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hruler03.jpg (1247 字节)

一,四点二十分


四点二十分,突然醒来,想起来晒在外面的被子还没有收回来,晒了一天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太阳烤得发了焦。于是我匆匆忙忙的跑出去收了被子回来。


三点半的时候,明给我来了电话,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很好除了有时候想我之外。他又一次问我什么时候能够过去。我说我努力吧。你要好好读书。


我三点半的时候,明的那里是半夜里十一点半,其实到了十二点他就可以打每分钟二十美分的电话了。可是他偏不,他说,他想我想到等不及那半个小时了。


被子没有焦掉,晒得热乎乎的,抱在身上能感觉到它充满了温度的定义。我不知道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候,在这个晚上睡觉还不需要盖被子的时候,晒了它有什么意义。可是天气是不错的,这样的好天气,我总觉得不去晒被子有点可惜。


事实上,这条被子一直在我的床上放着,从冬天到夏天,如果我晚上不盖着它也不会把它收起来。这条被子是深蓝色的,我和明一起选出来的。因为墙壁一般都是白色的,白的墙下面,平铺一片深蓝,在视觉上十分漂亮。我都明都是喜欢漂亮的人。


三点半之前,我在睡午觉。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我有时间睡这么一个午觉。事实上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如果不是觉得特别无聊的话。睡觉的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或者说,是类似于梦的东西,反正就是在迷迷糊糊中实现的一个不现实。我记得那时候好像我在一个冰库里,怀里抱了一只小猴子,特别的冷,我打不开冰库的门可是也不害怕,好像死亡这件事我并没有想得到。我抱着那只小猴子在冰库里转,看着身边的各种东西,而那些东西是冰冻起来了的人体。突然间,有一个人体动了一下,然后他就伸出还嵌着冰粒的手,抱住了我,猴子尖叫着跑了,我没有叫,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冰冷,他的身体也很冰冷,然后就是两种冰冷之间,有了一点点似有似无的热度。我听见他在说话,说出来的是电话铃的声音。之后我就醒了,接到了明的电话。



明的声音在电话里若有若无。我不好意思的告诉他请你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然后他就大声的喊话,他说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爱你。我听着听着,那些他说了好次的字突然变得遥远了去,远得让我自己开始不得不怀疑,可是又找不到怀疑的却切理由。我听着明的声音,阵阵心酸。


明刚走的那阵子,几乎天天有电话给我,而我,总是在电话的这边哭得不能自已。明说你不要哭,乖乖的努力吧,我等着你过来。我说好,你等我。那个时候,我上大二。明大学毕业,去了美国读研究生。


我没有能考到美国去。半年之后,我找到了工作。这件事情我没有告诉明。


他每一次都打电话来问我什么时候能过去。我一直在说我努力吧,每多一次,就听着自己的声音远了一分。


接了明的电话之后,我又努力让自己睡着了。我想知道还能不能梦见冰库,还能不能跟那个抱着我的男人说点什么。可睡着之后,就一直在混乱里游走,一会儿是明回国了,我抱着他,心里难过得无以言表;一会儿又是我在工作,可是电脑染了病毒,老板一个劲的催我,我越是急就越是杀不掉它,最后感觉自己越来越窒息。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是四点多了,于是去收被子。


被子暖暖的。我把它平铺在床上,等着它慢慢凉透。开了音乐。抽烟。


我喜欢对着镜子抽烟。事实上,如果可能,我喜欢对着镜子做我所有的事情。


我抽烟的姿势不错,细而尖削的中指和食指夹着烟,其它几个微曲着,眼神在烟雾之后显得迷茫,我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喜欢看着自己把烟雾全部吞掉再慢慢吐出来的样子。看的时候会想到一个词,风尘。


第一次见到明的时候,我就是在抽烟。那时候是在自习馆里,因为自习室里不可以抽烟的,我于是常常跑到走廊里来抽。在我们的学校里,没有几个女生抽烟。至少我一个也没有看到过,或许是她们不在大庭广众下抽,或许抽烟的女生根本只有我一个。


我站在休息平台那里,眼睛看着下一个楼层的走廊。如果有老师来了,我会把烟掐掉,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老师看到有一个女生在抽烟。那时候是晚上八点半,我在晚自习。


咦?你真的在抽烟啊。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抬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我上面的那一层楼梯上。他背后是走廊里那盏不太明亮的灯,那灯给他镀了一圈的光亮,头发丝上也微微的闪着淡黄色的光。

我不能确他是老师还是学生。在大学里,你最没有办法确定的事情就是在跟你说话的这个人是老师还是学生。于是我没有说话,就一直着看他。微笑。

我是说你是在抽烟不是在耍烟呢。他补充说,从楼上下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说里拿了几本大四的课程书,好像是学生。我们班的女生也有抽烟的,不过是在耍烟,烟都不走肺的。他说。

是吗?我不喜欢那样,做什么就要有个做什么的样子,抽烟就要像个抽烟的样子。我笑着说。

呵呵,有个性。他说着就下楼了,走了几级又返回来问我,你还有烟吗?


我笑起来,找烟给他。他接烟的时候告诉我,没有办法,烟鬼都是这样子的。


不抽女式烟啊?他问我,眯着眼睛歪着头点烟。


不抽啊。女式烟没有什么意思。我低下头去点烟蒂。

这样的烟焦油含量太大了,对女孩子身体不好。他还我打火机。

反正也是含了焦油嘛。我说。抬头看他,他挑起一边的嘴角微微一笑,抽烟也要抽像个样子的烟啊?呵呵。

对啊,得肺癌也得个挺值的肺癌才好。我笑着说。他摇着头笑起来。这个男生的嘴很好看,形状圆润而且嘴唇很薄。

你大几?

大一。

大一就抽烟啦?

高考的时候就抽啦。

压力大?

不是呀,是因为我无聊。

哈,这么说你高中学习很好喽,无聊都能考上大学。

嗯……差不多吧。嘻嘻。

他瞥了一眼,挺渺视的样子。


抽完烟之后那个男生就走了。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只是一棵烟,有谁在乎。


忙碌的学习,各种各样的学校活动,天天在食堂里见到可是却是陌生的脸,这个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每个周六我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生活得还好。妈妈总是好心而让人烦的嘱咐一些东西,我说好好好,然后就说你们注意身体。挂电话。


注意身体这样的话我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说,只有在电话线里,只有在他们触及不到我的地方,我才会觉得跟他们真的有一种血肉上的关系,真的会说那些我也曾想到过但却没有说过的话。


每一次打电话我都会说给他们你们注意身体。那个时候寝室里还没装电话,我必须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那里去打。我总是在一家打电话,那是一个小书店,书不是特别的多但是都是一些好书,没完没了的系列爱情故事和乱七八糟的无名作者写的武侠小说这里找不到。但是他家的生意不是特别的好。我喜欢到他家来打电话,然后看看书,卖一本杂志或是租一本好书来看,时间久了也就跟着那对年轻的夫妇聊聊天。他们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学生,因为喜欢这里所以留了下来,开了这家书店。虽然生意不是特别的好,可是他们说过得舒服。我想可能过得舒服就是我们对生活所能给与的最大的期望了吧。毕竟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这一个决定能带来什么。毕竟电视上报纸上的成功新闻只是了了的几个。毕竟平凡的人多。他们说我得对,那个女孩子说,如果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成功,新闻就不是新闻了。她先生讲,成功人士的新闻只不过是给大众一个希望而已,我们不能乞求像他们一样或是太多。我喜欢他们两个。


我喜欢秋天这个季节,因为可以看到树叶落下,然后被风卷走,无依无靠的翻转过你的面前,偶尔能看见那些脉络,交错复杂像是一张张难以解释的人脸。


周六的时候,照样去打电话。然后坐下来跟他们抽烟聊天,帮他们卖书,或是就藏在那个唯一的柜台子后面看一本我感兴趣的书。


那一天天气阴沉。好像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我打了电话告诉家里说这边天气好得不得好,温暖而湿润,很是养人。挂了电话,发现她在看着我笑,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儿。我说是吗?从来没有觉得。我只有在异乡的时候才像是他们的女儿,在家里,我们吵架。她说是吗?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差不多的。


他出去进购新的图书去了,我帮她看着坐到柜台后面看书店。坐在柜台后面,没有人看得见我,可是我能看见外面的人。她你说这样子像是一个阴险的小猎狗,在别人以为安全的时候会出来咬人。我是哦?我有小猎狗那么可爱?


没有人进来,没有人买书。只是有几个学生来打电话给家里。她收钱找钱,我全不关心。帮着看店是看店,帮着卖书是卖书,钱,我从来不收不碰。在我的印象里,朋友之间的关系,尽可能的远离物质一些的好。虽然很多的时候,我们很难办到。


感觉窗外秋风瑟瑟。那些风的语气中充满了无耐,应该有一组一组的树叶,无辜而毫无目的的飘散开去。


你有零钱借我一下吗?她隔着柜子问我。多少?我抬了头问她。有个人来打电话,可是拿了五十元钱,我找不开了,你有四十块零钱借我吗?她指着外面站着的一个人解释。


如果,那个人不是他,我们的故事是不是就无从开始?


被她指的那个人发现了我,笑着对我说,你有三块六借我吗?

她有点惊讶的看看我,认识?我笑笑没说话,低头找钱包,看我有多少钱。


如果,我有足够的四十块零钱,我们的故事是不是也不会开始?


那我借你三块六吧。我最后说,站起来把钱递给他。

谢谢你。我叫何明。计算机系大四六班。你呢?他把钱给了她问我。

我叫曾珂。企业管理系大一三班。我告诉他。

好。你记住我的样子。我周一中午的时候在你们教室那里等你,还你钱。他说着,笑笑就走了。


你们认识吗?她问我。

不算是认识吧,一起抽过烟。我坐下去看书。

烟友啊?她笑起来说。我可知道他的,计算机系的高材生哦,具说是……

我嗯嗯啊啊的点头,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说什么。我在看书。



每一周都有个周一,这个日子稀松平常。我们要在周一交老师前一周留下的作业,然后开始新的一周的盼望,盼望这一个周末能早点到来。我常常忘记交作业,过了一个周末,看一个周末的书,做两天半夜才爬回寝室的女鬼,我总是忘掉上一周的事情。后来,同寝的昕就在经常在周六的时候在我床上扔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周一要交什么样的作业,这样我回去的铺床的时候就能够看到想起来。然后又是经常的,半夜跑到走廊里写作业。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全部在睡觉,睡醒了就去吃饭。所以说,周一的日子里,我是猪。


周一中午下课,听见铃声在叫。我醒了,昕跑过来说我们要快点,今天中午食堂有炒肝可以吃,去晚了就没有了。我说不行,我要等一个人还我钱。对于钱,我从来不会记差。她说多少钱啊?我说三块六,够我吃炒肝的了。她笑起来,说不就是三块六嘛,别要好了,我中午请你。我说咦?如果我等到这三块六不就又能吃一顿炒肝?昕大笑起来,说你烦不烦啊,快走吧。我说我是穷人家孩子,不像你家里有钱嘛,你知道我爸上学的时候中午吃多少钱的午饭…………嘴里不停的嘟喃,手一刻也没闲着。炒肝我也想吃,那三块六,也本来无所谓的。


中午在楼梯上怀着侥幸的心理东张西望,也没有看见何明的影子。直至到了食堂,吃了饭,这三块六也就跟着炒肝消化去了。



后来他说,他那天根本就没去。他忘了那三块六了。


他告诉我上面那些话的时候是我第三次看见明,是在学校组织的一次学习经验交流会上。他是做为优秀生给我们讲他的经验的,我,当然是坐在下面不停打瞌睡的那种。主持人一说下面的同学叫何明,我就睁开眼睛,捅着旁边的昕说,这个,就是我那三块六。我的声音可能有点大有点激动。很多人看过来,我和昕马上又埋下头去。


何明在台上侃侃而谈,好像很幽默的样子。台下的人不停的笑,我跟昕本来就无心听讲,只是私下里研究那个吃炒肝的钱有多少可能性要回来。别人笑的时候我们也跟着笑,别人不笑了我们就小声嘀咕。后来,主持人说,台下的同学请静一静。又是所有的眼光都看过来,我跟昕有点脸红。这个时候台上的他也看见我们两个了。我发现,他也在脸红。


交流会之后,昕被一个男生叫走了。我出会场的时候,何明就站在门口等着。

曾珂?他叫我。我本来是当做没看见他的,他一叫我只好停下来。

什么事?

对不起,那天……我没去,我……忘了还你钱的事。他笑得有点尴尬。可是我觉得不用他还钱,看着一个大男生尴尬就挺过瘾的了。

没有关系啊,刚好那天中午我有事,下课就走了。我虚情假义的跟他客套。

哦。那……那我请你喝咖啡吧?你喜欢喝咖啡吗?

我本来不喜欢喝咖啡的,可是那天是周日,想到晚上又要赶作业喝点咖啡提提神也是好的,我同意了。


如果,世界上没有咖啡这样东西,是不是就不会有我们有故事了?



六点钟,我开始做我的晚饭。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懒得吃东西,可是今天是由于晒了被子心情好的缘故,竟然很有心情弄点好吃的来喂自己。


细细的剥去土豆的皮。细细的给它们切成丝。完成这一些的时候,都六点半了,我一直低着头,脖子发酸,左右右左的摇脖子放松肌肉,然后切一些葱花,放到装土豆丝的盘子里。刚想开火的时候发现没有了酱油了,匆匆换了衣服跑下楼去买。站在马路这边,等着过马路,突然看见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老太太,衣服很脏但是整齐,她慢慢的走,也不看车,就一直一直走到路的中间,然后蹲下去,去拾躺在那里的一个塑料瓶子,我看着她,一点思想都没有,直到,看见她那整齐的身体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一辆车把她推倒在地,然后从上面压了过去。她从头到尾一点声音都没有发过,而且,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车嘎的一声停下,跑下一个慌张的男人去看她。那个老女人微曲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里抓着那个塑料瓶子。


我突然想,是那个丢瓶子的人谋杀了她还是我谋杀了她或是有更多的人在跟我做着一样的事情。我有点害怕,急急忙忙跑回来。


对着那些淡黄色的土豆和翠绿的葱花,我不知道怎么样下手,想了想把那瓶酱油丢到垃圾筒里,开了冰箱找面包吃。我是无辜的。我努力着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想法。


在人们害怕的时候,往往会把自己放到受害者的地位去,好让别人甚至自己都来关心自己,当这个骗局越来越大的时候,往往,连自己都会以为自己就是无辜的受害者,所以往往,我们都是好人。


我是第一次看见一个人从有生命转折到无生命,那么的迅速,一点过渡都没有,生命就是这么脆弱。我让自己停止了思维,坐在沙发上发呆,嘴里,不停的在吃面包。那个老女人真好,她一滴血都没有给我看到。


昕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伸着脖子咽面包。所以接电话的声音有点暗哑。怎么了?病了?昕问我。我说没有吃面包呢。她笑起来。


我跟昕一直没有断了联络,这真是难得的一件事,大多数的大学同学,在毕业之后就变成了毕业像上的一个伴侣,记得面孔,记不得名字,更是遥远到无音无迅的了。


如果不是昕。我想我跟明的故事也没有什么继续的可能。可是,如果我们没有继续,现在的我们会不会也不是这样远隔千山万水的牵挂与难过。


明跟我喝过那次咖啡之后开始经常约我。可是我也知道,其实他有女朋友的,虽然两个人现在已经很淡莫了,可是,我还是不想插进去。


我把这件事告诉昕。她说,你有什么可在乎的吗?至少,追求爱情,是你的权利。于是我开始跟明出去玩,回来的时候,昕总是会表扬我一番,说我很有魄力,我想我是个孩子,给什么人一夸就要忘乎所以。明的女朋友,不再在我的思想中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子最后的心情是快乐还是悲哀。


圣诞节。学校里的学生对这个洋节日给予了极大的热情。下了晚课之后,学校里学校外到处是双双的情侣和成群的朋友。小商小贩抓着这个时机,热卖一种上面写了I LOVE YOU的汽球。搞得一瞬间,关于圣诞节还是情人节的问题十分不明朗。


那一天,不知怎的,下了雾。


昕跟那回交流后约她的男孩子已经确定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下了晚课,她失踪了。而寝室里其他的女生跟我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我想明跟他的女朋友如果说淡莫也不会淡到连这样一个节日都不一起过的地步,所以,我也没有找他也没有等着让他找我。


一个人打了热水回来。提着暖水瓶走到寝室楼门口的时候,看着一个个笑容满面往外走的女生突然心情有点不平衡。我决定不回去了,就这样提着暖水瓶去小店里看书。


雾里面有摸糊的人影,有朦胧的灯光,还有小贩的叫卖声。我感觉着自己划破着雾的完整,一步步走向我的目标。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一个手里提着暖水瓶的女生。


结果是,我看到了明,他送了我一个汽球。我接汽球的时候打坏了暖水瓶。


那个晚上。明放开了另一个女孩子的手,拉住了我。


昕说,你没有任何的错,一点都没有。


明说,他的生命里只有两样东西,计算机和我。我微笑,再不能让他选出一个第一第二了。如果他能选,就不会一个人去美国了。


明上飞机的时候,我哭了。他抱着我说你别哭,我知道你一定能来的,这个日子你不会让它太远是不是。我一直哭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毕业的时候,我又哭了一次。昕说,别怕,我们会一直有联系的,我保证。


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哭过。不管是托福没有考上还是工作的时候受了委屈。我都只是抱着那床被子抽烟,让屋子里满是烟雾飞散的声音。我没有哭过。


吃完面包,感觉自己饱了,然后又感觉自己困了,于是也不想白天已经睡了那么多个小时,跑到床上去睡觉。什么明,什么昕,什么老女人。都与我无关了。

二,八月二十六日


他回家的时候,发现常走的那条路塞了车,于是换了一条小路走,从一大堆的住宅区中穿过。于是他看见一个女孩子在收她的被子。


她手里抓了一个衣服挂,对着被子狠狠的敲打着,于是那深蓝色的被子在阳光下吞出一串串的尘雾来。那个女孩敲一下被子就往后跳一下,好像在躲那些尘土,然后再去敲再躲。看样子好像很自得其乐。他慢下来,一直慢慢的看。看她转到被子的另一面去,那被子又抖动了几下,然后慢慢的滑落下来,成了女孩子怀里抱着的一团温暖。他发现那个女孩子其实表情严肃。她瞥了一眼路上的行人也包括他的车子,然后把脸贴到被子上慢慢的走进了楼里。


后面有车在按喇叭催他,他想,看来那边路塞得不轻。


一路上不断的遇到红灯,他停了三四次,第五次在路口停下来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今天是十分倒霉的。


握在方向盘的手指不停的敲着方向盘,好像是那个圆圆的东西给他还来了不幸惹得他愤怒一样。然后他开始在一堆卡带中翻找想找出一盒来听。结果发现没有任何的歌曲或是声音能让此时的他感兴趣。很久没有卖歌来听了,他想着,应该有时间去买一些才好。


打着口哨四下里看着人群和四辆,包括,一直不肯变颜色的那盏灯。


路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个女孩子。长头发,很漂亮。之后过来一个男生,背影,看不真切。那个女孩子站起来,笑着对男生伸出手里,嘴里好像说了类似你好之类的词汇。他看着那个女孩子的笑脸,突然想起来,跟番琳安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站起来,笑着伸出手说,你好,我是番琳安。他还记得,那时候番琳安是一头短发,脸白晰而明净,有尖尖的小下巴和深陷的双眼皮。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可是,现在,番琳安疯了。


口袋里的那张诊断书开始变成滚烫起来。他伸手把它掏出来的时候,发现前面的车开走了,他不得已又把它放了回去跟着开了车。


那张纸上写的字他已经看过好多遍了。上面写着,刺激性经神病。


他的车前面挂了一个铜制的小钟,上面刻着金刚经,番琳安说这个能给他一生的平安。可是她自己没有,所以她疯了。


小钟摇摇摆摆,有清脆的响声。他又想起贺铮来,清脆的声音说,你好,TOM,我叫贺铮。


他一只拿出手机,给阿汗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接通的时候,先是听到一阵键盘劈啪的敲击声,然后才是阿汗的声音问你好。他说汗,我是TOMY。说的时候想,这是他妈的过得什么日子。


你给我找到护士了没有?他急急的问阿汗。

还没有呀,诊断出来了吗?阿汗问。

出来了……经神病……他说,头上出了汗,于是开大了冷气。

哦……阿汗沉吟了一下,那么,不好送她到经神病院去吗?

不好。他的声音低沉,她是,我的,老婆。

好吧。我努力帮你找,不过……24小时监护的护士很难找到。找到也大多不是专业的。

不管什么,先帮我找到一个再说,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

其实,送她去也不会太给你丢人的,保密一点就好了。何况,在那里治疗比较的好一些。阿汗劝他。

你听着阿汗,你不是要买车吗?如果你给我找到这么一个人我送一万给你。你记着,那个人不能是一个粹嘴婆,不能跟咱们公司的人有一点的关系。而且我要确定你知道她的底。你明白吗?


可是现在二十四小时看护士很难找到啊。阿汗的声音有些为难。

哪怕先不用二十四小时也可以。我要人,我要人你明白吗?

好吧,TOMY。我努力。


他骂了阿汗一句脏话,挂掉了电话。他说努力,是为了一万块钱。可是除了他,他自己又不能去找别的人,至少,他是值得他信任的。可是现在,你又能说你敢信任谁?


至此,他发觉整个通话过程,自己凶狠而无情。


手里握着手机开了一段路的车,手心里微微的出了汗。他用一个手指给家里迅速的拔了一个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接电话的时候,第一句话说。


事实上,她疯了以后,每一次接电话她都会这样说出第一句。


ANN。你在家要乖一点。他说。尽力去哄她。

你回来你快回来。她在那边大叫起来,然后又有了哭泣的声音。

他挂了电话。不管她破坏了什么东西,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回到公司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在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便也一路微笑着走过去。路过贺铮的位置的时候,她站起来笑着说,TOMY,你回来了。他笑着一点头。她没有说第二句话,跟别人一样去工作。他也没有再看她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他知道,她会进来。他们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她怎么样了?贺铮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文件。

她……真的疯了。他说,低下头不去看贺铮的眼睛。

……哦……那……怎么办呢?

找个人照顾她。

I`M SORRY TO HEAR THAT。贺铮说。


他们两个沉默了很久。


TOMY,下次促销的企化案我做出来了。贺铮提高了声音说。把文件放在他的桌子上。

THANK YOU。他说。

找到照顾她的人了吗?

还没有,我正让阿汗努力帮我找。

也许……凡,我能帮你。

谢谢你,不用了,阿汗会很快的找到的。

那,我……出去了。贺铮说着,站起来开门就走了。

他从百叶窗看出去,贺铮高挑的身材被割成一条一条的,残缺不全。这个身体,他可以指天发誓,他没有动过。


他认识番琳安的时候只有27岁,在一家公司的企业策化部工作。公司要办一个小型的促销晚会,由于资金不足请不起大腕主持人,于是决定到一所大学里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主持这台晚会。


是他去大学里联系的这件事情的。第二次去那所知名大学的时候,他们向他推荐了番琳安。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19岁的番琳安,就是那样从铺满阳光的发沙上站起来,裙子角上带着阳光的残屑,微笑着对他伸出手告诉他她叫番琳安。


不要小看这个小姑娘哦,团委的人笑着对他说,她可是我们学校的才女的。

我们当然相信贵校的推荐,相信贵校的人才。他笑着回答。眼角去看番琳安。她笑着看着他,目光直白而大胆。倒是看得他有点心了虚。

这个小丫头又能写又写导又能主持。会帮上你的大忙的。那个人继续对他说。

是吗?那我们更好感谢你们了。他笑着。突然听见番琳安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在以后的十年里,他不停的听到番琳安这样跟记者或是来拜访她的人说,我是番琳安,你可以叫我琳也可以叫我ANN。


在他们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她也是这样跟他说的,那天她穿了一条长裙子,一件无袖的开衫,看起来阳光明媚的样子。

那我叫你ANN好了。他说。

嗯,通常我喜欢人家叫我琳的……不过没有关系,如果你喜欢叫我ANN就叫吧。


于是他叫她ANN叫了十年。


番琳安是聪明而能干的,有时候他想,如果最后她不是选择了写作做为职业,她一样可以成名一样可以成为受人瞩目的焦点。这使他常常的心理不太平衡,因为他不知道如果他自己不去干这干了十多年的企业策化还能干点什么。爱了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是不是一种思想上的负担。


他跟番琳安以及阿汗等其他工作人员在一起摸爬滚打了近两个月。最后晚会很成功。之后,公司请所有的工作人员吃饭。吃饭的时候,他跟番琳安坐在一起。

你能不能喝酒?番琳安小声问他。

还好啊怎么啦?

我喝得不多啊,如果有我要跟我喝你帮我挡一下好不好?

没有问题。他说。


之后,有人要跟番琳安喝酒的时候,他真的就帮她挡着,然后阿汗就笑着说他,TOMY,你今天看起来像个护花使者哦。他觉得脸上发热。可是还好,因为喝了酒,本来脸就是红的。他看了一眼番琳安,她笑着不说话,脸上也是红红的。其实她也喝了不少的酒的。


唱歌去唱歌去,阿汗喊,我一定要唱护花使者。他追过去打阿汗。把番琳安落在后面。


走进歌厅的时候,番琳安追上来走到他身后。他听见她轻声的在自己的耳边说,你准备好了,凡,再过十秒钟,我就要爱上你了。


那天晚上,番琳安第一次到了他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第一次在这个房子里,对着他一件件脱掉了自己的所有衣服。


下班的时候,他看见贺铮还在电脑前面忙碌。在做什么?他问。找一些资料,贺铮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可能会为难,我想帮你一些。她微笑着,薄粉的脸上有一点点疲倦。其实你不必这么幸苦的,阿汗会帮我搞定的。没有事的。来吧,别干了,我请你吃饭。那……贺铮看看他,好吧。她慢慢的收拾东西。慢慢的站起来。


贺铮总是习惯慢慢的从坐位上站起来,不管是多么紧迫的事情,她都是这样用一种慢吞吞的形式表现她的从容不迫。他最欣赏的就是她这一点。



贺铮是半年前来的,像每个来这个城市闯天下的女孩子一样。她漂亮,有一个很不错的本凭在手里,时常讲讲英文,对流行很敏感。或许唯一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是,她特别细心体贴,特别温柔。她总是很从容但又小心的样子,很有女人的味道。这一点,跟番琳安直白的自信截然不同。


吃饭的时候他们说的是工作。贺铮常告诉他他应该多吃一点核桃来补脑,晚上应该早点睡。嗯,晚上的时候,她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威胁?贺铮问。我们不提这个话题好不好?他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冰冷,马上沉吟一下改换态度,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她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不喜欢……跟你谈及她。我知道,我只是……有点担心你。贺铮低下头,长头发垂下来,他伸出手越过桌子碰碰她的头发,她就用手把头发别在了耳后。


他跟贺铮在一起是轻松而自在的,贺铮年纪小,喜欢问他这问他那,总是说那么请教你……他喜欢在自己毫不思考就给出答案后,贺铮眼睛里的明亮。其实番琳安的眼睛也是明亮而大方的,可是她的明亮只是基于自己,给予自己。


他记得他第一次去贺铮家,那是一次长会之后。天色很晚了。他问贺铮要不要他送,她说那么谢谢你。说的时候,眼角浓抹着笑意。


贺铮的房子很小,东西也不多,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有的,就是她自己的箱子。

你就住这里么?他问。

是呀,我才来这里工作那么几个月,哪有钱住好房子,不过我相信,以后我会的。贺铮笑着让他坐。

听点音乐吧。贺铮说,你喜欢不喜欢……绿袖子?

我不懂音乐。随便你吧。他脱掉西服放挂在椅子背上。

其实……贺铮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的WALKMAN,然后找出两个小音箱插在WALKMAN上,其实你一定听过的,只不过是不在意它叫什么罢了。音乐给放出来,他觉得真的有点熟悉,好像听过。其实,人就是这样子的,在生活的同时也乎略了生活。他抬起头看着贺铮,她说着话,自自然然的从衣柜里找出一个衣架,架了他的衣服,放到她的衣柜里。


你喝点什么?

随便。

不好意思,我只有……咖啡。你喜欢吗?贺铮问。

喜欢的。

贺铮冲了咖啡给他,他接了杯子说谢谢。

我换下衣服啊。

好的。


贺铮打开衣柜的门,站在里面换衣服。其实那扇门什么都没有挡住,他看见,贺铮慢慢的一件件脱下外套,就像一枚鸡蛋,慢慢剥去粗糙坚硬的壳,露出里面光洁滑软的内容。在贺铮弯下腰去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西服就在她的头上。


他突然为自己的偷窥觉得有点讪讪,于是低下头看手里的杯子。贺铮的玻璃杯子,在刚好中间的地方向内凹陷下去,拿在手里,总觉得像是女人的身体。


穿着单薄睡衣的贺铮站在他的面前。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可是还是笑笑说,真漂亮。谢谢你,喜欢我的咖啡吗?贺铮坐下来问。

不错。嗯……你也很不错,很能干。他说。

是你这个师父带得好啊。

修行嘛还是个人的事情。他笑着说。


那天晚上在贺铮家一直呆到十点,他说晚了我要走了,你也休息吧。贺铮也没有留他,站起来就去给他拿西服。递给他衣服的时候,她小心的从衣服上面拿走了一丝头发。



我送你回家?吃过饭,他问贺铮。

贺铮看看他说不用了,你回家照顾她吧。


他为贺铮的话有点不高兴,去看贺铮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丝难以形容的神情。他被这种不很强烈但是坚定的神情折服了,好吧,不过你一个人回去小心点。贺铮点点头,他给她叫了一辆出租车。


在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想起贺铮的眼神,想起了那种神情,那是,一种无耐的悲伤。


工作繁忙。整个企化部都急速的运作着,贺铮进过一次他的办公室,塞给他一袋琥珀核桃。他把那袋东西放到抽屉里。没有时间理。


过了三天,阿汗找他说那个人找到了,是个医学院的大学生,刚刚毕业急于想赚一笔钱,他说那个女孩子是他高中的同学,他很了解她,她只能一天呆十二个小时,不过他还会帮他找。他说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让她明天就到我家去工作,工资都好说。那我……阿汗说。明天我先给你五千,别一半,等你找到了二十四小时的那个再说。阿汗笑着说好。


那个女孩子每天早八点晚八点。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因为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他都会不在家。


家里收拾得干净,而且番琳安再也没有破坏什么东西,看起来,这个女孩子还很称职。


一般,他回家的时候都是晚上十一二点钟,番琳安总是睡着的,好像那个女孩子给她吃了安定片,那个女生,似乎很聪明。他早已经搬到客厅里住了,可是早上起来的时候,总是会一下子睁开眼,眼前没有番琳安,但是会不停的心跳。番琳安疯的那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直直的看着他。


番琳安疯的前一在晚上,他跟她商量说想要离婚。番琳安一下子呆在那里,然后说为什么呢?他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出一个理由来,于是不再说话。你有别的女人了?你跟别的女人上过床了?她问。没有,不关女人的事,我只是……觉得累了。他低下头说。累了?你跟我结婚这么多年,终于,累了?番琳安哭出来,声音在她努力的压仰里,像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能呼吸。这就是你给我的所有理由?凡?你累了?番琳安突然笑了,转身走回到卧室里去。卧室里并没有痛哭的声音,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眼前全是番琳安笑着流泪的脸。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番琳安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了一把刀对着他笑,我给你看样东西,她拉着他跑到厨房,菜板上,是一只已经搅得粉碎的鸡,那些粉红的鸡肉夹着一点白色的骨头的碎屑,细腻粘稠的铺着。美丽吗?凡。你知道我多爱你吗?我要跟你在那上面做爱。番琳安笑着指着菜板说。他看看那些鸡肉看看番琳安,然后跑到洗手间吐了。他出来的时候,番琳安站在门口问他,凡,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拿菜刀吗?我刚刚给忘了,我要切什么东西呢?他上去夺菜刀,番琳安大叫着,砍沙发。


三天后,医院确诊,番琳安疯了。


他们为了这个促销活动忙了近三个月,天气入秋了。


这三个月里,番琳安似乎稳定许多,再也没有家具给砸坏。而阿汗拿了那五千之后一直没有找到二十四小时的护士,可他觉得不重要,反正那个女孩子已经给了他现存的安宁。


促销活动圆满结束。他在他工作的旅途中又打了一场胜仗。贺铮帮了他不少的忙,活动一结束他就请贺铮吃饭。


这次真是谢谢你了。他快活的说。

没有什么呀,都是我应该做的。贺铮安静的笑着。

你会做得更好的。他说。

是吗?也许我会。


点的菜上来,他们开始吃饭。


TOMY。她还好吗?贺铮突然问。

谁?他停下来。

她想了一会说,你……你太太。

啊!她还不错。现在很稳定。

哦。那……你们以后呢?

什么以后?

你还会……跟她离婚吗?


他坐直身子,看着贺铮,她牵着自己的嘴角微笑着,目光沉静。


窗外是一轮很大的太阳,天气很好。


不会了。他终于说,至少,我得……照顾她。

你们,十年?

十年了。

哦。她轻轻的出了一口气,凡,你是一个好男人。


窗外,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天气很好,一轮很大的太阳挂在天上。

三,公元一九九九年秋


我失业了。


那天上班的时候明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很想我,想得要发疯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无言以对,然后,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

WHAT FOR,GIRL?我抬头的时候,发现一个表情严肃的英国人站在我面前,他是我们的大老板。我一下子看见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或是说什么做什么的好,就呆在那里。空气安静,明在电线里问我,珂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老板接过电话听了听,挂掉了,伸了一只手指对我说,YOU,FIRE。我失业了。


回到家,一下子对着空荡荡的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想来想去给昕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失业了。昕说没有关系啊,也许下一次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说我去哪里找啊。她说也许找找你的同学什么的能帮你一下吧,你有在那个城市的同学吗?我想了想说有,是一个高中同学。


打电话给阿汗问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工作给我做。阿汗静了一下就说,我现在手里倒是有一个不知道你肯不肯做呢?我问什么?他说你知道番琳安吗?你那种经常看书的人应该知道她吧,写书写得很红的那个。我说我知道当然知道怎么啦?他说,她疯了。


阿汗让我去照顾番琳安,说是工资很不错,我说我不能做二十四个小时。他说十二个小时也好啊,早八点晚八点,你走的时候给她吃点安定就好了。什么?安定?我问,她……很可怕吗?阿汗想了想说,不可怕呀,一个文人,疯了也是斯文的疯法,让你给她吃安定就是怕你走了以后她出什么事明白吗?我说她没有家人?他说有啊,不过……他很忙。我说可是我不是学医的呀,对护理人一窍不通。阿汗说,嗨,我不说你不说谁会知道?她们家白天都没有人,你放心,那么高的工资哎,不是你我都不介绍呢。我想想反正现在没有工作,先有个可以做也好,而且关于番琳安,我很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又是倒底怎么个疯了。于是我说好的,我做。



跟阿汗去她家的时候,我一路都在猜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包括她是怎么个斯文的疯法。阿汗絮絮叨叨告诉我应该做哪些事情怎么做,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想着自己的事情。



我终于见到了番琳安。


她是个中等个子的女人。有很长的头发,很白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和深陷的双眼皮。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得跟她的才华一样让人嫉妒。


你好,我是番琳安,你可以叫我琳也可以叫我ANN。她笑着对我说。

你好,琳,我叫曾珂。我说。

嗯,我说是斯文的疯法吧。阿汗说,你进去吧。屋子你自己走走看看吧,我要走了。

你回来了。番琳安看见阿汗突然叫起来,我们好久没有做爱了。她说着就要脱衣服。

我走了你快进去吧。她对女人不疯的只对男人疯知道了吗?阿汗说着就关了门。我,给自己留在那里。我害怕了。


你也喜欢叫我琳?她静了一会笑着对我说,嗯,我喜欢别人叫我琳的,我妈妈就叫我琳,可是凡叫我ANN,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叫我。你进来吧。你跟阿汗是朋友吗?

我说啊,我跟他是高中同学。

嗯。你挺漂亮的哦。她笑着说着走到一间屋子去了。

后来我知道,那间屋子是她写东西的地方。


慢慢的,我开始感受什么叫做斯文的疯法。


其实她也不用我怎么照顾,大部分时间她呆在那间屋子里,不知道干什么,我一进去她就关屏示器。然后问我,不敲门?我下次就学会了敲门。一般到中午的时候她会发一次病,有时候会大叫着跑出来抱着我说他打我他打我了。有时候说要找什么东西,满屋子翻个不停,我跟在她后面,她动了什么我就再给放回去。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只有在我让她吃安定的时候她会一直问我你是不是要杀了我你是不是要杀了我。我说不是,这个会让你睡得很好,乖哦。说的次数多了,说着说着自己就想笑。


正如我想象的,她有很多书,我喜欢看书,她安静的呆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就坐在客厅里看看书抽抽烟。其实这份工很好,应该感谢阿汗才对。有时候番琳安会在我看她的书的时候走出来,静静的看我一会,我感觉尴尬,就掐了烟,说对不起没有经你允许动了你的书。她看看就笑笑说,没有事呀,我也不介意你抽烟的,不过………你看的那本其实并不是十分的好的。然后就给我介绍一些书来看。


我总有一种感觉,她没有病。


你跟阿汗真的是朋友吗?有一次她问我。

我说只是高中同学而已。来了这个城市,他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吧。其实高中的时候我们也不是特别的熟。

我说嘛,我看你不像是他的朋友。他那种人,怎么会有喜欢看书的朋友。她上下打量着我,走开了。


我把她家的电话告诉了明,因为他总是在白天打电话给我,而我的白天通通在陪着她。接明的电话的时候,总是感觉空洞,他的声音总是一次远过一次,我不得不提醒我自己那个打电话的人是明,是你爱的人。你爱他至深,为此还丢了工作。想到丢了工作这件事马上就会想起来,我现在在陪着一个病人,然后四下里去找番琳安,有时候她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的另一个老板就那么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可是这个老板不炒我。男朋友啊?有一次她问。我说是,他现在在美国。读书?是的。啊,有个男朋友真好啊。她说着就走回屋子里,我突然想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男人,。每一天早上八点的时候我来了他不在,早上八点的时候我走了,他也没有回来。我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可是,她好像是有男人的。


天汽渐渐转凉。我喜欢的秋天来了。站在窗子口,看树叶开始落下,每一次的凋零总是意味着另一次的新开始。秋天,其实就已经在结束这一年了。我在番琳安家呆了快两个月了,始终没有见到他的丈夫。也没有见阿汗,那次他送我来之后,蒸发掉了。而番琳安现在也不像开始的时候那样跟我发疯了。她似乎,挺正常的。


喜欢秋天的景色?有一天在我站在窗口的时候她走过来问我。

是呀。

喜欢凄凉?

我没有回答,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种话。

其实,珂,你相信不相信,我没有病的。她笑起来。

啊?我瞪大眼睛,一下子愣在那里。你,你没病啊?那我,那阿汗他……我的脑袋里迅速的开始想阿汗讲给我的话,想我在照顾她期间发生的事情,最后我说,我相信你,琳。

呵呵,你早就发现我不像病人了是不是?她低下头,用手在窗子玻璃上画东西,我倒底不是演员那,而且呢,我喜欢你,我知道你跟阿汗他们不是一种人,我不怕跟你说。别问我为什么这样想,她出了一口气,提高声音跟我说,感觉。她抬起头来,我就是凭感觉,我是写书的,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说着,她笑了。
我也笑了。

你敢不敢吃我给你弄的东西?她笑着问我。我说我敢。她说今天中午我给你弄中午饭,我做东西其实很好吃哦。


其实我还是有一点不放心,她做饭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看她,她的一切顺序都很正确,看来,她真的没有病啊。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装病吗?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我。

我摇头。

你不想才怪。她笑起来,其实你很好奇的是吧。

我笑了。

我老公叫汤凡。我跟他认识了有……十年了。她咬住筷子。眯起眼睛。他比我大八岁,我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他的,大学毕业我嫁了他。他是个很出色的企业策化呢,哎?你是学什么倒底?

企业管理。我说。她笑起来。

阿汗怎么会让你来呢?

我呢……失业了。我就打电话告诉他让他帮我找下工作,他就说你病了要人照顾,还说,说你病得很斯文。

很斯文?他没有说我拿刀要砍人啊?她瞪大眼睛问我。

没有啊?你真的……吗?我觉得自己吞了一个烫煤块。

啊呀,还好还好我不是……不然你就惨了。她口气夸张的说,然后,又沉下语气,在这个城市里……你相信谁又怀疑谁呢?呵。就像,我凭着感觉告诉你一切,可是我怎么知道你就不会告诉阿汗就不会让汤凡知道。

我不会的,我真的不会的。我急忙说。

没有关系,我既然已经决定了已经做了,就不怕。她笑着看着我。汤凡要跟我离婚。

啊?为……什么啊。

他说他累了。其实我知道,他在外面认识了别的女孩子了。我跟踪过他。她的声音笑起来,很无耻吧?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怀疑,然而又不想只是怀疑就跟踪他,就差用上高科技手段了。她又笑,我吃着饭,听她说话,那个女孩子很不错的,叫贺铮。其实……她出了一口气,我也就停下来,凡是一个很爱面子的男人,所以我知道,如果我疯了,他就不会跟我离婚,嗯,我算是个公众人物啊,我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会给媒体知道,如果人家说他汤凡的老婆疯了而他又跟我离了婚一下子就猜到可能是因为婚姻问题,他会受不了这种舆论的。

哦。

我不想离婚。我爱他至深,也恨他入骨。其实他跟那个女孩子都没有上过床的,我越是想越是为自己不值,我跟了他十年,可是他就为了那个没有身体接触的暧昧关系想不要我了。呵,我其实不怕离婚,可是我就是不离,我自私,不要成全他。你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场跟自己的战争,在幸福与不幸福之间。……嘿,你不知道我为了那张诊断书找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呢。

是吗?

珂,你知道吗?爱一个人不容易,维持一个人爱你更不容易。可是……当你维持着一个人爱你可是你已经不爱他了的时候,最幸苦的,就是你自己。


番琳安的声音,把我从头到脚刺透了。


那,你们以后呢?我终于缓过劲儿来问她。

什么以后啊?哪里有以后啊?走一天看一天呗。就像我写小说,今天就不知道明天要写什么东西,也许明天主人公死了也许他幸福了。……吃完了没?她问我。

吃完了,可是你就吃那么一点点啊。

是的呀,我本来就吃得少,哎,我们一起收拾碗啊,然后我给你看两本好书。

我说好,站起来跟她一起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你跟我有点像呢。我在看她给我的书的时候她突然说。

什么?哪里啊?我抬头问她。

嗯……有点自恋。你在窗子那儿看外面的时候,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在看你自己的影子对不对?

我有点脸红,只好微笑。

没有什么可羞的呀。她笑着拍我的肩,女人自恋一点的好,男人,不会懂得女人。自己爱自己,是唯一的方法。

是吗?

试试看?她挑起眉毛说,样子很妩媚,不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喜欢她了,比如换换衣服,别老穿这一身儿,她指指我的衣服,你看书吧,我写东西去了。


我跟番琳安相处得很好。她是个可爱的女人。说起孩子气的时候特别的能玩,但是讲起文学或是其它严肃的事情又是一丝不苟。跟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像一块给扔到水里的干海绵,自主不自主的,总是要大量吸水。


明仍是在白天给我电话。番琳安每一次总是看看我就进去了。然后有一天,我就看着她走进屋子里的背影跟明说,你不要打电话来了,我们分手吧。他似乎愣了一下马上问为什么。我看着番琳安站在那里的背影说,明,我是真的累了,我考不去美国了,我累得爱不了你了。番琳安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我对她笑笑。放电话的时候,似乎明在里面说,珂,你等着我回去找你。


我们出去散心好不好?番琳安突然问我。

什么?散心?

对啊,我好久没有出去了。珂,事实上,我写不出字了,你知道,我离开了人群就是没水的鱼,而写不出字对于我来说很痛苦。

我知道啊,可是……

你放心,我想好了,她说着就往卧室里跑,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人民币,这个钱给你,你去给我买个假发,要短头发的哦。然后呢再回家拿一身你的衣服借我,我们身高差不多的。我还有太阳镜。她有点得意的看着我,眼睛明亮,神情像个孩子。

我说好吧。


番琳安走在街上的时候很开心,一路蹦蹦跳跳,如果我不是认识她就怎么也想不出来,她是写出那些成熟而美丽的方字的人。一会儿她去逗人家的狗,一会儿又拉我去商场看热闹,再一会儿,又手里拿了十块钱跑到要饭的那里很认真的问他可不可以跟她聊一阵子。她似乎是很快乐。我的心情也不错,虽然一下子就把明从自己的生命里抽走了,可是,感觉轻松。今天天气很不错的,有很大的一个太阳照耀着。


回家喽。我们回去的时候,她高兴的喊着,可是突然又站下来,珂,你来。

什么事?我走过去。

你看。她指着一家饭店的大玻璃窗跟我说,看见那个身深灰西服的男人和他对面的那个穿淡紫裙子的女孩子了吗?

我说看见了,怎么啦。

她笑着说,那个男人就是汤凡,而那个女孩子就是贺铮。

我对着玻璃窗。里面有一对我不认识的男女,玻璃窗上,是我和番琳安的影子,还有,很明亮的一轮太阳。

四,千僖年


我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而离开了番琳安。


番琳安最后还是跟汤凡离婚了。她告诉我,有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切都没有必要的。于是就实话实说,离了。


汤凡没有跟贺铮结婚。因为他离了婚觉得自己在公司是别人说论的对象很没面子,于是跳到别一家公司在继续做经理。他们公司里,是贺铮接了他的位置。



阿汗没有买成车,倒是在公司里让汤凡整了一把,居说他当时是十分丢人的。于是他辞了职不知去了哪里。不知道,关于阿汗的事是不是番琳安告诉汤凡的。


明硕士毕业了,在美国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他终是没有回来。


昕打电话来说她要嫁人了问我能不能过去参加她的婚礼,我说我工作现在太忙没有时间,你寄我照片看吧。


我也嫁人了。


今年是二零零零年。


作者:水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