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中的黄色小故事

——此小说献给cbasky先生 



陌生人苏余走在大街上,他发现有个人正在跟踪他。这是一个完美的早晨。一晚豆浆让苏余浑身是劲。但是很快那个跟踪者超前,他转身对苏余说。
我叫王小明。
我是苏余。苏余下意识自我介绍。
你跟我来。我要给你看表演。
为什么?
因为你是新来的,我从未见过你。王小明说。
对,我是新来的。要钱?保护费?
不知道。你跟我来。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但是很多人都喜欢。喜欢的人都要给钱。
苏余跟着那个灰头土脸的孩子(苏余估计他顶多十八九岁)。他们走向一间破屋。这也许是一个阴谋。稻草味儿十足。穿过那间破屋。堆满杂草。四周围墙。看上去更像一个后花园。也许无人管理。有一群小孩子。他们扭在一起。
你瞧。王小明指向那帮扭在一起的小孩。你猜他们在做什么。苏余需要走近一些。对,一帮人,大概有六个。其中一个躺在草堆上。没有穿衣服。裤子也没有!他闭着眼睛。双手反绑。这似乎是自愿的。其他的孩子呢。他们乱七八糟的手到处乱摸。主要集中于那个躺在最底下的孩子的小腹,以及胯部。或者是裆部。因为他什么都没穿。这给他们的到处乱摸带来方便。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他们居然没有发现苏余?也许这对他们并不重要。苏余已经走到他们身后。他们并不想回头。苏余蹑手蹑脚?这并不像他的作风。但是他们还在尽情地摸。苏余现在看清楚了。被摸者正在微笑。他有枯黄的头发。至少一个礼拜没有洗头。虱子正在跳动。至少两只虱子。在左半个脑袋。右半个脑袋还没有发现虱子。猜测潜伏在头皮。脱光了衣服,他大概有十三岁。或者十四。不会超过十五。他的小腹上面有一些绒毛。灰色。不是很明显。幸好天色明亮。往下看去。是小弟弟。有且只有一个。正在被肆意地摆弄。摆弄者有五个。最高的可能比苏余要高,他最起劲,手拨弄的最快。其他八只手没有比这两只手效率更高。最矮的那个。看上去还很羞涩。他小心翼翼。生怕弄疼被摸者。当然没有经验。其他三个中规中矩。不慌不忙。有条不紊。聚焦小弟弟!灰褐色。还是包皮。分成三段。界限不明。在骚扰下并没有直立起来。摇头晃脑。五分钟以后,也许是十分钟。观看者苏余没有看表。现在他们开始往小弟弟上面吐唾沫。五个人是五张嘴。口水丰富。各种味道。唾沫星子已经到处都是。他们并不会控制唾沫的去处。唾沫主要是淡黄色的。一部分到了他(被摸者)的膝盖,另外大部分到了胸口。极少一部分淌到了灰色小弟弟上面。现在开始揉面粉。只需要两只手。对象是小弟弟。其他八只手可以制造节奏。拍掌。声音不大。自然是很规律。最高的那个带头拍。最矮的那个开始揉面粉。面粉组成的肉棍。四周粘稠的肉棍。大家似乎重点培养最矮的。新手总需要锻炼。实战演习。被摸者开始低吟。揉面粉的那个也念念有词。罚点球?很快双方平静下来。被摸者变得毫不在意。他重新闭着眼睛微笑。接近尾声。鼓掌结束。勤勉的工作者。五个。并排站在一起。现在是关键时刻。他们从裤袋中掏出了……钱?不是。晶莹剔透。是玻璃弹子。他们把玻璃弹子扔在地上。但是很快有人将它们统统捡起。不多不少。没有遗漏。五颗。现在玻璃弹子归属于那个正在穿衣服穿裤子的年轻人。
王小明对苏余说,轮到我了。五个孩子终于调过头来。他们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苏余,后者比他们更震惊。沉着属于孩子们。苏余也没有移动步子,更没有改变表情。
他是谁?高个子质问王小明。
我带来的。
你怎么随便把陌生人带来?高个子很不满意。
他并不碍事。也不会多嘴。王小明大声说。他刚刚表现很好。不是么?而且他不会说出去。说完王小明已经躺下,正在解裤带。苏余对王小明能如此信任他很高兴。高个子也不再说话。另外一个(刚刚那个躺着的)终于起来,已经穿好裤子,当然也包括衣服。他在擦拭胸口余下的唾沫。他的手上多了五颗玻璃弹子。显然这是他的劳动所得。然后他大摇大摆(并且似乎非常满足地)走出了四面围墙的花园,穿过那间破屋。清晨微弱的阳光照耀着他。外面很长一段路。应当不会有人注意。
现在苏余开始观看王小明被摸。把戏这才正式开始。一切照旧。老地方。但是王小明并没有面带微笑。表情也不至于痛苦。苏余看到了他的小腹,一片昏黑。密密麻麻。也许他只有十七岁,甚至更小些。高个子开始行动。他第一个上前。王小明说,你用心点。高个子点头。其他人站着。但他们与苏余保持着距离。也许是在监督我。苏余冷冷地笑。心想。
这是我的内裤。王小明对高个子说。他把自己的三角裤举起来。高个子把脸贴到裤子上面嗅了嗅。真好闻。他说。接着王小明把裤子套在了高个子的头上。像抢劫犯。但是没有露出眼睛。眼睛这时候并不能帮助高个子些什么。他也开始脱衣服。已经脱掉了。然后帮王小明脱衣服。非常默契。配合良好。舔我。王小明说。哪里?高个子问。随便。王小明答。我看不清楚。高个子说。所以是随便。王小明说。这时候高个子的嘴伸向王小明的胸口。一个粉嫩的乳头。王小明现在开始微笑了。咬我。王小明说。哪里?高个子问。就是那里。王小明说。然后高个子开始咬王小明的乳头。轻轻地。当然不能很重。很容易整个被咬下来。高个子是老手。一定是老手。王小明开始喘气。苏余觉得莫名其妙。他的手有点发抖。别的地方他不知道。也许都在发抖。浑身发抖。其他人在讨论些什么问题。声音控制得不错。苏余没有听到内容。对王小明和高个子也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很投入。打雷和工地的机器也无济于事。王小明说,下面。高个子就把手伸向下面。他握住了。来回抽动。他开始脱掉自己的裤子。叫我张国荣。王小明说。张国荣。高个子叫道。叫我张公子。王小明说。张公子。高个子叫道。小青。王小明叫。哎。高个子答应道……
现在苏余有点明白。他对王小明说,我要走了。
王小明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他推开高个子。跳了起来。赤身裸体。别走呀。他说。
我不能走?苏余反问。
你喜欢么?王小明问。
不知道。苏余说。
王小明走上前。他看了看周围的同伴。然后说,今天就到这里。他向高个子点头示意。高个子摘掉了王小明的三角裤。勉嘴微笑。孩子们(其他的四个)又开始摸口袋。各自掏出一粒玻璃弹子。递给王小明。王小明收下后,向苏余摊开手心,你也要给。
我也要给?可是我没有玻璃弹子。
钱。人民币。Money! 王小明冷冷地说。
哦。苏余惊叹。你说喜欢才要给。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
你一定喜欢。
为什么?苏余问。
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王小明坚定地回答。
那么,我要给多少?
你有多少?
怎么?是不是要把身上的钱都给你?
王小明低头考虑了一下。说,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能少。
好吧。苏余从口袋中摸出十块钱。够不够?
王小明收下。说,够了。你叫什么名字?
苏余。我们不是互相介绍过了么?
哦,对。苏余。以后你要来就来。每天早上六点到八点。除非下雨。我们欢迎你。
呵呵。苏余突然笑了。好。但是你们以后能不能不要叫张国荣。我喜欢他。
我们也喜欢他。王小明说。就是因为喜欢他,我们才叫对方张国荣。
是这样啊。苏余说。我明白了。然后他就转身走了。他又听到另外四个孩子们低声讨论。他依然没有听出内容。但是他觉得这时候王小明一定很得意(虽然他现在背对王小明,看不到王小明的表情)。
苏余走出那个后花园,脚步正在加快。他又走出了那间破屋。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一分钱也没有了。他说,糟糕。


一个普通的早晨


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刘星星带着红肿的双眼打开了房门。他困乏而散漫,着一件体恤衫,黄色纽扣在上面跳动。此时太阳光正从东边缓缓进入他的视野。他突然觉得屋外的空气好的惊人,因此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屁股坐在他平时用来洗衣服的预制板上,摸出了香烟,很快就给自己点燃,他的嘴边开始冒出一缕轻烟。
昨晚的争执让他非常不快,村长家的狗也曾让他异常难堪,那条狗非常庞大,又很凶恶,追得他气喘吁吁,无处可逃,最后使他摔了一跤。刘星星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当然还有点疼。可恶的畜牲,可恶的畜牲。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继续为自己的膝盖按摩,但此时他发现在太阳底下有一只蚊子正在他的小腿上徐徐降落。他显然很生气,但也没有一巴掌很快的拍下去。他很想看看这只蚊子究竟想干些什么。
阳光照耀着花蚊子,腿又细又长,面目狰狞,勇气可嘉。它一嘴巴狠狠地扎进了刘星星小腿的皮肤,就像一根冗长的针管,伸入了一个煤矿。刘星星只感觉一阵轻微酸痛。可恶的蚊子。可恶的畜牲。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就知道,就知道。然后他使了使劲,他小腿的肌肉迅速弹出,皮肤绷紧,如同吹满了气的气球。他决心要活捉这只蚊子。
花蚊子没有任何不祥预兆,它开始尽情地吮吸这个年轻人的新鲜血液,血液从针管缓缓流入它的肚子,然后肚子开始膨胀了,它的肚子也像一个气球,气球隐隐透出血液的暗红色。差不多了,有足足二十秒钟。现在它心满意足,准备撤退。可是它发现自己的嘴巴被牢牢吸住了,它根本拔不出嘴。它使劲地用脚蹬,这也无济于事。庞大的刘星星开始微笑,说,嘿嘿嘿。刘星星太庞大了,庞大的就像不存在一样。此时他小心翼翼,他的一双巨大的手正在靠近渺小的蚊子,拇指和食指做钳子状,精准地夹住了蚊子。但是蚊子的肚皮首先被挤破了,血液四溅。哗哗哗。刘星星的小腿和手指被涂满了红色。哎呀,天哪!居然有这么多,全是我的血!刘星星叫到。蚊子还没有死,它此刻应该明白自己已经白费心机,但是还不知道下场。如果现在刘星星放它一条生路,半天后它又会是一条好汉。可刘星星怎么可能就此罢休?现在他用两只手,一共四个手指稳妥地制服了蚊子,使它不能动弹,但它还扑哧扑哧翅膀,嗡嗡嗡地叫着。刘星星说,嘘!他的嘴里还有一小截香烟,脸上也因此烟雾弥漫,他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唾!他吐掉了烟屁股。这时候他能把那只花蚊子看得更为清楚了。他把花蚊子就放在眼前,还用自己的鼻子拱了拱它,鼻子上一阵骚痒。蚊子的腿在蹬他的鼻子。刘星星又嘿嘿嘿笑起来。他一使劲儿,蚊子的一条腿落到地上,再一使劲,第二条腿没有了。刘星星感觉自己正在以一种结尾残酷的方式审判它,可蚊子还在嗡嗡嗡个不停,是在辩解?没什么好辩解的。可能是在哭吧。刘星星说,不要哭,不要哭,哭也没用,谁让你刚才那么猛,那么狠呢?
花蚊子本来有六条腿,现在仅存的一条腿也掉在地上不见踪影了,整个一赤身裸体的大花蚊子,仅存一对翅膀,还被挤破了肚皮。如果刘星星现在放了它,它还能活么?天知道。可是刘星星也不准备放了它。他注意到自己刚刚吐掉的香烟屁股还在地上冒着青烟,他把蚊子的翅膀也剥落了,非常娴熟,就像剥一棵青菜。然后把它扔在地上。接着他捡起那烟屁股,用还在冒烟的那一头摁在蚊子的身上,扑哧扑哧……哧……烟屁股冒出了最后一缕烟,蚊子也升了天。刘星星看着这一切显得很高兴。
现在刘星星正在用手掌抹去小腿上的血迹,然后又用两只手掌互相搓了搓。丁点的血,无伤大雅,在摩擦之间它们已经没有痕迹了。接着他开始抽今天早上的第二根香烟。显然他的心情好多了,虽然小腿上浮起了一个肿块,但他并不介意。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后又深吸了一口早上新鲜的空气,阳光非常温暖舒适,太阳正在慰问大地。香烟和早上新鲜的空气都让他特别满意,阳光渐渐充足起来,他正需要阳光,好好地把他整个人晒一晒。
刘星星转过身来,面向东方,一片金色的油菜田出现在他的面前。阳光还带来了鲜花的香味儿,蜜蜂在远处,但是近处出现了一只马蜂,它正在朝刘星星飞来。马蜂飞翔的时候如同跳舞,轻盈而优雅。啊,它现在居然停留在这块预制板上稍作休息,又一个丑陋的昆虫就在刘星星面前。刘星星现在开始关注新的目标,他在确认这是不是十年前蜇他的那只马蜂。但是认不出来。是你么?刘星星探头问道。马蜂刚刚停下来,又赶忙飞了起来,向远处飞去,刘星星正在失望,但它绕了一个圈,又飞了回来。
啊哈!果然是你。还记得我么?刘星星兴奋地问。马蜂绕着刘星星转了一圈,好像在搜索十年的回忆,它能想起来么?它突然鼓足了劲儿朝刘星星的脸扑来,刘星星下意识用手挡,并且一巴掌正好拍中了那只鲁莽的马蜂。嗡……随着声音的起伏,它在空中不停地打踉跄,最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就像一架战斗机遭遇坠落。啊哈!刘星星欢笑地一屁股从预制板上跳了下来,他想,可决不能让马蜂有喘息的机会。马蜂正在不停地挣扎,打滚儿,但它似乎的确受到了重创,一蹶不振。它几次想尝试再度飞舞起来,均告失败。刘星星乐呵呵地看着马蜂,呵呵呵,呵呵呵。怎么处置它呢?十年前的凶手。那一次刘星星整个手臂都肿成一块,到处乱跑以求妙方。十年前这只马蜂对刘星星带来的简直是一场劫难。童年的回忆对这一劫难无法绕过。刘星星犹豫了好一会儿,现在想到了办法,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他的一次性打火机,一点就着,火苗窜得很高。真是一个好打火机。他把打火机侧过来,打火机就如同躺倒在地上的火箭,喷出的火焰冲向马蜂。这可是一束巨大的火焰。马蜂的身体在火焰的冲击下剧烈地颤抖着,翻跟斗,还伴有撕心裂肺的嗡嗡嗡。这一定是世界上最惨烈的叫声。刘星星心想。可是谁让你当年蜇我那么狠?刘星星说。片刻马蜂就被烧焦了,它纹丝不动,静静地躺在地上,周围形成了一股焦烟味儿。刘星星呆呆地看着马蜂的焦尸,收起了打火机。他呆呆得看着马蜂的尸体好一会儿,结果他发现打火机也把他的手指灼痛了,但他也并不介意。他深吸了一口烟,站了起来,迎向了阳光,把口中的一股烟吐向太阳,然后他眼中的太阳变得混浊不清。他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儿。这可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早晨,一个崭新的开始,他想,然后他大踏步离开了他的屋子。
他在村子里面到处晃荡,像在寻找着什么。田野里,稻草堆,鸡栅栏附近……他有点灰心丧气,因为他还没有发现他要找的。但他没有放弃,刘星星来到小河边。
河水往西静静流淌,水波荡漾着春光。风景真美,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刘星星想,然后他蹲了下来,清澈的河水映出他的脸。他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这是他这个早晨的第三根香烟。
这时候他身后传来了连续的犬吠。刘星星被吓了一大跳。他收缩着全身的肌肉迅速转身。啊,是你啊。刘星星看到了那条狗。有半米多高,毛色斐然,又黑又亮。它眼神中透出无限凶恶的光芒,但是刘星星现在却一点儿也不怕。他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嗨!村长怎么会把你拴在这儿呢?不过这里风景倒真是不错。怪我找了你老半天。嗯,你知道我在找你么?刚才你躲在哪里?是趴在这里么?我怎么就没有看见你?刘星星啰里啰唆说了那么多。
那条狗还在不依不绕的叫唤着,它当然也认得刘星星,昨天晚上它还紧紧追着这个混小子不放。它继续凶恶地发出嚎叫声,有时候还会咕噜咕噜的。可是今天刘星星怎么不是见了它就拔腿就跑呢?
你呀!刘星星嘿嘿嘿地笑着。你怎么会被拴住呢?那么粗的链条!村长也真是的。这棵树也很粗,看来你是没办法了。要我帮你忙么?
咕噜咕噜……汪!……咕噜咕噜……汪!这条黑狗还不时地跳来跳去。
你不要叫啦!你这样是没用的。你还想追我咬我?你也不要跳来跳去。你的脖子不疼么?让我来想办法帮帮你吧。刘星星现在又开始在寻找什么了。这次他很快就在河边找到了一跟竹竿,不长不短,但是很结实。可能是过往的船只用来撑船的。刘星星现在手执着竹竿走到了这条黑狗面前。那条狗不再叫了,只是非常专注地盯着刘星星看。它也想知道刘星星打算怎么帮它。
刘星星清了清嗓子,然后就使了浑身的劲一杆子朝那条狗挥过去。这根非常结实的竹竿非常准确地落在黑狗的脑袋上。黑狗受到了这一打击之后,阿欧阿欧非常凄惨地叫个不停。可是刘星星听到这样的声音并不满意,他说,你昨天晚上不是这样叫的,就是刚才,你也不是这样叫的,对吧?
现在那条狗准备撤回到树下,但是途中又被刘星星重重地抽到了屁股。它慌忙加快了撤退的步伐。阿欧阿欧……呜呜……
刘星星说,你是在哭么?怎么?你也哭了?你不要哭,哭也没用。刘星星走上前,逼近了那条狗,那条狗绕了一个圈子,躲到了树的背面,只探出了一个脑袋看着刘星星。它挪动步子的时候链条也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条狗的眼神终于变得温顺而哀怨,完全不像刚才。这时候刘星星也注意到那条狗的脑袋有斑斑血迹。他说,看来我的力气也不小啊。刘星星也绕了一个圈子,重新来到黑狗的面前,他右手拿着竹竿,并把竹竿插在了地上。那条狗已经蜷作一团,它又开始缓慢匍匐着向树的背后爬去。
呀!你不用那么怕我。刘星星说完,又拔起了那跟竹竿,绕到了那条狗的面前,看来往后的打击不可避免。这次刘星星不等黑狗再绕回去就狠命地用竹竿拍打黑狗的头部。呀。呀。刘星星一边拍打一边嘴巴还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居然还跳了起来,拍一下就跳起来,然后又紧接着在双脚落地的时候使竹竿又一次重重击在黑狗的头部,接二连三,永不停止。那条狗呜啊呜啊地叫着,有时候也呈现出要窜起来去袭击就站在咫尺之遥的刘星星。但它刚想窜起来,竹竿又在它脑袋上如千钧一击,它因此也只能又缩回脑袋。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刘星星有使不完的劲儿,啪啪啪,呀呀呀呀,呜啊呜啊……很快声音就只剩下前面两种。那条狗已经是狗血喷头,而且完全没有了动静。它的脑袋现在横在树荫底下,又尖又长的嘴已经合不拢了,焦黄的牙齿和一股血液探出口腔,暴露在外。刘星星说,原来你的牙齿那么黄。这时候刘星星收起了架势,他也已经气喘吁吁。现在他用脚踢了踢那条黑狗,它翻了一个身体,仰面朝天,但没有更多的反应。
你要是一直保持这样该多好啊。刘星星说。他扔掉了手中那根一头已经被染得殷红的竹竿,蹲在这条狗面前。现在他要找到松开这条狗的办法。链条是没办法解开的,也无法拔起树根,还有锁,刘星星当然不会有钥匙。只有项圈,是一根皮带做的。刘星星往河边走去,仿佛河边总有他要找的东西。一块瓦片,正合适!他用瓦片锋利的一头割破了项圈。其间有一条狗腿猛地抽搐了一下,刘星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刘星星知道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他说,你现在吓不退我了。现在他右手拎着一条狗腿,整条狗松松垮垮,但是依然很沉,狗嘴正在滴血,粘稠的血,就像稀释过的浆糊,一摊一摊地落在地上。刘星星感到有点吃力,换作两只手拎一条狗腿。他把狗带到了河边,狗血一路滴着,描出了一条刘星星行径的路线。最后刘星星一使劲把狗扔到了河里。扑通。但是狗还浮在水面上,就荡在水面上,仿佛空中有一根绳子吊着它。周围的河水泛出了一个红圈,这个红圈在太阳的照耀下令人匪夷所思的醒目。
刘星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阳光此时也照着他。他感觉自己就像烈火金刚,勇猛无比。他看了看那条狗,它正向西淌去。河水温顺而宽容,一切都让刘星星赏心悦目。但他知道这时候他应该找一下村长。他清了清嗓子,向河里吐出了一口浓痰。但是浓痰很快就被河水淹没了。
他终于来到了村长的家,敲门的时候他叼上了属于今天早晨的第四根香烟。
村长开了门。村长的困乏也显而易见。他看到刘星星的时候有点不知所措,同时也变得紧张和严肃起来。但是刘星星却乐呵呵的。
村长,今天早上我已经干掉一只大花蚊子,一只马蜂……咳咳……刘星星被自己的烟呛到了。
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村长一本正经地问他。他对刘星星总是有点不耐烦。
还有……你家的黑狗也被我干掉了。刘星星咧开了嘴。烟在他嘴边不停打转。
我家的狗?他被我拴在河边呢。村长用手指了指河边。
是啊。我就是在河边把它干掉的。它太吵了,昨天晚上它还想咬我。
是真的么?你肯定?你得带我去看看。
它已经被我扔到河里去啦。不过你可以看到它的血。跟我走吧。刘星星跳跃着,身体起起伏伏。
刘星星和村长来到了河边的现场。喏,就是这棵树,链条和项圈还在,你看,一地的血,啊,真恶心。都是你家的狗的狗血。还有,你看这一路的血,我是拎着它的腿把它扔到河里去的。哗一下,它就到河里去了。刘星星做了一个扔铁饼的姿势示意。他又在得意地笑着。
村长皱了皱眉头。他说,我知道了。
那么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昨天晚上没有谈完的事情吧。
嗯。到我家谈吧。村长那么快就同意了刘星星的建议,这让刘星星更为得意了。他也简直合不拢嘴。
好。刘星星哈哈哈地笑着。他跟着村长又重新回到了村长的家。村长一路走得很快,有时候也要看看太阳。村长觉得在太阳下,一切都无比接近真实。可是没多远的路也让村长气喘吁吁。
你等等,看来我们要好好的谈一谈。我先去给你泡杯茶。村长显出了地主的气派。
村长,你不用客气。客气也没用。刘星星说。
不,这是应该的。然后村长就跑到里屋,弄了好一会儿才出来。这可是上好的茶叶,我一般都不舍得拿出来,他给刘星星倒上了茶,并且非常殷勤地给他端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你可要小心烫着。村长提醒说。
看来你现在很尊重我,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事情就可以得到很好的解决。刘星星满不在乎地说。
昨天晚上是不是我说话太过分了?村长问。
啊,你终于意识到昨天晚上你说错话了。刘星星舔了一口茶水。嗯,这茶叶果然是上好的。但是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说错话呢?
哈哈。村长也笑起来,我说错话了。你不要放在心上。你说你早上还干掉了什么?
你家的黑狗啊。
不,我是说除此之外呢?
一只大花蚊子和一只马蜂。那只蚊子抽了我一肚皮的血,结果我把它的脚全部拔光了,最后我用烟头把它弄死了。马蜂是我用打火机烧死的。它们都嗡嗡嗡的求饶,当然我并没有大发慈悲。十年前我被马蜂蜇过,好像就是这只马蜂。那时候它也没有大发慈悲。
啊,我还记得,十年前你被马蜂蜇的事情。我还帮你敷上了牙膏。哈哈。村长也高兴起来。
嗯?有这回事情么?我想不起来了。刘星星边喝茶边说。
当然,你那时候右手被马蜂蜇得都肿成一块儿了。然后我就跑到我这边来,说,叔叔,叔叔,我被马蜂蜇了,你说怎么办啊?疼死了。
然后呢?刘星星很怀疑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不过他现在有点迷迷糊糊了。好像喝了很多酒,整个人有点醉醺醺。
然后我就用牙膏帮你敷上。村长说,你知道,被马蜂蜇了以后,敷上牙膏可是最好的办法。你那个胳膊肿成大腿一样粗,红肿一片。你都担心你的手以后就不能用了……村长还在回忆这件事情,当村长看到刘星星已经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以后,他停止了他的回忆。
喂,喂,星子。村长凑近了刘星星,推了推他。
刘星星说,啊?
你还行么?你怎么了?村长还在轻轻推他。
但是刘星星不再答应村长了。
我现在问你你是怎么打死我家狗的。村长的脸色开始变红了。
啊。刘星星终于很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但是他现在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他本来当然想告诉村长,他是怎么干掉黑狗的,但他现在觉得很困,只想睡一会儿。他突然间又想起来了,十年前,他被马蜂蜇了,然后他就跑到村长家,说,叔叔,叔叔,我被马蜂蜇了,你说怎么办啊?疼死了。
村长见刘星星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站起来,然后一把狠狠地将他推倒在地。村长还用脚踢了踢刘星星,但是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好极了,星子。你现在不能动了。村长又到里屋去拿出了两条绳子,他很快就把刘星星绑在了桌角上。他抽了刘星星两个巴掌,刘星星的脑袋也随之晃来晃去,胸口体恤衫上的纽扣也尽情跳跃。这时候村长老迈的脸上皱纹挤作一圈,村长终于放心出了门。
谁都不知道村长在一个普通的早晨要去哪里。他只是沿着河一路往西。他一边走一边在哼哼,一个老汉走在阳光下,一个老汉走在阳光下……他有金色的胡须和苍白的头发,宽松的衬衫也无法遮住他嶙峋的瘦骨。
往西的河水越来越浑浊,这是一条死沟。河水在这边不停地打弯儿。靠近河岸的空气非常糟糕,有各种各样的恶臭席面而来。他看到了他的黑狗被挤在沟的尽头,和众多杂草以及彩色塑料袋纠缠在一起。那条狗就像蜷在自己家门口睡着了一般。这时候村长老泪纵横,失声痛哭起来。他找到了一根杆子,但这无法帮助他捞起那具沉甸甸的尸体。几次努力失败以后,村长撩起了裤脚走向河床,但是村长越陷越深,河水已经到了他的腰部,由于年老,或者是别的原因,他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咳咳……这咳嗽如同打雷,在一个早晨瞬间爆发。村长在不停地咳嗽声中终于捞到了一条狗腿,他努力地去捞第二条狗腿,以便他可以顺利地将黑狗拖到岸边。但是村长的右脚又陷了下去,松垮的淤泥正在吞没村长的小腿,村长越是挣扎,他下沉的速度越快。唯一能让村长满意的是,他现在已经拖住了两条狗腿,尽管他也随之越陷越深,村长的咳嗽越发厉害了,但是声音却越发沉闷,河水在村长的胸口形成了一条水平线,各种各样的浮游生物进入了村长的衬衫口袋。这时候村长张口试图发出声音,但是有一阵风从东面吹来,这一阵风之后,扑通一声,村长一头向西栽进了水沟的尽头。


山坡上的女艺术家


对庆丰来说,每一个早晨都一样。醒来的时间一样。地点也总是一样。包括躺在身边的妻子都一样。醒来这件事十年如一日,就像一尊不变的雕塑。当他仰面朝向他的天花板,心就会想:天花板是他的,床是他的,旁边的妻子也是他的,他拥有的实在是太多了。于是他用左手抚摸起妻子的手臂,从肩膀开始,一直摸到肘部。隔着一层内衣,鬼知道他想摸出什么感觉来。最可恶的是,庆丰觉得每次抚摸妻子的感觉居然也一样。
这时候他的妻子扭了扭身子,有了动静。对于这样一个按部就班的早晨,他总是非常有把握,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马上就要醒过来了。他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想知道现在是北京时间几点钟?窗外有多少只麻雀在叫?其中有哪些麻雀羽毛漆黑,就像乌鸦一样?而另外一些头顶上有白颜色的鸟是否停留在树梢的最顶端?天哪!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我昨天晚上又看到她了。”庆丰说。他知道此时他的妻子已经醒了过来,并且能听到他所说的话。“她就坐在那个山坡上,还是老姿势,接着从一边跳跃到另外一边,手臂张开——她的手臂纤细,就像一只猴子,或者说是长臂猿。或者是另外一种猴子。”
妻子嗯了一声,并不接话,也不问问题。她似乎没有兴趣,并且显得有些不快。
可是庆丰还在继续:“她又出现在那个山坡上,我看到她了。你说我怎么又看到她了?她穿的是黑色的衣服,至少不是白的。在月光下,她有时候坐着,但是她更喜欢飞翔和跳跃……你说我怎么又看见她了?”他继续说道。
“可是你又没叫我。”妻子的声音矫情而含糊。她转了个身子,把手勾向庆丰,妻子希望她的手风情万种,但是庆丰并没有这样觉得。
“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巧,天天晚上看到她?”
“可是我没有一天能看到!”妻子终于开始大声说话。
庆丰的脸上开始笑了。“是昨天……晚上我上厕所的时候看到的。我当然想叫上你,可是当我上完厕所以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你要知道,我本来是想叫你的。但是正当我想叫你一起看的时候,那时候她就不见了”
“她可真像一个鬼!”
“对,而且她似乎总要避开你?你说这是为什么?”庆丰发现妻子并无反应,微微的叹了口气。“要是你有晚上上厕所的习惯,你迟早会看到她的。”说完这句话他就又开始面带微笑,他正在产生一种快感,原因是他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或者在他看来,他创造了一个伟大的秘密,并且正在独自享受这个秘密给她带来的巨大快乐。
“哎……其实……我昨天其实也上了厕所。”妻子突然咕哝着,“怎么我没有看见呢?”妻子的眼睛开始睁开了,就像一个婴儿那样睁开了,并且眼神迷茫而又无所谓。她抬腕看了看手表,她总是不脱手表就睡下。庆丰告诉她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这块手表总要搁住或者弄疼庆丰的这里和那里。她看了看手表,决定继续睡。
“你真的上了厕所而没看见她?”庆丰疑惑地问。他简直有点紧张。
“我才没注意,我可被憋死了。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水。我才没注意窗外,根本没往外面看!求你别吵了……让我就再睡一会儿,好么?”
庆丰好像又不紧张了。

庆丰率先起床。在起床之前他拧了拧妻子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把妻子昨天晚上喝下去的水从脸上拧出来。后来他起身穿上了毛衣,坐在阳台上抽了根烟。阳台正对着对面的小山坡,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拥有美好风景的地方。也许这一刻对庆丰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可以用来对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加以充实更多具体的东西。
但是妻子在他的背后不停地叫:“快刷牙,快去刷牙。”这才让庆丰走进了他们家的盥洗室。他先看了看自己的脸,左右不停的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他反复的打量自己的左右两面,仿佛它们之间存在着巨大的不同。妻子不久后也进入了盥洗室。
“她就是站在那边……跳么?”妻子手指着盥洗室的窗外。
“对。”
“让我好好看看,都是些杂草,不知道那个女人晚上呆在那边都在干些什么?厄……你说她是从哪条路走到那个山坡上的?又从哪条路下山?”
庆丰对妻子的好奇心感到满意。“我可没去过那边。但是小时候我就听说那上面有些古怪的坟墓,吓人的很。我打小就听老人家说,他们总是说‘别去那边玩,别去那边玩’。问问他们原因,他们其实也一无所知。”
“不对,他们很可能是知道的,但是不能泄漏天机!”庆丰突然又对妻子的话语满意起来。
妻子继续说:“不如我们现在去看看吧。我猜想那个山坡一定很好玩,我想那些树下会有些好玩的东西。”妻子就和庆丰并排站着眺望窗对面的那个山坡。
“可我们……怎么过河?”庆丰现在已经肯定妻子彻底的对对面的山坡以及山坡上会出现的女人人开始感兴趣。这一点很好。他想。
“我就从窗口跳出去,直接跳到对面的山上!”妻子欢快地说。
“见鬼,你疯掉了。”庆丰发觉原来妻子正在开无聊的玩笑。他兴致索然,开始刷牙。不久之后他吐出了一口牙膏水,擦了一把脸,吃了面包喝了牛奶,然后就匆匆忙忙出了门。
等庆丰出门以后,他的妻子开始看电视。她总是这样,一年四季就在电视机面前度过。电视机能给她太多的东西,欢笑,哭泣,惊奇,不俗……所有庆丰没有给她的,她就从电视机这边要。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机。她嗑瓜子把牙齿都嗑坏掉了。但是她对自己的牙齿并不关心。比起电视机里面的故事,牙齿实在是显得太没意思。
看了一天电视机以后,傍晚庆丰的妻子开始坐在电视机前面等候庆丰回来,门铃一旦响起来,她就下意识去开门。条件反射?差不多就是这样。
庆丰拥有一个不错的工作,因为收入稳定并且不低,他在两年前要求妻子不再出去工作。他认为把自己的妻子安置在家里是对妻子最大的爱护。对妻子热爱看电视剧这一点,他更为欣赏。只是他有点不明白看电视剧看两年都不会生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生活就像螺丝拧紧的发条机器,按部就班,整齐划一。这当然就是他所希望的。他的理想状态也许就是如此。但是有什么正在改变他的理想?但尚未改变他的生活。庆丰已经发现了这一点,但似乎这一切、原本他希望的一切似乎已经无法改变。
下班回来的时候庆丰这样想,突然间觉得有点乏味可陈。但他还有更大的快感。这一点让庆丰感到知足。这种满足感对庆丰来说也许是关键的。
作为庆丰的妻子,她对自己的丈夫没有更大的奢求。如果一切平静如水,电视剧不断地在拍下去和播出来,生活也该继续。应当如此。只要庆丰的妻子不把自己的牙齿完全嗑破,她的生活也不会受到影响。那么即使牙齿她的完全嗑破了,那又会怎么样呢?妻子觉得这是一个无聊的假设。她特地到盥洗室着重检查了她的牙齿。还不算太坏。这一点让庆丰的妻子感到满足。她在今天喝了很多的茶,当然还有咖啡,她已经把一个月之内茶和咖啡的消费量都在一天之内消费掉了。从早上重播的电视剧一直看到晚上的黄金剧场,她必须不停的喝水,她很清楚这样做是为什么。阳光照进漂亮的屋子,在刺眼的阳光下喝水;电视剧的插曲悲伤动人,在电视机的射线前面同样不停喝水。喝水和做爱是保持青春的两大秘诀?今天晚上她突然想到不停喝水这个行为能一箭双雕,她控制着水分缓慢流入肠胃,半夜她一定能上一个厕所。光这一点,也能让她兴奋,比茶叶和咖啡因更令人兴奋。现在她真想知道半夜会观看到什么样的现象。为此她还使用了仅有的一点想象力。
庆丰回家以后一切基本照旧。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唯一的不同之处是晚餐的时候大家都显得有些尴尬,没有说很多话。也许平时就是这样。但新想法诞生以后,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崭新念头,都会使各自说不出话,这时候心情也许有点微妙。在看似平静的气氛中庆丰和他的妻子相拥入睡。但是现在他们终于可以避免尴尬了。有谁会喜欢尴尬呢?两人都更为焦急地等待着半夜的观赏。就像电台里预告了一场天象。
首先是庆丰没有睡着。他发现今天的妻子有些不对劲,她在不停地翻身。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现象庆丰有些不满。也许正因为受到了干扰,他变得焦躁。他转过头试图盯着他的妻子。但是妻子也正好面对着他。
“还不睡,这是怎么了?”庆丰觉得不安。他所希望的(也许就是他亲手制定的)秩序正在被打乱。如果没有一点夫妻之间的活动,他的妻子总能很快睡着。但今天又有点不同。
妻子首先并不愿意表露痕迹。也许隐瞒一点想法会对夫妻双方带来更大的刺激。但是庆丰并不这样想。
“我知道你还没有睡着,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睡着。”
妻子当然还想继续伪装。这并不显得卑鄙。她轻微的“嗯”了一声。
庆丰叹了一口气。他经常这样做,他现在要让他的妻子明白他现在正在失望之中。
“你应该回答我的话……真地睡着了?”庆丰并不打算放弃,但也显得对自己的判断有些犹豫不决。
现在妻子不再翻身。她还真能装打呼。
“呼哈呼哈……吁……”
庆丰突然觉得可笑。他妻子原来是这么打呼的,他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
时间快到了。这是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心照不宣。首先是庆丰半夜起床(他并没有在之前睡着过),他现在的目的是去阳台,当然也要光顾一下卫生间。
妻子如释重负。稍等片刻(这是经过妻子计算过的时间么?)她也起来了。她看到了她的丈夫走向了阳台。可是他们相遇的地方确是在卫生间门口。庆丰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妻子起床所发出的必要的声响。
“啊,你也起来了。”庆丰说。
“是啊,我看你看了好一会儿了。我忍不住也跑出来看那个神秘的山坡女郎。在哪啊,在哪啊?”她蹦蹦跳跳的样子让庆丰有点不解。但是这也让庆丰有点难堪。他难堪的原因是他并不知道妻子会在此刻醒来,就像他并没有料到妻子在床上没有睡着一样。
“噢……就在那边。”庆丰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看吧。她……现在正坐在那边,她细长的手臂……拿着什么东西,嗯,好像是一枝画笔。她……今天居然在画画?哦,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个样子。”庆丰说。
“你等等,在哪个位置?”妻子揉了揉眼睛。
“就在那边。喏。她平时就是跳舞,好像什么样的舞蹈她都会。刚刚还跳了一段呢。她跳舞如同天仙一样,就像你看的《西游记》,她跳舞如同那里面的仙女。”
“啊,在哪?我还是没看到啊。你指给我看,快点快点。”妻子在窗口东张西望,但似乎毫无所获。现在她在看庆丰的目光,希望能循着它的目光找到那个画家和舞蹈家。
“呃……真奇怪,你听到声音了么?”庆丰突然问妻子。
“啊?声音?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声音。是对面树林里的鸟鸣么?”
“不,是她的歌声。现在那个女人站起来了。她在唱歌,你真的没听到?”庆丰没有转过脑袋,他只是问,就如同在问窗户一样。
“没有什么歌声啊。我听到的是鸟叫,奇怪的鸟叫。但是很微弱。根本不像人唱的歌啊。”
“不,你可能没有听到。你说的鸟叫应该是你的耳鸣。她确实在唱歌,你为什么听不到?”
“我怎么会有耳鸣?”妻子不解得问。“你知道我没有耳鸣,你有耳鸣。”
“噢,是么?不过她唱得确实不响亮。如果晚上唱得那么响,会把邻居们都吵醒的。你看,邻居们没有被吵醒。她唱得并不响亮,你听不到是正常的。”
“但我至少应该看到啊。”妻子怎么都没有看到对面山坡的树林里有什么动静。也没有人影,鬼影都没有。“你今天有点奇怪,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你看——你应该能看到的——她现在已经不唱歌了,她又坐了下来。哈哈,她现在又在跳舞了,这回你看到了么?”庆丰有点高兴了。
妻子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但是毫无收获。是那些树影么?不是。一点儿风也没有。所以树叶根本没有摇动。庆丰,你在撒谎么?妻子在心中这样问。但是庆丰坚毅的目光还在注视着那个位置。那个位置看来如此确定毋庸置疑。
“别搞了,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什么女人在跳舞在画画在唱歌!”妻子对庆丰的奇怪言行有点生气。
“怎么没有?我都看到了,你还说没有?”庆丰反问的语气变得很重。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还说有?”妻子当然更有理由。她完全相信自己的视力和观察能力。即使常年看电视,除了牙齿,她也没有伤害到任何器官。她甚至能在卫生间里和阳台上看电视,她觉得自己的眼神太好了,但是她在对面山坡上看不到任何东西。
“你怎么不相信我?”庆丰显得更为生气。
“你根本是在骗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你却在这莫名其妙的骗我。你有毛病!”妻子为了观看有关庆丰跟她描述的景象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当然包括她喝了那么多水,但是一切似乎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他当然很失望。她甚至有点气急败坏。
“你这个蠢货!”庆丰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愤怒着骂道。他怀疑自己的妻子不相信自己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她看不到。他心想妻子一定是因为别的,或者是借机行事。早早的就盼着这样一次机会。他无法忍受一个心怀鬼胎早有预谋的妻子。有别的男人正在跟她偷偷交往。可能已经有了一段不短的时间。这可让庆丰忍无可忍,怒无更怒。可他有什么证据?他只知道他的妻子整天呆在家里。但她除了看电视之外就不能干点别的?她一定会干点别的。他如此确信。打电话?写情书?就算她出门几趟,庆丰他也不可能知道。她真的对电视剧有那么大兴趣?鬼才相信。
“你……”妻子指着庆丰的鼻子。
“滚开!你这个庸俗的女人!”庆丰推开妻子的手。
“啊?李庆丰!你居然说我庸俗……”
“哈。对。我就是说你庸俗。我还没有用更准确的形容词。好吃懒做、整天看电视剧、还跟别的男人……”
一整天喝下去的水并没有让妻子有上厕所的感觉,但增加了许多唾沫星子。她喷出的唾沫星子正在阻止庆丰把话说下去。“李庆丰,你把话说清楚!”
“我要离开你这个庸俗的女人!我要到对面的山坡上去找那个艺术家!艺术家!你懂么?你不懂,你是个庸俗的女人!”庆丰完全失去了对自己和对妻子的控制,说出了这些话以后,现在谁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真的要走么?可是他正在往门口走去。
此时妻子迅速地脱下了手腕上常年没有脱下的手表。
但是庆丰的动作更快。他走路如奔,他甚至已经打开了门。
“见你的鬼去!”她使劲地把手表扔向庆丰。但是却被庆丰摔下的门阻挡了去路。手表与门重重地相撞,发出了哐当的声音。接着手表又与地板相撞,第二次发出哐当的声音。这块手表是庆丰早年追求妻子的时候送给妻子的礼物,妻子还记得庆丰那时候深情款款地告诉她,要她爱他的时候永远的戴着它。庆丰摔门而出后,妻子一屁股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她双手搂住双肩,开始她痛哭了一会儿。但是后来她又走回到窗台,双眼红肿的整个晚上都在注视着对面的山坡。

庆丰一去不回。接连三天都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回家。公司连续打电话到庆丰的家,妻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他身体不舒服。而村里所有的人都以为庆丰出差了。妻子找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各种棚户,杂草堆,和灶头内部,都没有发现他。后来大家才知道庆丰是出走后失踪了。这个男人突然的失踪给人们带来了不少话题。但他温存的妻子似乎并不关心这件事情。她知道唯一还没有找过的地方就是对面的山坡,搁着一条河的山坡。
妻子在每一个晚上打开窗户。她向后山眺望而去,有一天她终于看到了对面山坡上的女艺术家正在翩翩起舞。由于长时间的流泪,她的眼睛无法退肿。她看到的几乎全是叠影。对她而言,那是一种双人的国标舞。

他来只是为了叫我的名字


他来只是为了叫我的名字(王小明哥哥出场并带来了一场吸烟比赛)
现在独居者苏余在他房间里看电视。电视的内容有关陌生人的来访。一个陌生人千方百计的窜进了主人的家。没有被发现。这让苏余有点担心。他几次都下楼看窗户,是否关紧。通风不是必需的。取光也不是必需的。但是最后一次上楼的时候该节目已经结束。苏余陷入了恐慌之中。他对房子的结构、漏洞一无所知。对村庄甲也一无所知。最后一次敲门声让苏余得到了疏解。敲门是一种礼貌,对苏余来说则意味着安全。但是谁回来找他呢?苏余对村庄甲来说无疑是个新鲜人物。但是知名度应该很低。这不是双休日。只有无赖、小偷、强盗、色情狂……他们才无事可干。但是他们不会敲门。
苏余开门后见到一个壮汉。穿着白色衬衫的一个年轻人。
苏余……呢?壮汉是来找人的。
厄……我就是。苏余回答。他在想是不是认识对面站着的人。努力想。费尽心思。搜索……未果。
你就是苏余?反倒是壮汉表现得有点惊讶。
不客气。我就是。苏余用这句话给自己壮胆。但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否能肯定?
千真万确。要不我那身份证给你?
不,不用了……苏余,苏余,苏余……壮汉重复着苏余的名字。我能不能坐下?就这。他指了指门口边上的椅子。苏余回撤了一步,说,当然可以。请坐吧。壮汉坐下了。现在他在打量房子。这也许能帮苏余一些忙,如果他能看出这房子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的话。但是他光是看。没有任何意见。建议也没有。他还在看。脑袋和眼珠子晃了一圈。现在晃到了苏余面前。这时候该是苏余发问的时机了。他当然不能错过。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认识我?
壮汉神情黯淡。也许他扬了扬眉毛。但是苏余没注意。现在他在摸自己的口袋。摸出了一包香烟。红颜色。苏余没看清品牌。可能是劣质香烟。反正是软包装。现在壮汉摸出了打火机。这时候还缺一个烟灰缸。烟灰缸呢?烟灰缸在哪?他问房子的主人苏余。
苏余也正在找烟灰缸。但是为什么找不到?前任租房者难道不抽烟?或者是个女人?或者临走前把烟灰缸搜刮干净、统统带走了?(不管怎么说,这让苏余对前任租房者产生了兴趣。)总之没有烟灰缸。你随便吧。烟灰搁地上也没关系。你看,这房子本来就不干净。苏余尴尬的解释道。我租的,我才搬进来两天。一天。苏余更正。我是昨天搬进来的。
苏余,你要么?壮汉递过来一支。苏余很想伸手去接。但是没有。苏余本来是抽烟的。但是来这里以后还没动过。也许这里的空气太好了。但是空气好跟抽不抽烟又有什么关系?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也许不能这么说——至少目前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干什么),苏余得保持警惕。哦,我不抽烟。苏余摆了摆手,拒绝了他。
对,不抽烟好。壮汉肯定地说。说完自己给自己点上了。好打火机。苏余心想。蓝色。金属。火苗稳定。轻微的煤油气。壮汉猛吸两口,陶醉中。看来香烟中果然带毒。瘾君子。
他来只是为了叫我的名字?还是找个地方可以抽烟?难道这个村禁止抽烟?为了突如其来的拜访者,苏余正在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原因。也许是为了一桩情事。苏余作了荒唐的事情,辜负(或者得罪)了少女A。少女A找来了帮会老大——手下的打手。但是苏余是光棍。一直都是。从出生开始。苏余长得又不漂亮。债务?更不可能。他本来就没钱,更没有花过大钱。祖上三代都平平安安,也安分守己。说到底,苏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不需要一个人来特地找他。但是他可能是一个杀手。或者是一个神经错乱的杀手。下一步就有可能拿出一把刀。那太低极了。枪吧。好一点的枪。勇猛一点的枪。一发子弹就能要了苏余的小命。但是好的杀手不需要这样。赤手空拳就能把苏余制服。可是联系到他是敲门进来的,苏余又觉得他的设想滑稽荒诞。但是他究竟是来做什么呢?苏余眼光狠狠地盯住了壮汉(但又怕被他发现)。还好壮汉正在抽烟。烟从他的最中被吸入,两秒钟以后从鼻孔中被缓缓呼出。是一个鼻孔出烟,另外一个鼻孔毫无动静。苏余想这真神气。下回也许自己可以试试看。第二口,壮汉换了一个坐姿。他抬起了右腿(这让苏余一阵紧张),搁在了左腿上。这次烟是从鼻孔中吸入的,两秒钟之后壮汉张开了嘴。从他的嘴里缓缓浮出一个个空心圆圈。由烟雾组成。一个,两个……第五个了。这个很漂亮。完整,也很大。还有。……第十个。烟雾有点淡了。但是依稀可见。最后几个了吧。十一个,十二个。没了。壮汉微笑着。苏余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他试图尝试。就像一个画家。不,是艺术家。多美妙的图案。满房子都是。至少存在过。现在变成了散在空气中的烟尘。但是留在了苏余的记忆里。一个一个。最漂亮的第五个。苏余说,给我一支。壮汉毫不犹豫(他似乎早就准备)从那包烟中取出一支给了苏余。他甚至主动为苏余点燃了香烟。苏余感觉非常荣幸。用手打了个招呼。示意已经点燃,并且非常感谢。现在要苏余表演了?首先应该是鼻孔出烟。这个并不难。本来苏余就是这样干的。但是要一只鼻孔出。要且仅要。只要是一个鼻孔。另外一个暂且作废。不行。苏余用余光已经察觉到了。两边都在冒烟。非常平均。平均主义。苏余有点懊丧。继续试。他又吸了一口。禀住了呼吸。小心翼翼。还是不行。他要垂头丧气了。那就试试看吐烟圈吧。或许这个可以。以前也没试过。他猛吸了一口。他希望自己能吐出二十个。至少要在这个项目上超过这个壮汉。可是他被呛到了。咳咳……先缓一缓吧。好了。再来。猛吸一口。恩。成功了。一箩筐的烟雾正在鼓动他的嘴巴。还有舌头。牙龈。似乎下面一个步骤更为关键、重要、漫长。吐!轰的全出来了。一团。好像棉花。哈哈。壮汉笑了出来。这让苏余有点难为情。但是你总不能让一个初学者一下就成功吧?苏余很不高兴。也不至于沮丧。还有大半根烟。他看了看烟。突然就没信心了。但是壮汉还在继续表演……一个鼻孔出烟、换一个鼻孔、又是一大箩筐的烟圈,美妙无比。正在帮助苏余装扮房间。苏余又看了看他的大半根香烟。突然他悄悄地摁掉了烟头。他很严肃地问壮汉。喂,你到底是谁?来这儿找我。干吗呢?
我是谁?壮汉重复着苏余的问题。等他吐完了口中的烟。正好也是最后一口。然后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摁掉了香烟。这次他注意到苏余正在问他。厄……我是王小明哥哥。王小明认识么?
苏余正在想,但是头先点了下来。
那就对了。记住,我是他哥哥。壮汉肯定地说出了他的身份以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苏余感觉他就像站在椅子上那样高大。现在壮汉说他要走了。苏余本来习惯性(下意识)的要挽留他的客人。突然觉得实在没什么理由。也没有必要。甚至这个陌生的带有危险性的人物他要走应当是个可高兴的事情。他目送着白衣壮汉,直到那个人走出了胡同口。出乎意料的是,他走路很轻。苏余实在感觉不到大地正在被一个大个子连续蹬踩。然后苏余关上了门。背对着门,他靠下来。现在他想知道王小明是谁。他觉得好像自己根本不认识什么王小明。


为什么没人跟我讨论天气



我总是对稻谷堆旁的麻雀念念不忘,它们斜着身体,小碎步向前进,犹如街旁的千万蚂蚁令我望而生畏。看着麻雀发呆的时候,我听到我的祖母大声对我说话。
要是你能帮我对付贺老二,我将永远不再给你增添任何烦恼。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浑身是汗,我巴不得跳到污浊的河里,反正面对我的祖母,那种状况与此相仿。
为什么啊?奶奶。
我就希望你能对付他,打他。对,你要狠狠地揍他一顿,就像你爸爸揍你那样。
可是,我没信心办到哪。他太壮了呀。
可你必须那样,否则你的生活将不得安宁。你一定要打败他,我的孙子。
我不再搭理我的奶奶,你看,她总是显得不可理喻。

我喜欢那些麻雀,只要是不下雨的清晨,我会听到它们的欢声笑语;即使是下雨,它们也能歌唱。我在我的床边迎接它们的准时到来,我当然喜欢看它们啄米的样子,把我们家的米缸啄个干净。它们一步一步逼近米缸,有时候也会礼貌的对我点点头,我呢,我就打个哈欠。整个堆放稻谷的仓房也是它们喜欢去的地方,甚至它们在那边过夜也在所不惜。唯一的遗憾是我的祖母大驾光临,她的拐杖并非形同虚设,她能异常利索地挥舞她的拐杖,有时候可怜的麻雀就会受伤。我明白它们对我祖母短促的啼叫总是带有相当的敌意。
不不,也许麻雀们喜欢我的祖母。这个我不知道。当我的祖母从里屋挪出一把陈年藤椅,她就像一个末代的嬷嬷,她的脸上都是赘肉,那些肉把她的脸四处拉伸,并且使整张脸泛出油墨的光彩。她一整个早晨都没有神采,直到有一只麻雀永远的躺倒在一袋米旁,我才意识到我的祖母简直是邪恶的一符咒语。
我拾起我的麻雀弟弟,我说,奶奶。奶奶,你看看。
我的祖母,她说,她问我,你在干吗?她又开始挥舞她的拐杖来,那金黄色的拐杖犹如一条银蛇,缠绕在我们的仓房里,这正是个美好的下午,我和我的祖母,我的麻雀弟弟为了一个不能结束的命题聚在一起,此后的一切都不将在我的回忆之中。

我多么希望每一天都这么热,我就跟那些麻雀兄弟一样,不需要衣服。我走到河边,看到了很多麻雀,它们并不知道我的口袋里有它们的一个落难兄弟,它们依然非常快活的聊天,它们总是这样,非常的快活。而我差一点流下眼泪。但是我的祖母告诫我,任何一个男人都不需要眼泪,男人的眼眶里也应该盛满血液。她给了我一把剪刀,让我处理我的麻雀兄弟。我只好来到河边,我用黑色发锈的剪刀剪去了麻雀兄弟的脑袋,一团红墨水汩汩流出。这时候,我又觉得眼泪要夺眶而出了。后来我剪掉了麻雀兄弟的两条腿,拔去了它身上的毛——我想天都那么热了,也许它并不需要这么毛了。最后,在河边,我看到了我的叔叔。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麻雀?叔叔正在靠近我,她还想一把夺过我的麻雀弟弟。
我下意识的躲开了他的手。我不喜欢麻雀。我对我叔叔说。你看,我正在拔它的毛,之前我还用剪刀剪掉了它的脑袋和腿。所以说我并不喜欢麻雀。
一定是你奶奶逼你的。哈哈。她总是这样不顾人情。
不,我奶奶没有逼我做这件事情。她就逼我去揍贺老二。可我觉得我不是他的对手。
此刻我发现河水正在变红,如同我叔叔的脸色。我叔叔咳嗽了一声,然后就跑掉了。

太阳就在此刻下山,天边的红色开始蔓延开来。也许我的奶奶有点不耐烦了,所以我得尽快回家。我告诉那些麻雀们,我回家啦。它们叽叽喳喳,好像答应了我。那么现在我就可以回家了。
奶奶的手中有一瓶酱油。她说,这个是给麻雀用的。我接过了那瓶酱油。闻了闻味道,夸奖道,真不错,是好酱油。如果是坏酱油,我一定不给麻雀兄弟用。后来奶奶为我起了火,她呆在陈旧的灶头前,火光照亮了她的皱纹。她的表情永远让人觉得她正在为某件事情而生气。
一分钟以后奶奶把位子让给了我,她说,之后的事情你完全可以办妥。我说,那时当然。我拍了拍手,上窜下跳,虽然数量少了些,但是一小盅麻雀油对我奶奶来说是必需的。当我的奶奶捧起那盅麻雀油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这种尴尬被我奶奶切合时机的发现了。
你看看你,这么不懂礼貌。你回去睡吧。
可是时间还早呢,我睡不着。我说。我还有点饿,想吃一个荷包蛋。
不,已经没有荷包蛋了,况且如果现在让你吃一个荷包蛋,明天早上你就不会觉得饿,明天早上你就会不吃早饭。
可我还想看会儿电视。
不,今天的电视一定不好看。你快点睡觉吧。奶奶也想睡觉了。你可不会打扰奶奶睡觉的,对吧?
我嗯了一声,觉得我确实应该回去睡觉了。

没人告诉我第二天是个大热天。由于没看电视,我根本不知道早上八点我就会热得一身汗。我醒来后马上跑到我奶奶那边,来领取我的荷包蛋。我摇了摇奶奶的身体,她还睡在一团被子里。
奶奶,难道你不热么?我都热得一身汗了。
奶奶没有回答我,甚至都不告诉我她的呼吸频率。
奶奶,我想吃荷包蛋。你快起来,你快告诉我鸡蛋放在哪里。
奶奶依然纹丝不动。这种状况让我不免有点担忧。我拨通了我叔叔的电话。
叔叔,奶奶睡到现在都没有起来。而且她也不觉得热,真奇怪。你快来看一下。
叔叔赶来的时候我就快饿扁了。他冲进来以后,我只希望他能告诉我鸡蛋在哪里。可是叔叔很严肃,他翻开了奶奶的被子,马上一股腥味充斥了整间屋子。
妈!妈!……
叔叔不停地叫到。后来他还哭了。我问叔叔,为什么会有这股腥味?
叔叔神情恍惚,他的额头上正在冒汗。我心里很高兴,总算有人跟我有一样的感受了,那就是这个天实在是太热了。
可是叔叔后来说的一句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好。叔叔说奶奶死了。我真的是愣住了,我从没有想到奶奶会在今天死,甚至没有想过奶奶会死。我只是天天为那些麻雀担心。
为什么会有那股腥味?叔叔终于想起了我的问话。他马上紧张起来,问我:你是不是昨天给她吃了麻雀油?
对啊,我说,你不是昨天傍晚看到我给麻雀剪脑袋的么?就是那只麻雀熬出来的油。
你没放别的东西?
当然放了,我放了油盐酱醋,不然怎么会那么香?
你说麻雀油很香?麻雀油怎么会香?
不,我说的是奶奶给我的酱油很香。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我好奇地问。
不用你管,现在奶奶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得把奶奶埋掉。
对,除此之外呢?
我不知道。
你再想想?
我想了想,说,想不出来。
瞧你这个做孙子的,奶奶生前最希望我们做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是让我们去揍贺老二一顿。
对。所以现在我们要干什么?
先要找到贺老二。
再揍他一顿!叔叔坚定的说。
对,我也坚定的附和。可是我还没有吃早饭。我只想吃一个荷包蛋,我很久都没有吃荷包蛋了。叔叔你知道鸡蛋放在哪里么?
我不知道。别吃了,我们现在就去找贺老二。

我和我的叔叔什么都不顾,也不顾天气的炎热,好像是跑到贺老二家门口的,那时候贺老二正叼着香烟坐在他家门前。他穿的破破烂烂,十只手指蜡黄,统统堆在脸上。
我很着急地问他,知道我们来干什么吗?
他点头说,知道。对,我在等你,但我不知道你叔叔也要来。
我叔叔当然要来,我一个人可打不过你。
贺老二有点吃惊,放下了香烟,问我:你为什么要打我?
我正想告诉他我要完成我奶奶的遗愿,却被我叔叔拦住了。他的手心上充满了汗水,而他却把充满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我的嘴。真叫我恶心。
我们是来问个清楚,并不是找麻烦。我叔叔说。
对,贺老二又开始点头,他眯起眼睛,说,是要说说清楚。
那么你说吧。我叔叔道。
你们不要站在太阳下面好不好?进来坐坐。我给你们搬两张凳子。
我不要凳子,我就要站着。我拒绝他的要求,很显然,我对事情只有一个看法和一种要求。我希望事情马上得到解决,可以回去在弄堂里面好好乘凉,我回去一定要找到鸡蛋,为自己煎一个荷包蛋,我亲爱的肚子总在提醒我这件事情。
贺老二刚起身,就被我的话撵了回去。好吧,那么你就站着好了,要不要喝水?
我要一个凳子,也请你给我倒一杯水。我叔叔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我用我的肩膀挤了挤我的叔叔,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但是我首先要知道我妈和你奶奶到底为什么要我们揍他。他小声对我说。


我觉得我的叔叔果然比我岁数大,很沉稳。然后我对贺老二说,我也要一个凳子,也请你给我一杯水。我的口气与我叔叔如出一辙。
呵呵,好极了。贺老二看上去很高兴,一转眼就到屋子里面搬来了两个小凳子。
水呢?我问。你忘了答应给我们的水了么?我的态度很恶劣,似乎贺老二欠了我什么,想了想,好像就是欠揍。
贺老二说,水马上就来,你不要急。说完又跑进了屋子。
你不要这样,这样办不好事情。我叔叔说。
我不仅想喝水,我还想吃饭呢。你知道么,我还没有吃早饭,昨天晚上就开始饿了,现在我没什么力气,揍不动人。你总得让我把水喝饱。
我们今天未必要打架。听他说了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打他。
那么听你的,你是儿子,我是孙子,孙子听儿子的。你先打他,我再打他。你不打,我也不动手。
这时候贺老二端了两碗水出来了,简直笑容可掬,态度好得不得了。
我叔叔和我都接过了水,坐了下来。然后我叔叔说,老二,你可以说了。
你妈怎么不亲自来?贺老二问我叔叔。
我奶奶她……我刚想报告我奶奶的死讯,又被我叔叔充满汗水的手掌心捂住了嘴巴。我对我叔叔白了一下眼睛,以表示我的不满。
这你不用管,你只管说好了。我叔叔平静的对贺老二说。
你妈不来,让我说什么?
你不用等她来,她不会来,你快点说。这天热得要命,大家不要浪费时间。
那么好吧。我对不起你妈。贺老二说完这句,我和我的叔叔当然很想听下去,但是贺老二好像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这时候我脑门上也开始出汗了,我马上咕咚咕咚开始喝水。喝完了水我开始打嗝,但是贺老二居然开始抽烟。
我叔叔催促他,你快点说,不要吞吞吐吐。
贺老二没有理他,还在那儿一个人抽烟。就好像我们都不在一样,悠闲地抽烟。
我叔叔有点忍不住了,抢过了他的烟。快说。
贺老二别过头来,似乎很生气。你干吗拿走我的烟?
你快点说。我叔叔厉声说。
你不要这样大声跟我说话,我会生气。
你快点说!你对不起我妈什么?!我叔叔声音更大了。他有点激动,脸又开始泛红,我不知道我叔叔的脸怎么这么容易泛红。
对,贺老二,你快点说。我附和。
贺老二似乎被我们的声势压了下去,他轻轻地对我叔叔说,把我的烟还给我。
不!你说不说?我叔叔激动极了。他好像就要揍贺老二了。
贺老二好像在咬自己的牙齿,他愤怒的看着我的叔叔,并且向我的叔叔伸出了他的手。
我叔叔干脆把香烟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灭了它。然后他很得意地对贺老二说,你现在可以说了。但是贺老二还是不说,他握紧了伸向我叔叔的手,迅速给了我叔叔一拳。
谁让你踩灭我的香烟的?贺老二怒吼道。
这时候我的叔叔已经被贺老二那拳击出两米开外,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好像是让我跟他并肩作战。
叔叔,但是他还没有说清楚呢。
叔叔说,那我先来。说完他就冲到贺老二面前,他的拳头比贺老二的拳头小多了,所以尽管也击中了贺老二,但是贺老二依然纹丝不动。我叔叔失望之余还说,老东西,我早就想揍你一顿了。
贺老二说,那么你来吧。现在我也很想教训你。然后他突然转身,问我,你要不要一起来?
我马上答应,说,当然要!不然我不是白来了?说完我自己也冲到贺老二面前,给了他一拳。没想到我这一拳还比我叔叔那一拳厉害,贺老二的嘴边居然出了牙血。
好啊,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我今天是一定要教训你们两个了。贺老二摩拳擦掌,很快我就遭到了重创,我的脑袋被他击中一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马上我的眼前一片金星,没想到我一拳就被他打趴下了。我躺在地上的时候开始感慨,天真得好热,地面上滚烫滚烫,都快把我的背烫伤了。但是我一点力气没有,所以也没能爬起来。
接下来我听到了我叔叔的惨叫,好像他也不足以抵抗贺老二的铁拳功夫。但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没有觉得今天很热,我现在很想跟他讨论一下今天的天气。
再后来我听到贺老二的声音,他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此时我也有点神志不清,完全不能对感觉有所表达。我就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荷包蛋,热烈的阳光正在把我慢慢煨熟。可能待会儿就有人把我扔在河边,我就会像我的麻雀兄弟一样,被人扒掉衣服,用一把生锈的剪刀剪掉脑袋和腿。但是我还能做什么?我已经毫无力气。我现在只希望有人跟我讨论天气,这么热的天,也许我应该躲在家里,从早上就应该这样,趴在阳台上,或许还能享受到一些弄堂风。我想,只要能避开我奶奶的庞大身躯,弄堂风总能吹到我的身体,而我也不会这样暴晒在阳光下,等着一把剪刀。

作者:石小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