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觉

hruler03.jpg (1247 字节)



她自己非常满意,这样潦草的结束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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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她始终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去看周围的。无论是看着妈妈给她穿上厚实而温暖的棉袜子然后抱她到自行车后面的儿童坐椅上,还是看着坐在秋千上高高荡起时所能看到的房屋路人,亦或以后她所看的一切陌生的熟悉的悲的喜的的所有事情和人,她都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她都是用这样的一个态度。没有变过。



幼儿园的老师大概不会忘记她们教过的这个女孩子,她瘦小,安静,但是又经常在沉默的笑容里做些疯狂的事情。她经常坐在秋千上叫小朋友把秋千推得很高,然后在女孩子们的尖叫里,一声不响的微笑。脸上浮动着湿红。在鼓鼓荡荡的裙裾里,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像是一枚随时会孵化的蛋,孕育着一种内在的力量,给人紧张与不安。

她被制止。从秋千上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总是很淡然的扫一下老师然后就走开,好像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好像她只是做了一件平常的事而不值得任何的惊讶一样。


她喜欢荡秋千。她确实喜欢。


在秋千高舞的时候,她可以越过幼儿园的围墙看到外面。有房屋,有来往的人,每一次高荡她看到的人都是不同的,这些人镶嵌在同样格式的画面里行行动动。而这一些人没有谁发现她的存在,没有谁发现有个人在窥着他们的行为。她于是感到安全而自在,没有什么比这样更安全,飞扬的秋千,根本就不是危险的所在。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在她的印象里,几乎个个面貌模糊。他们只是秋千的动力而已。直到她最后上了小学,直到她最后一次走出那个门口,她唯一记挂的,不过是那两个铁架子上的一块木板。她想,最好自己就能是那块木板,每一天都会有小朋友坐上去,然后每一天她都可以看到围墙的外面去。


可是她不是木板,她得上小学。


小学里没有秋千,只有单双杠和各种球类的场地。她保持着安静。在镜子里看着自己一点点长大,她长高,长长了头发,发育,突出了尖削的下巴。她为了这一些非常的快乐。这一些本来就是应该这样子的,她总是有这种感觉。


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个男生追她。她拒绝。微笑着,像一面柔软的墙壁,温柔无伤却又坚不可摧。


男生每天放学都等在学校门口,一直到她过来,然后在她身后默默的走。他并不是她的麻烦,整条路上,他会一言不发,而她也轻松自在,脚步或快或慢全凭自由,有时候也停下来在路边买冰棍吃,或是看看热闹。那个男生会一直跟她到家,像是她的一个影子,到她走进光亮里的时候,他就悄然离去。


她并没有想过让谁来喜欢她,她只是迫不急待的想长大,长成她所知道的她本来应该是那个样子。她最快乐的就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梳头发的时候,她会看出自己成长的痕迹,像是笋拔出的节,她每一天都会看到。


升初中的前一天,那个男生在送她回家的时候叫住她。她回过身,在夕阳里看着自己的影子从自己的脚尖处拖开去,伸长,头部尖尖的,像是一条小舌头一直舔到男孩子的身上。他不说话,于是她笑着走过来,拉起他的手。在她的家门口,他哭了。她笑着吻了他的脸,然后看着他消失在自己手中移动的门的后面。



手指



她的整个初中生活平淡而无聊。父母追着她要她考重点高中。她服从。肥大的校服里,收容了她的美丽的成长,收容了她对秋千的回忆,也收容了她所有的对自己的感觉。那种粗粗的棉布,像是一个恶咒,封锁了她做自己的权利。


每天晚上做过功课,睡觉前,她会吃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慢慢脱光衣服,看着台灯把自己的样子画到墙上面去。她有了饱满的胸,有了纤细的腰身,有了圆润而线条优美的手臂。她转动着自己,观察着,有一种细腻如泡沫的感觉会浮上来,沉浸了身边的气氛,她在泡沫中沉浮着,会突然想起棉袜子,想起秋千,想起秋千外面不曾注意过她的人们,然后想起自己影子般的那个男生。每次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关了灯,睡觉。


她考上了重点高中,父母为此十分高兴。而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上了高中还是要穿校服,还是那种粗粗的棉布,还是那样恶狠狠的诅咒。


在高中里,她遇见了凝。


第一天上课的时候,凝是最后走进教室的学生。她梳着短发,个子相当的高,匀净的面孔,眉眼间的距离有点宽,肥大的校服在她的胸口处被微微挑起来而显得精神十足。她看着凝,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校服,然后发现自己也是这样挑着,呼吸的时候,那棉布微微的颤动,里面似乎住着某种潜意识的诱惑。她为此高兴。再抬头的时候,凝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了。


你这里没有人的是吧?凝问着。

没有。她回答。

那我坐这里好了。

好啊。她很高兴的说着。


凝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嗅到一股风的味道。于是她那些关于自己的所有的想法全都涌了上来,她又记起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事情。然后她又想到,人和人的关系就应该像齿轮,在一个刚好的地方会刚好合适的咬合,从此舒服的运转。她和凝,应该是这样的一对齿轮。


凝是一个喜欢说话的女子。她则喜欢听,因为在凝的嘴里,时常会跑出一些奇怪而感性的词语和句子。有一些,她觉得已经是深植在她的心里的,只是凝把它们挖出来讲出来,把它们晒在阳光里,在阳光抽干那个句子的水份的时候,她感觉舒爽而快乐。


你知道吗?我是你的手指。我在为你触摸,我在为你感觉。一切,都要我给你。凝说。


我们是虚线连接的答案。没有坚实的关系但又不可分割。凝说。


你的眼睛里映的是你自己的影子。然后你就化成一杯自私的水,吸收热度或凝结成冰,只分一点点的感觉于旁边的空气。凝说。


你那美丽曲线鞭挞着我的神觉神经。我于是迷了路,找不到了自己。凝说。


爱情像是廉价买来的种子,深植的时候,不会有人知道哪里会生长哪里会死亡。或许。所有的都不会发芽结果。凝说。


所有的瞬间,都只是命运而已。而所有生命,都只是一场悲剧而已。凝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凝大多是躺在她的腿上的。


凝喜欢在吃过午饭之后趴在她的腿上喃喃自语似的说出一些话来,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自己在讲什么。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微闭着眼睛。凝是快乐的,她能看出来。于是她静静的听着。她的手摆弄凝的短发,让那些丝状物一次次从手指间漏过。她的腿被凝的声音抚摸,一阵阵麻痹的快感。


如果我们上了大学不在一起了怎么办呢?她问凝。



傻瓜,我可以写信给你呀。凝伸出一个手指,在她的下巴上迅速的敲一下。凝的手经常出汗,手指带着一点温热而潮湿的气息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如果你是男人我会爱上你。她说。


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不娶你。凝说,你知道吗?我们是太合适的杯子和盖子,而爱情不能太合适,它天生就是必须是缺陷的。我没有爱过谁,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子。她低下头。凝笑起来,鼻子中间轻轻的皱着,你总会知道的。小姑娘,我们是女人,除了接受爱情,别无选择。


她最终没有跟凝考上同一所大学。在送凝走的时候,她紧紧的抱着凝,轻声的讲,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写信,我要一辈子有你的消息。我不管,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耳朵和皮肤



在大学寝室的镜子里。她又看到自己的脸,突然有一种感觉,好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而这一次,是她真的发现她已经变成了自己,那个意念里很久远了的形象。


她开始大量的买衣服,但是拒绝牛仔裤和运动装。她喜欢黑色高领的紧身衣或是黑色的无袖长裙,有时候也用黑色搭了其它的色彩穿。她不穿内衣,让所有衣料直接平白的触动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穿上她的黑色的时候,她就感觉安全而自在,好像小时候荡在秋千上一样,能够没有人注意的却又不可否认的悄然存在。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从不参加集体活动,小心的隐藏着自己。但是男生们喜欢她。白晰而稍带着敏感的皮肤,自然的棕色长发,尖削的下巴,丰满的身体,还有常年的黑色为主色调的衣着。


她和凝通信,有时是平信有时是EMAIL。信的内容一般都是短的,可是她们不通电话也不聊天。她只是写信给凝,关于她自己的所有的点滴。


“有很多男孩子追我,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的涉及,或许,你说,我真的应该涉及吗?……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

“你当然应该涉及,别忘了,我们是女人。顺应你的感觉吧。如果你没有了手指,至少还可以用耳朵去听用皮肤去感觉。”



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他问她。那一天,月光清脆,她站在他的影子里,感觉自己站在了月亮的背面,没有光线侵袭,没有质感可以触及,有的,只是轮廓。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有一阵阵的气息传过来,跟她自己或是跟凝不一样的气息。她不禁想起那个小男生,她不记得是不是跟那个小男生也有这么接近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小男生的气息也不是这样,这样的气息是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的。那我试试吧。她最后说。


他抱住她。她感觉自己的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扼住。她被包围在一个所谓的男人的气氛当中,无处可逃。


他对她很好。尽着全力宠爱着她,带她上街,陪她在马路边吃烤红薯。有时候还跟她去儿童乐园,在没有人的时候,她坐在秋千上,由他一下下荡上天去。这里没有围墙,她冲到蓝天里的时候并不是十分的快乐,但是看下去,下面的他,闪烁着快乐的眼睛。那一刻,她总有一点点类似歉意的感觉,无力解释也无法抹去。她跟他在一起是顺意而舒服的,但是她总是不能制止的想到凝讲给她的关于杯子的事怀。她想不出她和他,应该在哪里不同。



他最喜欢带她去海边玩,带她站在浪头里大声的喊话。他说话的时候气势高仰情绪饱满,总也像似在宣布着什么。有时候她会被感染,跟着他大声的说些东西。有意义或是没有意义,只是随口喊出来。


我想要一个贝壳。她说,你拣一个送给我好不好?做什么?他问。可以听见海的声音啊。她回答。他大声的笑起来,有什么啊,我送你个烟灰缸也一样可以听得见。她听了,转身就走。


喂喂喂。他追过来。生气了?


她不说话,一路走着,一双脚在沙子与海水的湿和物里踢踢踏踏。我是说真的啊,其实不过是你自己血液循环的声音嘛,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来的海的声音呢,不过是女孩子们追浪漫而已。你又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她霍地转过头,看着他,说,我喜欢听我自己的血液的声音,我喜欢感觉我在流血,我什么样的女孩都不是。然后又转过身任性的继续走。他站在那里,她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一路踢踏的走着,想着这样的任性是不是有意义,或是这不像是她能做的事,但是她没有想停,没有什么理由要停下来。任性的赌气是过山车,从顶点落下来的时候,除非是那轨道坍塌掉,再无别的理由不去继续。


喂。跟我来。他突然跑上来,拉住她跑。她跟着,一直跑到海边的上顶上去。

你有听说过玻璃樽的事?

有。

他从背后拿出一个矿泉水的瓶子。现在找不到玻璃的,不过这个也差不多。

你要干嘛?

给你。笔,纸,写吧。

写什么?

想写什么写什么。


于是她看看他,蹲下来,在自己的膝盖上开始写。女人是海……

我不会写了。

我来写。

她看着他接着写。女人是海,男人是天。如果我是天,但愿,我的海永远在我的怀抱里。


她看着他把纸条塞在瓶子里去,又加了几个小小的石子进去。


如果真的有人能拣到这个,就让他们跟我们一样相爱好不好?他天真的说着。



她没有做答,看着他跑到崖边,全力把瓶子丢出去。在他衣襟抖动的同时,那透明的塑料在阳光下闪动着,无力而悲哀的消失,于是她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在说三个字:对不起。


怎么样?浪漫吗?他跑回来。笑着站在她面前。他的背后是海,海的上面是阳光,还有,一层天。她笑了。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开心了?他轻轻的问。她笑着一声不响。他轻轻的环了她的腰。


她发现他的唇温软而湿润,与他相比,自己是冰冷而僵硬的。我爱你,让我们有一个家吧。她听见他的声音响起,转瞬又消溶在海浪声中。仿佛从未有过。


他们租了一个小单元。


“凝,我跟他同居了,但是我不清楚这是否跟女人或是其它的什么有关。我想我还是不清楚爱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他。他对我好,而我是一个女人。我知道。仅此而已。”


“爱情就是这样的东西,或许我们不能指望它发芽,但是我们又不能把那一块地移做别用。它只能种爱情,用一生守候的一个没有预测的可能性而已。爱情,这个单词本身就是自私的。在路上走吧,也许,还能看到。”


于是,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跟她有同样质感的却又饱含重量的皮肤贴在身上。一丝隐约的快乐在压迫里蠕动。她用指甲划过他的皮肤,划出白色的条纹。那些条纹的载体是与她有所不同的生物。而她,必须要跟着这个生物的节奏生存,直到他放弃了主宰权,她才能自由的呼吸。在他睡着的时候,她坐起来,拿起他的手由上至下滑过自己的身体。窗子外面的电线上停了一只鸽子,带着惊异摇动着脑袋看着她,她微笑着挺直上身冲它做鬼脸看它飞走。


他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像是一个听话的男婴。她伏在他身上,在她右胸口的空白处,传来远一点的跳动的声音。于是她意识到他存在,他活着。而且他近,跟路上擦肩而过的男人不同。于是她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那种与在秋千上所不同的满足感。也许这个就是爱情,也许对于男人,这是我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感觉。她想着,一只只弹动着按在他身上的手指。


如果女人和男人必须要遇见,那么除了相爱,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


她常常就那么的伏睡在他的身上。等她醒的时候,他正歪着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溺爱。于是她笑,用两个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摇晃,他则像突然爆发的洪水,拥住她。狂热的亲吻,再次拥住她澎湃。


她一直跟他住在一起两年。两年里,她跟着他学会了做饭。在下课以后,他们也像夫妻一样的,去买菜然后回去弄东西吃。两年里,他很快乐。他告诉她,你知道吗?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幸福与快乐来得越早越好的。我们以后都会这样对不对?她笑。一只手端起装满水的盆,然后看着自己的手在空气中不支的抖动,直到那一盆水哗地洒掉了。怎么了?他问。没有事。她笑着说,转身找拖布擦地。


他们很少吵架。她不算脾气急躁,他也很懂得宠着她。玄色的她,带着他一同围着神秘得暴露了的光环但又自由的存在于这个校园之内。


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他问。永远是明天还是后天?她笑着跑开去。黑色的裙裾搅动青色的风。他站在她的背后,被风掀起头发,像是一个落莫的失败者。


后来,她和他都拜访了双方的父母。是他的要求,她跟着做了,因为似乎觉得做与不做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差别,并不值得为此争执些什么。


他的父母很喜欢她,她的爸妈也喜欢他。他说,你看这一切多顺利,是天注定的我们两个,我们毕业就结婚吧?结婚?她问。你不喜欢吗?我,我想想吧。她看着他的眼睛里瞬时闪过一道光,然后又回复了正常:好啊,你想想也好。


结婚这那两个字现实而沉重,她从没有想过。关于与爱情有关的那一系列的名词她都没有在脑中存储下任何的概念。她只是按着凝的话去做一个女人而已,甚至关于她做女人开心不开心她都没有想过。他所给的片刻的满足算是维持爱情或是婚姻的理由吗?她要为此接触婚姻这个话题吗?她不知道。婚姻。怎么会呢?


她始终再没有给他回答,他也没有再问。他们住在一起。上学,吃饭,回家,做爱。在他在她下身忙碌的时候,她会扭过头,看窗外的电线,上面时不时的落着一两只鸽子。在看什么?他停下来,问她。鸽子。她说。他也把头扭向窗子,然后说,你知道吗?鸽子是能感受到地球磁场的,它们也能,感受到自己与另一只鸽子之间的磁力是不是越来越小,距离是不是越来越远。真的吗?她问,扭回头看着他。他的脸上浮着一层笑容,遥远而忧伤。她呼出一口气。放松了自己,心里特别的平静。


在毕业的前夕,他们分了手。理由简单而有力现实,像成百上千的毕业生一样,他们必须分开,他们要回到彼此的城市里去。


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他笑着问。你倒底,有没有爱过我?


她看着他,想起他沉重的皮肤,想起他的心跳,想起那晚清脆而明亮的月光。她哭了。

怎么了呢?他问。

跟你一起的时候,我很满足。她说。

你,对于我的……只是……很满足?他说着。她看着那个已经算是一个男人的男孩子的眼睛里,有水。




呼吸



毕业之后她回到她的城市。她的爸爸托关系在电业局的科室里给她找了一份工作。凝在一个离她不太远的城市里工作。凝说她喜欢陌生的城市,她喜欢那种连个可以称得上认识的人都没有的感觉。她很想念凝。在大学的几次假期里,她见过凝两次,一次是她留长了头发,第二次见面时就给剪掉了,凝说长头发的时候她没有生活的灵感。其余的时间,凝总是在跟不同的男朋友奔波在不同的城市之间。我是女人,除了接受爱情什么也不能做。凝说。她听着凝的声音,听得十分寂寞。


有的时候凝给她打电话,都是在上班的时间。

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在做什么?

她就回答,看小说。

什么小说?

她的回答也是固定的,靳棘鸟。

总是一本书啊?

对啊,我觉得,那么多描写性爱的小说里,这本书写的最美。

你性饥渴啊。凝笑。她也低着声音笑。

工作怎么样?

我还好啊你呢?

我?我跟你说啊,我们这个楼里除了我最年轻的人37岁。我们科里四个人,三个人是我大妈。

呵呵。不寂寞吗?

还好吧,我可以上网的。对了你可不可以上网跟我聊天啊。

省省吧。我忙死了。哪有时间。喂。我头儿来了挂电话啦。

喂?你想不想我?你的电话给我好吗?


电话的嘟嘟声像是小孩子愤怒的拍皮球的声音。她听一会,然后挂掉。开机,上网。在聊天室里,她叫玄。她爱这个有预感能力的字。




喜欢黑色?

是的。

为什么呢?

感觉安全。

安全?大多人都认为黑是恐怖的。

可是正是因为黑,黑得看不见东西了所以感觉安全。

你不喜欢看东西。

可能是吧,更多的时候我不喜欢东西看我。

呵呵。你自恋。

自恋?我没有想过。


这个给她诊断是自恋的男人大了她十六岁。她猜想他也应该是在科室里工作的那一种,因为无论她什么时候开机,他总是在上面。他的轻闲与无聊,暴露得清清楚楚。


你总是在网上吗?

是。

没有别的爱好?

嗯……我的爱好不算是爱好。你有什么爱好呢?

我?可能……看小说算是吧。

小说?什么小说呢?

靳棘鸟。

呵呵,爱上教士。你不是喜欢安全吗?

爱上教士不安全吗?嗯,或许,我喜欢里面的某些描写。

关于性?

关于性。那一些真是好。

是呀。纯洁又美好,很少有人能写出这种感觉。

你还没有说你的爱好呢。

我说了不算是爱好的。我喜欢从我的阳台上往街上看。

为什么?

我住十三楼。当我在上面看下去的时候……

没有人会注意你,感觉安全。:)

嗯。对,感觉安全。



在她遇见他之后,她也几是乎天天去聊天。这个男人时不时的总有一些跟她相同的感觉。她觉得这个男人不错。


到我的家来看看我的阳台?


好的。


他们约在地铁站里见面,说看看能不能凭直觉找到对方,如果没有找到就算做罢了。


她站在楼梯的第三级台阶上。看着车载着不同的目的停留或是离去。车窗里露出肃刹的日光灯的光和同样感觉的安静。每个人都刻着一张不同的脸,每张脸上却都装着同样的表情。静止着声音静止着活动。麻本而毫不停留的前进着。


她站在那里想他应该会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要从这样的一群人中走出来,带着同样的一张麻木的脸孔。

之后她看见一个东张西望的男人。瘦,有宽的肩和跟她脸型相近的尖下巴的脸。他轻舔着上唇,眼神里有点点的不太在乎的态度,仿佛有意又仿佛无心。这个应该是他。她想着,尤自笑了起来。


那个男人看见了微笑着的她。顿了一下。走了过来。他走近的时候,她看见他瘦瘦的脸上有一些细小的皱纹。她看见他有着能闪动轻快的光芒的眼睛。同时,她感觉到某种情绪似乎以跟他同样轻快的节奏在她的胸膛处撞击了一下。


你是……

我是玄。


真的是你。他如释重负的笑了。脸上加深了皱纹。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你怎么会站在这里,很不容易找到。

可是我找到你很容易。


她微笑着看着这个男人。他穿着宽松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他穿着她所不喜欢的所有的衣着。


搭计程车去他家看阳台。


他的家不大,但是干净而简单。木质的装修使空气里看起来有一种淡柠檬的味道。

你家很漂亮。她表扬他。

谢谢你。他嘿嘿的笑。

她坐在沙发上,旁边的阳光从挂着蕾丝窗帘的窗子射进来,缓缓的铺在地毯之上。

你的窗帘也很漂亮。她说。

嗯,我喜欢有质感的东西。

都是你自己动手装修的吗?

我没有那个本事,我只是动动脑袋想一想。别人做的。

这么说你是高级工作人员喽?

嗯,差不多。他笑了。喝水吗?

好的,不过……你倒底做什么工作?她问。

事实上。他去倒水,我是个编辑。忙得很。你总在网上。她说。他瞟了她一眼不回答。


她从他手里接过水杯。透明的玻璃盛着透明的水,浸在这个同样有些透明的空间里,显得十分脆弱。他的手指很长,关节有些大。握着水杯的时候,淡褐色的皮肤和透明的水有着一种现实与梦幻的反差。


你要不要我把冷气开大一点。夏天看人穿黑衣服感觉上很热。他依在墙上问她。她看了他一眼,把水一饮而尽,抬起头的时候,前面的头发掉到后面去,滑过赤裸的肩。她喜欢头发接触皮肤的感觉,于是又低低头让头发留在肩上。


来吧来吧,看看阳台。他放了手中的杯子,用那只大关节的手拉起她。他的手很热,这使她意识一自己的手臂十分的凉,他的手在到达阳台的时候放开她,留下热度的烙印孤独地停在她的手臂上。


就是这啦,你看我的椅子还在这里。他指给她看。她笑着点头,把头依向玻璃窗。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么高的地方,在视线跌下去的时候,有片刻的眩晕,之后,那一片摸糊的景物现实起来。很不错吧?他笑着问。嗯。她点着头,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移动的物体,突然想起幼儿园围墙外面的路人和定了格的房屋。


我每天都在这里向下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他凑过来,轻声的讲给她听。他的身体散发着轻微的热量,她被轻微的烘烤着。


他们有不同的形态不同的事。可是他们没有人会知道有我在上面看着。他继续讲。


而且,她插嘴说,他们不会意识到,在你的眼里,他们只是不动的画面中流动的过客。

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吃惊的问。

呵,跟秋千上差不多。她说着,往客厅里面走。什么秋千。他在背后追问着。她笑出声来,拿起水杯自己倒水。


气氛陡然的安静下来,她回过头,发现他站在阳台通往客厅的走廊里,而她自己正站在客厅中央。她不讲话,他也安静着。冷气呼呼的响着。她把水杯在手里转动着,从杯口里面看着自己的手纹。她感到头发一丝一丝的掉下来。滑过肩,扑的一声弹进空气里。


你知道吗?我其实真的忙得很。他把手插到裤袋中去。其实……我在聊天室里很少说话的。只不过,在等你。


她安静的听着。然后呼出一口气,放下水杯抬起头,走过去,吻他。


他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她闭起眼,看见凝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近于完美的弧线,然后粉碎。她感觉着自己的曲线在他手中移动。然后像是一条轻薄的黑色丝带,在风中游荡。之后,她又变成了从空中跌落的蛋,迅速的坠落,爆碎了。也许她一直就是在等这一次坠落,就像是火山在等几千年后的某一个时刻一样。所有类似纯洁或是龌龊的感情,都在一瞬喷发,不需要收拾。自生自灭。


你有结婚?她问他。

他低下头颔住下额,看着她的眼睛,定了一会儿说,我有离婚了。

是吗?没有再结婚?

为什么要结婚呢?他的瞳孔里装着轻笑的神情,似有心又似无意。

哦。她淡淡的叹了口气,随之也跟着笑了。

你有爱过别的男人吗?

我?她笑出声来,我的爱情就是一种满足感。

那跟我呢?什么感觉?他问。

我跟你有什么,我是同性恋。她笑着敲了一下他的头。起身,在他的视线里穿衣服。对不起。他说。她停下来,说,谢谢你。


“凝。我想我终于明白关于女人和关于爱情了吧。也许你是对的。我们不能期望每一颗种子都开花,可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对此的无能为力,才让人兴奋并充满激情。有时候我在想,如果爱情不是自私的字眼,如果一切都摆在我们面前,那么我们会不会为了让自己激动而掩住眼睛呢?或许会。你说呢?”


凝没有回信。


她不再经常在网上跟他聊天。更多的时候她跑到他的家里去,坐在阳台上说话或是看电视。在他睡的时候,她凑近他,仔细的着他的皱纹,然后用笔沿着纹路画下去。等你老了就会是这样子的。他醒的时候,她拿了镜子给他看。

等你老了还穿不穿黑衣服?

会吧。呵,像个老巫婆的样子。恐怖到极点也安全到极点。再不会有人打扰我了。她说。让头发垂下来,她的眼睛及微笑在头发后面,感觉自己寂静而安全的燃烧。



时常,她找不到他,他没有手机没有传呼,说失踪就像气体一样的消失了,以后再见到他时候,他说他在出差或是在赶工。


可是你以前都会在网上等我的。

你不要学得这么孩子气,这不像你,我会不喜欢的。他拉着她的头发说。世界是在进行的不是吗?今天和昨天不同……

我明白。我跟你在网上与现在又不同。她打断他。

那当然,他大声的笑出来,在网上你是我的网友,现在你是我的女人。


她的心轻轻的颤动着,抬起头,迎接他的嘴唇。


女人是属于黑夜的。在夜里,女人才会出奇的美,美得冷漠而妖艳。不像人间的产物。他拉上窗帘,浑厚的声音在玻璃窗上折射回来。

是吗?她坐在地上问,眼睛轻瞄着他窄窄的髋部,手里一张一张的翻着光盘。

当然,他扭开一盏暗淡的灯,坐了下来。你总是美丽的,因为你把黑夜随身携带。

那是因为我自私,不把美丽留给别人。她压低了声音,也不把你留给别人。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自己手臂上反射出的清白的光,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与灯光同步。


他并不做声,用一只手指叩响了音乐的门。她跟着他闯进门去,在那里伸展身体,感觉自己慢慢的沉淀。对于这个男人,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这一切她知道,从看见他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就好像,从小就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一样,与天俱来。


如果你有一天不要我了。我就要从这里跳下去。她指着阳台的一块玻璃给他看。
他看着她笑,牵动一个嘴角。

你这个样子像撒旦。她的手抚着他的脸,然后用上额抵住他的下巴。你放心,我不会的。她轻声说。


由他的颈部所散发的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闭上眼。清亮的月光和高荡的秋千。这就是我的一生。她想着,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悲伤和冲动涌上来。她感觉到他的手搭到她的肩上,有着轻微的压力。她在他的压力下微微颤抖,像是一只马上就要死亡的小动物。

我爱你。她说。







她的父母开始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她27岁了,在父母的眼里是个随时会烂掉的水果。他们为她担心。她并不拒绝父母的建议。她是习惯于,包揽一切塞给她的东西,不管是她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


第一次去看一个有可能联系上关系的陌生男子之前,她站在镜子前面看自己,镜子里面,她的脸她的身体,这是她从小就知道的结果,那双眼睛从来没变过。她睁大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一些岁月的足迹。什么也没有。伸手去摸自己的影子。镜子冰凉。她干始想,什么时候她自己能以一个异体的身份来摸这个身体呢?除了做自己,都幸福。


她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她要看对象去了,他说好啊,不过你的男人不能比我差哦。她笑。听见笑声里有一点点破裂的声音。她想,也许她骗不了自己。她十分渴望听到的是阻止的声音。那我挂电话啦,相亲去啦。她轻快的说着。好好,祝你好运。在放掉电话的时候,她发现手中握着的听筒,像一把弯刃的钢刀。


怎么样。累不累?每一次看过对象她都跑到他家里去。而他总是倒杯水给她然后问她这样的问题。今天这个怎么样?

还好啊还不错。她说。拿着水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的看着自己曾指给他的说是要跳下去的那块玻璃。这个带有柠檬味的屋子,那个偷窥的阳台和身体微热的男人。她笑着。抛了水杯抱他到怀里。


所有的瞬间,都只是命运的安排。她的脸贴着他的后背轻声的说。什么?他问。没有啊没有啊。她否定着,想着凝的下句。

如果差不多是不是要跟他交往?他问。

对。还会嫁给他。她抬起头看着他。为了自己这句话得意。她笑着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就像在电话响过几次之后去接,而发边已索然无声时所产生的感觉,一点猜测的不安与刺激。

哦。那要让他对你好点才行。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她静静的,似乎还点了点头,然后,听自己的嘴唇在牙齿下面绝望的呼救声。



“凝,如果我说我要结婚了你会不会来看我?我真的要结婚了。嫁给一个三个月前对于我还是陌生的男人,你说过所有的瞬间都是命运的安排。我想不起下句。可是我愿意服从。我下周三结婚,你来吗?”



凝没有回信。她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没有理由没有声息。她开了七次信箱之后,自己也放弃了这个现在唯一能联系到凝的手段。我要一辈子有你的消息。她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微笑着。手指拂过凝碰过的地方。



她结婚了。


新婚之夜。她再一次被抛回到小单元中去。男人带着急促的呼吸压住她,而她自己,好像从空荡的天空一下子落回人间一样,在布满尘土和欲望的现实里拼命挣扎。呛出眼泪以及灵魂神处对自己的所有的热情。她指示着男人,要他给她全部的欲望与快乐。她冷静的享受着,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只是个女人。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搭在身边的这个男人的身上。而他,正像大部分北方男人一样,高大,强壮,脸不是很英俊可是线条明确充满刚毅。她让自己的手指掠过他的皮肤。那些肌肉与神经的机体下面,有一个物体在跳动。她开始时几乎是有点吃惊。之后又笑了,这个人本来就是活的,而且与她有一种法律上的关系。


她起来穿衣服。他压住她的手问不再睡一会儿么?她说不了。然后他放手,她继续她的行动。


厨房里做早饭。她想着自己就这样身为人妻,一切好像小时候的游戏,微笑起来。之后她想起来他来。打电话过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充满了活力,他习惯了早起,习惯了上早班,习惯了一个人活力无限的活着。

你好吗?她问。

这个应该我问你。他的声音笑着。

我好啊。她笑了。听见微波炉工作结束的声音。我在做早饭。她说。

嗯,很贤惠哦。

她站在那里,在微波炉三声提示声后,她突然明白,自己再也不算是他的女人了。


她打开微波炉的门,伸手去拿里面的牛奶,玻璃十分烫手,她咬着牙把牛奶放到桌子上,然后跑去水池边用冷水冲手指。起床吧,吃饭啦。她大声喊着,声音在厨房里嗡的一声回荡。




她不再上网,没有了凝也没有了他,网就是一张空网,上不上都没有意义。就像秋千再次高起一样,前一次看到的人都没有,又是另一个模样的内容。然而这个内容她不在乎不喜欢。




同科室的女人们突然有兴趣学电脑上网,她总是不得已的教这个打字或是教那个怎么在网上购物,态度温柔而积极。

有时候丈夫打电话过来找她说话。那些女人把电话给她的时候总是加一句说她真有福气,她便笑着接过电话,依在窗子边。背后的阳光,总是晒得脊背滚烫。她从来不躲避太阳的照射。丈夫的声音,感觉上跟阳光一样的火热而眩目,看不清,也收不到记忆中去,只要太阳一落山,那一切都消失,而且再找不出任何的痕象能证明它曾存在过。她的男人是那从窗子射进来照着她后背的阳光,是不得已而才与她有关的。听他说再见的时候,她为这个男人悲哀。



她的丈夫对她很好。而她也尽力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对于他,她知道自己只是他妻子,别的什么也不是。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她后来想。也许他也跟自己的感觉一样,除了是个丈夫什么也不是。



有一天他送她一盆茉莉花。花给拿回家的时候,上面满是洁白的花蕾。

我没有说过我喜欢花呀?她说。

我想你会喜欢的。也许你会爱上这花的香气。她的男人快活的说着,忙忙碌碌的给花找托盘,弄肥料。你看这些小花蕾多可爱。他说。有一天你看见它们在你的手里全都开放了,多让人高兴啊。

是吗?她说。


从此,每天早上起来她都会记得给花浇水,那些叶子是十分敏感的,只要一天没有水喝马上就是萎倪下去。她并不喜欢这花,也不喜欢这香气,更不喜欢让自己一天天变得跟它一样的神精质。终于有一天,花死掉了。在它开过了所有的花蕾之后。

对不起,花死了。她说着,心里却充满着快乐。

没有关系呀,只说明你没有经验,不过你的爱心还是有的。丈夫笑着,看起来十分快乐。


我们要个小孩子好不好?晚饭的时候丈夫问她,你喜欢小孩子吗?

要一个也好啊。她的眼睛盯着电视回答。

嗯……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们又不是很忙。

什么很忙?

没什么。她收回眼光。轻轻的对他笑笑。



一年半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小女儿。他很高兴。

叫她什么名字好呢?他问她。

叫她……凝。她把嘴唇贴到女儿的脸上轻声的说。

婴儿的脸上有细腻柔软的皮肤和淡淡的奶味,她伸出舌头在女儿的脸上舔了舔。一边的丈夫笑起来,她的小名叫小猫吧,你就是猫妈妈。她也笑着。看着怀里的小东西,似乎看见了凝走进教室,短短的头发和挺挺的胸。又似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白晰的脸,黑色的衣裙和不曾变化过的眼睛。

你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她说着。你会是夜里最美丽的女人。


在镜子里,她发现她自己的脸上有了细小的皱纹。于是她想起来初中的时候,墙上自己那近于完美的影子。女儿在长大。有一天她也会有挺拔的胸和纤细的腰身。而她自己,则是她女儿的包装物,一层层萎缩的退下来,最后把所有的光线留给那个孩子。她眯起眼睛,用笔在脸上画出皱纹,一如曾经的画给他一样。如果我老了就是这样子的。她说着。然后冷笑一声,伸手把镜子从墙上摘下来,转身就走。身后是撕心裂肺的破碎声,她自己的影子也破碎在那一堆闪亮的物质当中。她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微笑着,如我所愿。


女儿上了小学。初中。慢慢的像她想的那样,有了她的模样和凝的气质。


像小时候她能看到到自己一天天长大一样,她能看到自己一天天的老下去,而她觉得她的心比她的容貌老得更快。渐渐的她养成了他的习气,空闲的时候,坐在阳台上,看楼下面的路人。看的时候,一时是想到他现在是不是也坐在阳台上看路人,想到他比她大那么多,现在会不会现在已经变成了她曾在他脸上画出来的样子或是像个魔鬼,根本没有什么变化;一时又会想到大学里的男朋友,想着他在山上时的快乐,想着他们分手的时候他眼睛里潮湿的光以及他的皮肤,想他现在是不是有个妻;或是又会记起凝来,想起她笑的时候皱着的鼻粱,她在她腿上躺着的时候那些幻影似的句子和她挺拔的胸,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会不会像她一样记着她。她微笑着看着路人,温习儿时的快乐。


丈夫升了职。


她的父亲去逝了。临终的时候一直拉着她的手叫她的小名,说她是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母亲在一旁掉眼泪。她不哭。一直跟父亲说话,虽然他没有跟她对上过一句交谈。父亲出过殡,她已经折腾得虚弱不堪,她的男人送她回家,然后自己回去陪她的母亲。房子里空荡荡的,她模糊着自己神经,径直走到电话旁,拿起电话拔了他家的号码,三声铃响之后,她似乎听见有人接了电话,听见电话里有了一丝呼吸的声音。她挂掉了电话。那一夜,她蜷睡在电话旁。


她们搬了新房子。把母亲接来同住。


她病了。乳腺癌。


她拒绝接受治疗。在家里大乱的那一阵子,她出奇的安静。听着亲属和丈夫没完没了的劝说,听说女儿小声的哭泣。她微笑着。想起那只大关节的手指中的水杯来。自己一天天接近死亡,丈夫一天天的消瘦,她倒是快乐起来。是她在镜子里打碎了自己。她本来就是镜子里生命。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


在医院的床上,她想着,此时此刻在别人的眼睛里,这个床上的会不会是一个身着黑衣的已经老去而快要死掉的女人。


她看见,自己在清清亮亮的月光下面,坐在秋千上高高飞荡。围墙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人群里有爸妈,有小学的那个男孩儿,有凝,有大学的男朋友,有他和自己的丈夫女儿。于是她张开嘴唇,说出了曾经忘记的那句话:所有的生命,都只是一场悲剧而已。




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