。半山腰有一座与山同名的寺院。一层一层走进去,如同下到地狱的底层。一尊僵尸似的白玉观音,高高的门槛上,坐着一个白玉观音似的老妇,她们从对方看见自己。贡台上安然地摆着一只签筒,墙上是成排的签条。可怕的地方。

他开始虔诚地摇动。那沙沙的声音曾在梦中出现,是地狱的风铃。我无法阻止。只能逃跑。

“啪!”

“……啊,是下下签……那女孩……劫难……不要……爱……解救……死……”我拼命地听,我看着那老妇干瘪的嘴唇,它在动,但为什么没有声音?

微笑着走出来。阴影里有抑郁和怀疑。因为阳光是如此强烈。

“只是游戏而已。”开心的样子,把签条点燃。

我跑。

他从后面捉住。我在他的手臂里无助地挣扎。他把头埋进我的脖颈。感觉到温暖的液体。融化。“如果永远都不要改变……我无法救赎自己……在一起,一直这样,没有终结……”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我要结婚了。

[透明黑]对烟花落尽说:恭喜。

烟花落尽对[透明黑]说:我要活。

[烟花落尽]离开聊天室



我去医院。因为镇静剂吃完了。

“才一个星期,怎么吃的这么快,你不要命了!”医生吃惊地看着我这个常客。他把手里的报纸放在一边。“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是茫然地四下张望。目光沉降在报纸的角落。他看起来是干净的,干净的风尘味道。眼神沉静而不羁。雪白明亮的牙齿。可我看不清他的脸。他被框在黑色的窗口里,从冥界向这边微笑。

他终于来向我告别。

“你认识这个人?他可是很成功企业家,可年纪轻轻就被车撞死了。这么大的报纸都登着讣告……”医生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说着闲话。

我微笑。接过药方。

“他上个星期没来。”我慢慢起身,走出去。

“噢,对了,那种药吃了会口干舌燥,你就多喝点水,这是正常现象。”

是的,一切正常了。



小的时候,夏天的晚上,还会有许多萤火虫,一闪一闪,是酸痛的绿光,像没有归属感的灵魂。他们不停地点燃自己,寻找伙伴。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到处都是,却依然相互寻觅,哪怕擦肩而过,也不停息。于是我把他们捉起来,放在一起,但他们依然惶恐地飞来飞去。刹那间,耻辱、愤怒、仇恨,却依然暧昧。我拿出针线,把他们一只一只地穿在一起。

他们不会再分开了,我开心地笑。

果真,他们不再发光了。

他们真的停止寻找了。

可,他们死了。


(常常想起一些过去的朋友。想起的时候就会写下一些字。是一些碎片。

我把它们垒在一起。

长大以后,我发现自己也像一只萤火虫,在黑暗中不停地闪,想找到自己的伙伴,有很多人也和我一样,我们时而遥遥相望,时而近在咫尺,但只能一个人飞舞,无法停歇。那些微光,只是抚慰疲惫、阴暗、寒冷的温暖而虚幻的线索。

把这献给我活着的和死去的朋友。

希望他们能看的到。)


作者:透明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