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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出来你是谁了。在南京遇难同胞纪念馆里你悄然离去,在魔王山断头台前你默然不语

,现在你开口了?”我张嘴在水里说着话,咕咕的声音和气泡一起往水面上窜去,把真假河鱼惊

得左突右闪慌作一团。

  耶稣在水面上将手一按,那些受惊的河鱼和光线就安静了下来。

  “要离,沉默和言说都是一种关注,只是表现得不同。塑料王转交给你的饼和鱼还好吃么?”
  “呃,那些东西倒是份量够足的,让他们都以为我就是你。”

  “要离,你劫持了飞机炸平了靖国神社,同时还杀了妻子和庆忌及其他一些人,还分出若干

个自己完成了魔王山的石雕及迷宫的破解。你反思一下,还不觉得自己需要救赎么?”

  “不觉得。”

  “唉,你还是老样子。和你当初踏入金陵神学院灵修室那会儿一样,还是没有罪恶感。”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会履在水面上,却无法下来和我合二为一的原因,是么?”

  “是的。那三座山上的文化都不具备罪感意识,所以它们可以很自然地与你契合无间,可何

烈山上的耶和华,却是只能让摩西上去的。”

  “所以这座山虽然一直压在我肩上,我却始终无法攀援上去了。”

  “你如无法攀援上去,就这么一直在水里走下去的话,会永远无法得救的,即使你走到了扬

子江的水源尽头浮出了水面,也还是死在了水中。”

  “我不在乎死亡。”

  “你这种勇敢无助于你对死亡的理解,你把它当身外之物丢弃了,犹如把自己给丢弃了出去

。我不是来救你的肉体的,我来救你的灵。”

  “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有救我的资格?”

  “我不能使你相信,你需使自己相信。”

  “这是个信仰问题,所以你没法说服我。”

  “但我的确能帮助你超越疼的尽头。”

  “疼的尽头是什么?”

  “疼的尽头是死亡。”

  “那死亡的尽头又是什么?”

  “相信神的人,死亡的尽头是重生。你也会得救的,因你也是受阳光照耀着的。”

  “可我还是不信。”说完这话,我注意到了阳光透过水面照耀在了我的身上,发出一粼粼恬

静的波纹扩散开去,不一会儿它们就不完整了,这景象让我想起了那首残缺的颂歌:

 

  耶稣,我唯一救主

  他为我流血,洗尽我一切罪恶

  我求祷他,

  知道他回来,

 

  耶稣,我唯一救主

 

  我在这里,求你快接我

 

  等你再来

 


  “跟我来吧,我能让你听到完整的。”头顶上响起耶稣明亮的声音,象是多汁的阳光打开了

一扇扇通往天国的门。这些门全是湿淋淋的,折出一块块规则的带有热带水果酸味的彩色反光,

象是发自于哥特教堂顶部那切分有序的嵌色玻璃。

  “可我没罪。”

  “不,你有。你离开了主,这是你的第一重罪,你失去了道德的标准,任凭复仇的缰绳牵扯

犯下种种罪恶,这是你的第二重罪,可主并没有抛弃你,他要你回来,他始终爱着你,虽然你只

相信恨,相信恨下面的毁灭。但你只要转过身来,相信主,主就能带你永生。”

  “这第一重罪是你借耶和华的名义说出的,这第二重罪是你借人类的名义说出的,可它们对

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份量,因为它们不能被普适证明。”

  “上帝就是上帝,他的话语不能被证明,只能被倾听。”

  “还是老路子,想通过启示绕过我理性的审查。”

  “理性没有资格审查上帝的言说。”

  “这判断得由理性来做出才有效。如果理性是来源于上帝的属性而不是撒旦的属性的话,那

它就能自己排出和上帝性质同构的阶序,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审查比它更高阶层的言说;但是,

如果理性是来源于撒旦的,那么,它将永远可以自证它有资格审查上帝的言说。而现在我这里即

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理性来自上帝,所以我无法得知它是否真的没有资格审查上帝的言说。”

  “如果悬搁理性,我问你:你相信不相信上帝存在?”

  “我只相信形而上的上帝,不相信亚伯拉罕的上帝。”

  “可形而上的上帝是你们人类自己靠理性构造出来的,既然理性本身是否可靠已被悬置了,

已不可考察了,那形而上的上帝的明证性也将是可疑的,对么?”

  “对。我想我的表述不够完整,我的意思是:我只相信形而上的上帝可能存在。但我怀疑亚

伯拉罕的上帝可能存在。”

  “为什么你怀疑亚伯拉罕的上帝是存在的呢?”

  “因为那是无法用理性证明的,只能用经验证明。可我的经验里没有亲历其存在的记录,然

而,所有的二手记录包括圣经都不能排除人为编造的可能性,所以,它们都不能成为可靠的证据

。所以,除非亚伯拉罕的上帝能履神迹在我面前,让我的经验里得到有关他的记录,否则,我将

怀疑其存在的可能性。”

  “但我出现了。我就在你的上面。”

  “那又如何?你自称你是神子,拥有神性和人性,是突入人类世界的一个神界的切点,可如

果你的言说是不可靠的呢?如果你是个撒谎者呢?如果你是一个臆症患者呢?当时在南京遇难同

胞纪念馆里,我拉着你的手在成千上万的尸体之碑前纵跃时,你悄悄走了;那李斯特般长相的基

督徒倒在血泊里对你始终坚信不疑的时候,你处身事外毫无音信;当魔王山那些塑料人在断头台

前排着队呼喊你出来救他们时,你又在哪儿;当我走近核爆之后的教堂里,看见熔嵌在约翰像前

的女子尸骨时,你还是面对此景不闻也不问。我至少敢做敢为,可你看看,你能干些什么,即不

能行所谓的善事,也不能阻所谓的恶事,纯是一具只会躲在暗处从眼睛里流水的漏皮囊。什么叫

沉默和言说都是一种关注?我看都是一种托辞吧。若你是上帝派来的,那你还是回上帝那里去吧

,我不相信你,他们人类也不会相信你,因为你帮不了我,也帮不了他们。”

  “唉,我被钉在十字架上,然后复活,这个事件就是最大的帮助最明白的启示了。很多苦难

,只有承担了以后,才会在绝望中透过我流血的身子看见上帝的光明。”

  “呵呵,这话撒旦也会说。总之,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是上帝的儿子。”

  “这不需要证据,只需要相信。”

  “现在的人们没有个看到过你的,他们都相信你说的话了,我这看到你的,反而更加怀疑你

了。你莫非真的只是个骗子,只敢躲在文本里,根本就不敢现身在众人面前?因为你害怕到时人

们也会象我这般,死缠着你,要你拿出你是上帝儿子的证据来?”

  “他们不是来了么。你听河岸两边,多少人在对着我指指点点。”

  “你敢对他们说你是耶稣么。”

  “他们已经开始划十字了。”

  “这没用,李洪志说他是佛陀转世时也有很多人跪了下来。”

  “他们已出动汽艇向我开来了。”

  “会把你抓起来的。”

  “会不会处死我?”

  “有可能。最近到处在抓邪教教主。”

  “这样也好。”

  “什么这样也好?”

  “我的存在,就是通过牺牲自己让众人看见上帝。”

  “那这回犹大谁来扮演?再说如今不兴十字架了。”

  “历史情节并不一定要重演,但历史情节所指的意义必须要重演。”

  “即便你这般主动去寻死,我也不会感动到相信你就是神子。”

  “这就是你这中国人可爱的地方。虽然你会后悔,但你不会忏悔,你的骨子里流的永远是狂

傲的血。想想当年那些俄国流亡文人,比如布尔加可夫舍斯托夫等等,唉他们的沉郁和虔敬不是

你能想象的。唏,他们的船近了,分别的日子就要到了,这样罢,来首拉赫马尼诺夫的作个纪念

吧。就弹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然后我就见着水里的光线晃动起来,钢琴部分是他手指

临空敲击水面时发出的声响,传到我这里时,除了钢琴琴键声外还有一圈圈略带棱角的同心波纹

,弦乐部分是他让阳光压挤水面奏出的,这动作使得我在水下止不住地来回随波摇动,而阳光挤

入水里后,变得和俄罗斯理念一般沉郁而虔敬起来,它们一整叠一整叠地沉降下来,把我压得肃

然无声。我知道音乐往往能在语言到达不到的地方升起一座桥,让你在不可思议中跨过平时你认

为根本不可能过的深渊,所以我总是警醒着自己,让音乐的事管音乐,信仰的事管信仰,小心着

别让两者互渗起来。但这次不知怎的,也许是耶稣弹得特别用心或者他就是专门为我而弹的,也

许是我在水里呆久了又和他论辩了会儿使得自己神志更加不清了,总之我渐渐感到拉赫马尼诺夫

那浓厚地化不开的北方式的忧郁真的能把人往绝望的死角里逼,逼到那里后它还会透给你一个向

上祈求的出气孔,让你不得不仰视天上的救世主。

  这群在北方寒冷的冻土带上长年跋涉的不屈灵魂,这些天主教正统教义的忠诚守护者们,他

们和南方人不同,他们走在冰原上,个体随时就会在麻木不仁中黯淡消失去,沉重步子下的旷野

呼告,再怎么呼告也无济于事的绝望,比约伯还不幸的结局就由他们承担着,在理性层面上他们

比不上坐在火炉前的笛卡尔和埋首在数学前的胡塞尔,但是在超越理性的地方他们真的是因为绝

望所以清澈了,这一点我没法证明只是体会到了,在拉赫马尼诺夫的音乐里,而不是在帕斯卡尔

的赌博概率里或是在巴特的辩证话语里,这体会能够穿越历史,和古罗斯时代的史诗《伊戈尔远

征记》里伊戈尔的叹息声遥相呼应,在人类留下的所有史诗中,这也许是仅有的一部以描述失败

悔恨及绝望的史诗了——人类的软弱,只有俄罗斯人拓得最诚实。

  起初我还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并以刚才和耶稣论辩时的慎密思维把守着理性的城堡,让这以

耶稣之心传我心的音乐只是漫过城堡但浸染不了石质的建筑内部。可是后来我力不从心了,我怀

疑这个耶稣有可能是真的,我找不到理由来支持这怀疑,可这样却反而使得这个怀疑往相信那里

变化而去,残存的理性挣扎着提醒我这个危险的变化信号,我收到了它的警告可我控制不住它的

变化,在这警告逐渐分解成一块形状滑稽充满自嘲意味的橡皮泥似的不规则环圈后,那怀疑便完

全演变到了它的终极形式——一句我曾经接触到过但从来都是不置可否的话:

 

  Prorsus credibile est quia ineptum est

  (虽然荒谬,但却因而可信)

 

  主啊,假如你是存在的,而且是可不证的存在,那么,请听一下我这理性主义者一时在把持

不定的状态下对你作的一次祷告,我发誓在祷告状态下我所有的话都是真实的,但我不能保证等

我重新恢复理性主义态度时,我会对祷告状态下的真实履行事后的承诺,

  主啊,我从没顺服过你,即使现在跪倒在你面前也不例外,即使我现在复仇的火焰已经燃尽

也不例外,因为我从不服输,也不言败,正如你的儿子耶稣从不屈服于犹太人前,我也不会屈服

在你面前,我今天会向你祷告,是因为我真切感受到了众生的悲苦,虽然以前我一直在嘲笑着这

种悲苦,我一直认为在悲苦中哀求是懦弱的表现,真正勇敢的人应该不吭一声地死去,就象岩石

一般的坚强,即使粉身碎骨也不现出任何软弱,所以我崇尚日本的武士和中国的刺客,却看不起

那些在死亡面前萎缩得象一堆羊粪般的大众,可是我现在动摇了,因我摸到那悲苦了,如同海胆

棘刺般的表皮让我不寒而栗,它太重了,重得人们根本无力承担,可是,人们没有义务都如我所

敬佩的那些勇士一般,以超人的意志硬是去背负它,真的,他们没有这义务去背负,我也没有这

权力要求他们背负,这悲苦是外加于众生的,是身为众生不得不黥上的奴隶烙印,灼烫之下,焦

臭的含氮物质呛满了我们心灵呼吸的空间,他们既然已成了这焦臭里的奴隶,就有权利以奴隶的

姿态呼出痛苦的声音,而耶稣则是在竭力帮助他们认识到这呼声该向谁而发出,

  主啊,如果这呼声是向你主发出的,那请你就去拯救他们吧。我不需要你拯救可他们需要,

我天生就是毁灭的铁流,撞着你我就和你斗撞着撒旦我就和他斗,可他们不是,他们是懦弱的,

他们没有必要背负起这悲苦也没必要卷入这斗争中,他们的历史才多少年,啊才多少年,短得简

直还没有我眉间结出的川形皱纹长,他们太嫩了,根本就没有能力在这命运的涡流里长期存活,

他们就只能呼喊,一声又一声地呼喊,他们从耶路撒冷喊到雅典,从君士坦丁堡喊到基辅,从海

德堡喊到尼德兰,从旧金山喊到南京,可你从不作一声应答,这样的游戏过于残忍,如果他们事

先是实然知道你存在的,那你的沉默可以看作是一种考验,可他们现在只能靠那本神话般的圣经

来相信你的存在,这样的话你如此不作一声若不叫残忍又能叫什么呢,如果残忍是你上帝的一种

不为人类所能理解的属性,那同样残忍的撒旦是不是也可以归属到你的名下,因为在他们看来这

些都是不能理解的,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没看出你和撒旦有什么区别,我真怀疑你要在行为上毁灭

人类时就以撒旦的面目出现,可要在言语上许诺人类时就以上帝的面目出现,你这游戏玩得不够

真诚,因为你在和比你弱智的人类玩你擅长的游戏,这不公平,

  主啊,你不要以为我是在代众生说话,我没那么崇高,不想做什么群众的代表,因为他们虽

然悲苦,但并不高尚,他们龟缩在后面,谁也不敢挺身而出向你挑战,有没有能力挑战是一回事

,敢不敢和我并肩站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我之所以向你发问,是为了我心中的道德律,这道德

律归属于康德定义的也好,归属于我自己定义的也好,它都在那里存有着,现在我就是因为它的

存有而向你发问,不是因为它的存有是合理的而向你发问。我问的说穿了也是他们想问的,只不

过他们害怕你的末日审判,生怕自己由于冒犯了你而堕入地狱,没办法,他们就是这么胆小着向

你表达他们的虔诚,可我不怕下地狱,因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呢,这样的舍我其谁之气概除了

佛陀有外我也有,虽然在舍勒看来,这般以自己内在知觉为基石标准的考问方法本身也是不可靠

的,但我由于参考了刹那生灭的见解,所以我的内在知觉并非是一个坚固的基石而只是一个虚幻

的支架,我是借用这支架在向你发问了,一旦得到答案后这发问的支架将和答案一起沉入到虚无

之中,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得到过答案了,这就够了,哪怕它最终会因为这发问的虚幻而成

为无意义,是的如果你能让我在审判日到来之前就回答我,回答我你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我将愿

意付出永生堕入地狱的惨重代价,你为什么沉默着,沉默着不说话,人不能言说上帝,难道你上

帝都不能言说自己么,我倾听着,仔细倾听着,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啊上帝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

也听不见,难道是因为你觉得这堕入地狱的代价相对我要索取的显得太轻了么,还是你自愧这答

案压根就不值得我为之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设置地狱模式来恫吓那些本不

怎么信你结果被你吓信的人,不见得是由于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选择任何手段吧,如果是这样你和

撒旦那就果然是毫无区别了,撒旦给他们人类以生前的可经验的利益,你答应的是他们死后的不

可经验的利益,然后又把选择权抛给他们,让他们在惶恐中左右难决,胆小的归了你胆大的在临

死一刻也想尽办法归了你,你说你有必要这么玩么,还把这叫自由意志,是啊,让老鼠在一边是

海水一边是大火间选择何去何从,这可真是意志的自由,你听听这拉赫马尼诺夫的痛苦,你再去

看看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嘶喊,我真的忍不住怀疑人类的一切悲苦就是你加的,然后你又假仁假义

地扮作好人来减免他们的痛苦,是了他们人类驯服老鹰时也是这么办的,先饿老鹰三天三夜,然

后给它吃掺有巴豆的食物,在它连续多日的泻肚中无微不至地关心它,等它病愈后后,它便忠心

耿耿地一辈子跟着他们出去打猎,你看看,你根据自身做的产品连行为上都遗传了你的一贯品性

  主啊,我知道面对我以上的这两个发问,你还有一道防线可以守住,那就是你是在世界之外

的,我是在世界之内的,而这内外是不连通的,唯有通过耶稣这个突入点,我才可以和你有交通

,否则,我这样直接发问是没有效果的,的确,从结构上来说你这个防线布置得很好,让我无从

下手只能去找你的儿子耶稣,可耶稣说只有信他才能得重生才能来到你面前,可这是有前提蕴含

结论的矛盾的,我要耶稣告诉我如何信你,他告诉我信你的途径是信他,可信你和信他在逻辑层

面上是互推的,是循环论证,然后你的那些教徒会自作聪明地在旁辩解道,信仰和逻辑无关,多

有趣的辩解,用逻辑的方法来否定逻辑,这难道不是企图抓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么,这辩解既然

落实到言语上,就必然蕴含了逻辑,所以,他们其实是逻辑性地回避了逻辑,请问这样的信仰会

和逻辑无关么,因此根本就没有纯粹的逻辑真空语境,一切信仰都在包含逻辑的语境中,即使他

们抛弃了语言,也还是在无语言的语境中,如果他们连语境也抛弃掉,那么,信仰本身就也一块

儿被抛弃掉了,所以,上帝你虽然在语言之外却还在语境之内的,否则你就要堕入到无神论的涅

槃状态里去了,可是,我即是在语言之内却也是在语境之内的,所以我和你在语境里是可以相遇

的,然而你在哪儿,你说呀你在哪儿,

  主啊,我如此严厉而尖锐地对你考问,在他们正统而基要的神学家们看来是渎神的,可问题

是他们提供给我的各种解答都不足以让我信服,所以我宁愿渎神也不愿渎自己的良知,我不知你

为什么拣选他们来为你服务,是不是弱智相对比较好管理,而对付我只要降一道天火就可以了,

是呵消灭我是很容易,就象你当年消灭埃及人乃至自家的利未人一样,可你要消灭我所代表的疑

问就很难,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对我的考验,看看我是否经受得住这疑问的折磨,但是,世上

那些巫师灵媒的法术失效后也如此推说,他们也会说是我没经受住考验,你看你和他们有什么区

别,几乎没有区别,不过是有一套完整的教义和一群训练有素的教徒,再多就是加上宗教裁判所

,可这些都挡不住我的疑问,正如你派人烧死布鲁诺还是挡不住他们对你的疑问一样,当然这次

你又可以退后一步,说这杀人事件和你没有关系,是违背你教义的教会干的坏事,然而,这世上

又有哪个幕后操纵者有胆量敢站出来承认他才是真正凶手的,没有,而看来你也一律,至少他们

没有为你辩护成功,而那些拼命为你辩护的神学家和犹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出卖了逻辑,后者

出卖了良心,

  主啊,我其实多想听到你有力的话语啊,我多希望你能说服我啊,这样我才能心悦诚服地放

弃我毁灭的本性,皈依到你爱的秩序下,让我的力量能有一个善的尾舵,不再被人类自身的理性

所左右,迷失在自欺欺人的平等对话中,在你面前我能有什么平等的资格呢,最多是自以为是的

平等,以对人的平等来对你上帝罢了,这种出发点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倘若理性不过是适用于世

界之内并不适用于世界之外,那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和你平等对话呢,所以上面的那些发问纯粹都

是些胡言乱语,它们只在世界之内有效,在世界之外是无效的,在世界之外有效的,只有被动地

等你的恩蒙于我,可你要说服我啊说服我,说服我这些想法是对的,先前的想法是错的,可你不

说我怎么知道这是对那是错的呢,你要我自己判断么,可我没有这判读能力啊,我最多只有赌博

的能力,可我把赌注压你这里显得多不敬啊,似乎是虽不信你也只好姑且一试的样子,我是不愿

意这样做的,我要顺从地跪倒在你面前,而不是把心一横的那种,主,你看我前后说话判若两人

一副软硬兼施的嘴脸是不是很可笑呢,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感觉到你是存在的,可我压根

就不信任任何感觉,他们说靠启示靠启示,可你的启示在哪里啊在哪里,所有他们告诉我的启示

全都是可以不可证实的甚至是可证伪的,你说你的启示到底在哪里呢?我很羞愧,我现在一时意

志薄弱到向你哀求的地步,我的自尊心又开始傲慢起来,可你知道么,一旦我意识到万一你不过

是一个人们自己的虚构时,那时能救我的也就是我的自尊心了,你太苛刻了,苛刻得让我宁愿永

生不接近你,宁愿沉沦在世间的挣扎中,永不屈服,

  主啊,我的第一次祷告就到这里了,如果你听了以后大发雷霆乃至把我变成一根盐柱也没关

系的,因为那至少可以证明,你是存在的,

  最后,请让我以一句理性主义的话,来结束今日这短短不配的祷告,

 

  Cogito,ergo sum

  (我思故我在)

 

  当我祷告完毕后,我察觉到耶稣已经被人带走了。四周安静地只有水的呼吸声音,偶尔会有

一排水泡从河底冒起。阳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只是象睡着了一样,如一长串休止音符躺在河

面上,任凭河面上的风如同子母钟的钟声一般,打着层层叠叠的圈儿,轻轻浮过。

  我身上的那座何烈山看上去更高了,但我还是没有爬上去一步。

  真的是一步也没有爬上去,因我实在找不到在哪里,才能踩上坚实的第一脚。

 

 

  快要到源头了。河水越来越清亮,脚下仿佛都是会滚动的金带,在水草做成的绒面缎子上晃

来晃去,有时我脑袋会随着水位的降低露出一下水面,看看外面春天里一片繁花锦簇的景象,而

水面则象是不时翻上卷下的百叶窗帘,拉上去时会垂下一条条的阴影,拉下来时又会垂下一条条

的阳光。当这窗帘最后完全拉在我的脚面下时,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能和空气进行交流。我

把湿衣服褪去,让自己裸身于空气里,慢慢拾回干燥的感觉。

  我在空无一人的草甸上走着,让草叶草茎在脚底印出各种各样可爱的压痕,这些图案直接以

触觉形式映入进我的脑子里后,转换出一幅幅线条利落色彩明快的抽象图案来。由于刚从水里上

来,所以我还不大习惯在陆地上走路,总觉得每一步出去时,脚上吃的重量都超过了自己想象中

的限度。不过在这里我的大脑完全恢复了清醒,那些在昏沉中思考的碎花碎叶全被吹散了去,只

剩下一片干净的园子,围在明朗的夜空下,等着我无所事事地进去踱步养性。翻过一个山坡后,

有一座大屋子出现了。那大屋子就一层,木头搭建的,占了前面的整个山头,些许闲云在它下面

慢悠悠地移着,象是养在池子里的几尾金鱼。我爬上那坡,走近前,也没敲门,就径直往里跨去

  然后我看到了赤裸的他们,他们也都看到了赤裸的我。

  大家都赤裸裸的,但都司空见惯了似的,谁也不觉得尴尬。

  里边所有的人我都认识的,有的还非常熟悉。这里就象一个大型的沙龙,屋顶上长满了蕨类

植物,它们的多回羽状复叶盘旋在上面,把从天窗上洒下的阳光镂刻得繁密而精致。我走进去,

他们都面向我,注视了一会儿,便又各自回过头去,接着谈笑、游戏、干活,毫无拘束。屋子很

大,人很多,大家几乎都是很开心地在三三两两地聚着交谈,可声音又非常轻,好象这屋子能把

大部分音量都给吸收了去,我便看见好多张嘴巴都在一开一合的,象在搞后期配音一般。我妻子

看见我,就走过来,靠在我身旁,她的身材还是那么有舞蹈的韵味,椒丘诉站在不远处,脑门里

那把剑看来已经被他自己拔出来了。塑料王他们也都在,没带武器,脑袋已全回到了脖子上,我

还看见那塑料母亲和她的断胳膊孩子,他们旁边还有一大群同样没有武装的日本兵,里面混着那

个对随身听很感兴趣的上尉,中将的下巴已经痊愈了,他正和上将及上将的儿子一起,与一大群

塑料兵交流着各种古典战型的优劣,子路和那训练吴国女兵的将领在一旁听着,好象一脸不屑的

样子,钴蓝女子和酒红女子她们正围着那群摇滚乐手,要他们手把手地教怎么玩贝斯和键盘。庄

子在屋子另一角和庆忌热烈讨论着什么,老子带着一大帮美人鱼围着他俩静静地在听,还不时往

我这里眨眨眼睛示意女祭司也在里面。屈原正坐在地上,他姐姐也坐着,和他俩对坐着的是三岛

由纪夫川端康成及芥川龙之介,而那十个日本围棋国手则拉着赫拉克勒斯在棋盘上摆着星座玩。

伍子胥及阖卢正在向塔洛斯学习着什么,郭沫若则在一旁专注地做着笔记,尼采看样子也在学,

但他坐不住,就拿着根鞭子站起来坐下去,有时还很不耐烦地捋几下他那两条显眼的粗髭。他对

面有间庵房,那老尼正围着它在打扫卫生。尾生靠在庵房的墙上一人发着呆,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庵房再过去是那魔王山上的青年,他手上拿了一杯酒,也不急着喝,就这么拿着,正在和毕达

哥拉斯比赛猜手中的豆子是单还是双。马吉和已经有了形体的酒吧老板在一起,他们趴在那截我

坐过的火车车厢里打盹,车厢后面则是那间曾着了火的蘑菇样的农舍,现在成了间鲜奶蛋糕的品

尝室。远处还有些美国飞行员在指手画脚着争吵着,民航客机机长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

看不起他们这帮子人的揶揄神色。另外还有更多的人在各个地方说着话做着事,我看得都忙不过

来了。不过人群之中,有一个人吸引了我注意,那是一个李斯特模样的基督徒,他一副心事重重

的样子,自我进屋子那刻起,他就没离开过窗口,一直向着窗外凝视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的到

来。我和我妻子打声招呼后,就走到他跟前。

  “在等谁呢?”

  “等耶稣。就缺他了。”

  “呃,我来的路上,他被抓走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是在等他复活。”

  “第二次复活?”

  “是的。现在是第二个千年了,启示录说被关押的魔鬼将会被释放。我想耶稣的第二次受难

,就是为了这。”

  “辛苦他了。”

  “为人民服务。”基督徒调侃地笑了笑,“你怎么会来的?”

  “死了的人难道不该聚一块儿么?”

  “可你和我们不一样。”他顿了顿,“你是该下地狱的。”

  “可你这里也不是天堂哪。”

  “也不能这么说。天堂其实在每个人心中。”他又顿了顿,“可你心中只有地狱啊。”

  “我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

  “这连你妻子也知道。”说完,他朝我身后点点头,就又面朝着窗外,不说话了。

  我回过头,把走过来的妻子揽进怀里,她看上去柔软无骨,可在怀里的感觉却是骨感淙淙。

她的头发又一次飘扬起来,把整间屋子上方都遮没了去。

  我说我想带她到外面去散散心。

  “要离,我出不了这屋子的,这里所有的人和物都出不了的。”

  “我出得了么?”

  “只有你出得了。”

  “可我想你。”

  “你想的是我母亲,不是我。”

  “可我爱你。”

  “你爱的是我母亲。”

  “可我和她绝缘了。”

  “所以你更爱她。排斥的爱,明白么。”

  “明白了,那,我走了。”

  “你这一去,要保重啊。”说完,她掂起脚,吻了下我的唇,象凤仙花的花瓣拂过岩石的棱

角,擦出几痕浅浅的淡红。

  我想我会记住的,一生中,有那么一次泪水,她的,淡红色,凤仙花的花汁,吻。

 

 

  早餐吃碗小馄饨是很惬意的事。小馄饨虽然便宜却有很多讲究,首先馄饨里的肉要新鲜而且

量要少,最好就筷子头那么大一点,肉多了就没有轻盈感了,就得那么一小抹,才显得玲珑;其

次讲究的就是馄饨皮,这皮不能大,自然也不能厚,得薄如茯苓饼的样子,而且颜色要白里稍带

些微青色,烧熟后那得有滑而不散软而不糊的劲道在里面,拿调羹这么一舀,有白色纱丽随风而

起感的为精品,有芭蕾舞舞女旋飘入梦的为妙品,有天地之灵气扶摇而上九重天感的为绝品;再

次要注意小馄饨的包法,有些摊主拿包中馄饨或大馄饨的包法来折捏小馄饨,做出来的小馄饨样

子憨厚如农妇,这是最要不得的。一般的方法是用四指和大拇指下的掌丘处来揉捏,这般做出的

小馄饨有小家碧玉的味道了,而最佳的方法则是将沾上肉糜的小馄饨平摊在掌心上,然后掌心一

收拢,利用掌间的挤压力把小馄饨给挤靠出来,这样做出的小馄饨就有了形神具备的洛神气质;

最后要紧一关的就是这汤,咸淡自然很重要,油花和葱花及蛋皮紫菜则更是要考究,油花得少而

薄,但不能失去光亮,葱花要切得细,而且撒入汤里的时候腕力要掌握好,力大了,葱花就会浸

入汤中过猛,以致熟透后失去了大部分自然的生葱香味,力小了,葱花没着到充足的汤水,会减

少葱花受热后散发的熟葱香味。蛋皮要摊得薄而黄切得窄而细,紫菜要晾得均而透撕得小而紧,

至于碗哪调羹哪这些器具倒是无所谓的了,只要小馄饨烧得好,哪怕拿手捞也是应该的。

  现在天天一清早,他就坐在这家开在山阴路上的露天小馄饨摊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

饨,然后就闭上眼睛晒会儿太阳,没有太阳就吹会儿风,下雨的话就淋会儿雨。小馄饨摊的摊主

有台老式的收音机,每天他都会准时收听早新闻,他也跟着一块儿听。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每天

新闻里的内容总有关于日本军备扩张的报道,有时还会播送一些关于日本新天皇,一个超级巨人

的讲话摘要,摘要的内容无非是宣扬再次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创立新世纪文明诸如此类的神圣梦

想。每次听这些内容的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不发一词地坐着,象个晚上上夜班看自行车白天

便犯困的老头一般。馄饨摊总也有其它顾客的,他们听了这方面的消息,牢骚之外便是发兵干了

他狗娘养的日本之类的狠话,时间长了,他们见他总是一副畏头畏脑的样子,就没事般地也顺带

嘲笑他一番,说他是个胆小鬼,虽然他们谁也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是一个无

业青年,身体强壮精干精神却萎靡不振,整天就泡在馄饨摊里混日子。他听了他们的嘲笑也不生

气,只管吃他的馄饨,晒他的太阳,吹他的风或淋他的雨,有时街道弄堂一些顽童来戏耍他,他

也从没个发脾气的时候,倒是那馄饨摊的摊主有几次实在看不惯,一个大吼把些个顽童全轰散了

去,他对此也不作什么表示,摊主偶尔询问他些什么,他也总是一幅木然的表情,好象一点也没

有听懂摊主的问话。

  但我是知道一些事的,虽然我也不认识他。那天早上我有些不舒服,起晚了,十点多到那馄

饨摊前要了碗馄饨时,那里只有他和老板两人,在我吃馄饨的当儿,老板不知到哪儿干什么去了

,我只顾埋头吃着,稀里呼噜地全倒进肚里后,便起身掏钱。这时他突然睁开眯着的眼睛,问我

  “你还住在鲁迅故居那儿?”

  “是。”

  “还天天放了学就往那弄堂里去看课外读物?”

  “对,你倒挺注意我的。”

  “读几年级了?”

  “两年级。”

  “快了。”

  “什么快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我看见他双眼里猛地升起两丛剧烈的火焰,简直能把这地球都烧光了一样

,我被这火焰吓了一大跳,差点哇哇大叫起来。

  “听着,孩子,到时候他们要抓你,你就大叫你自己的名字。”我还没问他为什么,他就一

下子不见了,桌上只剩下他留下的馄饨钱。

 


  几个月后,我在鲁迅故居那里打了一个侵华日本老兵,在他们抓我的时候我就照他说的那样

,大声叫起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他就忽然出现了,他的拳头有排球那么大,把那老兵当场打得跟

草莓果酱里一堆面包糊一样,当时他浑身冒着焦黑色的火焰,吓得那些警察没有一个敢去抓他的

  再后来,据说中日战争就以此为导火索爆发了。馄饨摊里我就再也没看见过他,只听大人们

说他去找那日本超级巨人决斗去了,谁胜谁负还没有揭晓。

  但战争还是在进行着,而且加进来一起打的国家越来越多,这使得天上的交通一天天地繁忙

起来,有好多好多的带翅膀的飞机和不带翅膀的飞机在上面飞来飞去,它们一旦落到地上,除了

巨响和火光外,还会开出各种各样的花,每天都有,数也数不清,这些花越种越多,结果地上的

房子呀桥梁呀人呀什么的就越来越少,后来大人们大概觉得种花没劲不好玩,就争先恐后地在地

球上种蘑菇,而且都抢着往别人的国家里种。这样,整个地球上很快就种满了一团团的蘑菇,可

人却都不见了,我想可能都被蘑菇给种死了,但我就是死不掉,有一次一棵蘑菇种子正好落在我

头上,结果当的很响一下后,那蘑菇就在我头顶上打开了,把我周围的一切,包括馄饨摊还有我

的家我的学校什么的全赶得无影无踪不知上哪里去了,后来我花了好几天,才把头顶上那颗大蘑

菇给摘下来。为什么蘑菇种不死我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怎么也不会死,我听说只有长

角的魔鬼才死不了,可是我摸摸自己的脑袋,发现自己没有长角啊,我想不明白,想去问大人,

但我知道大人都已经死光了,于是我想去问小孩,结果发现小孩也全死光了,我在地球上转了一

圈又一圈,一个活人也没有看见,也没有看见任何活的动物和植物,一点劲也没有一点也不好玩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2000.03.22. 第一稿

2000.04.06. 第二稿

2000.04.22. 第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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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