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小丑

　

我们都是打开盖子的匣中小丑，越在弹簧顶端挣扎，就越无法回到温暖的匣中。
----亨利米勒

芬兰，爱之树酒吧，白天，大雨。

这场雨下了有多久了？雨水好象是才被释放的囚犯，正用激烈的方式庆祝自己的自由。酒吧里呆着十几个人，大雨让他们逐渐变的无话可说。房间里飘荡着Ray Charles的What’d I say，只有音乐填满酒吧里接近虚无的寂寞与沉默. 沙子拳缩在酒吧幽暗的一个角落里仔细辨别品味着Charles的愉快嗓音。他是在凌晨五点来到爱之树，这是这所大学为学生开办的酒吧。他来了不久，雨就开始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五个小时。他感到很惬义，当他聆听大雨和Charles的合奏的时候。沙子挽起长发，喝干最后一口啤酒。抬眼看见坐在吧台旁边的一个男人。

沙子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那里，他正埋头看着一本书。沙子走到吧台，要了两罐啤酒，借此机会打量旁边这位朋友。他给沙子的第一印象是有一双葡萄酒式的眼睛和让人迷醉的纯洁气质。他是个漂亮的中国男人，秀丽华美，而且透着天真甚至幼稚。穿着很平常的褐色灯芯绒长裤，灰色的厚毛衣，一件白色外套温柔的披在他身上。沙子注意到他正津津有味的看着“生活在别处” 。

沙子把一罐啤酒推到他面前，自己拉开一罐。那人抬起头略为奇怪的看了看沙子，随即微笑着拉开啤酒，“谢谢你，可你是谁？” 可爱的声音。“别人都叫我沙子。你呢？” “你可以叫我小孩。” 沙子略显诧异，小孩于是解释说他妈妈给他取得英文名就叫child。“那好吧，小孩。你喜欢米兰昆德拉？” 说着喝了一口啤酒。“嗯，他不知疲倦的同情心让我着迷。他会温柔的拥抱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他的笔下没有卑下的人，只有甜腻又清爽的人性，让你疼爱的人性！” 沙子发现他激动的时候会投来一种奇怪的微笑，仿佛来自深深湖底的微笑。“你好像很容易对别人陈述你的意见。” “因为我喜欢你。” 小孩一笑。沙子又有些诧异，“可你不过才认识我，你甚至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也许是个无赖或酒鬼，这间酒吧并没有拒绝外来者。” “我总喜欢说‘是’ ，‘ok’, ‘好吧’ 。换句话说我不喜欢拒绝别人。你知道没有人喜欢应酬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我也不例外。因为这个我总会试着先去喜欢那个对我提出问题或请求的人，然后我就可以相对愉快的接受。” “我还正准备着受宠若惊呢。原来如此。” 沙子哈哈一笑。小孩望着他快乐的脸庞，继续说道：“况且，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你有一张希腊式的脸，你翘起的下巴告诉我你的高傲，这说明你是一个忠实的人，因为你不屑于那些降低你灵魂身分的恶习。你的皮鞋虽然陈旧但很干净。你的深黑色质地良好的中山服让我感受到你卓而不凡的品味。另外我个人很喜欢长发的男人。而且这还有你的慷慨的啤酒！” 小孩笑着喝了一口。

沙子再次打量面前这个自称为小孩的漂亮男人，发现他的纯洁的光辉就象他的奇怪的一闪即逝的微笑一样有来自湖底的教人猜不透的神秘。“你是这所大学的？” 沙子问。“不，我只是喜欢这个酒吧，这里很舒服，我常来这里看书。你从前没有看见过我吗？” “我才进这所大学不久。” “那么好吧，为了你初来乍到，我请你喝一杯。” 侍者从柜上取下一瓶威尔第红葡萄酒，倒在两个玻璃杯里。“请试试，这是他们特意为我准备的67年的威尔第。” 他把酒杯递给沙子。两人相视一笑。沙子挽起长发，准备细细的品味这酒，在还未入口之前，就飘来一阵孤独的忧伤香味，他愣了一下，才把酒送进嘴里，感觉到一种干涩的甜美。“真是好酒。跟这个比起来，我的啤酒就象来自臭水沟。” “请别这么说，每种酒都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拿啤酒来说，它是让人感觉最豪爽的一种酒，诚恳而且勇敢，人们喜欢它。而这瓶威尔第则由于高贵而清冷。它哀伤，是因为少有人真正平等的对待它，它是酒，但往往难以享受被饮用的权力。” 小孩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很久都没有说话，有一瞬间，沙子觉得他已经沉入湖底。小孩回过神来，快速的用舌尖舔了一下这酒。这个举动让两人都笑了起来。“你喜欢女人吗？” 小孩边喝边问。
“你喜欢女人吗？” 小孩边喝边问。“女人好象是喝美酒的时候最恰当的话题，” 沙子笑了笑继续说，“女人在我眼中就象小提琴上多出的一根琴弦，在奏响之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会带来和谐或者毁灭。但我必须承认女人是有趣的动物，她们有时比白痴还要纯洁，有时却掉进淫乱的深渊，欣喜若狂的看着自己的腐烂。” 小孩听了，脸上有些不悦，微微摇了摇头：“很遗憾，你好像没有享受可爱女人的经验。” “也许。但你无法否认的是年龄可以把最美丽女人的可爱拖进地狱。” 小孩霍的站了起来，捏着酒杯的右手簌簌发抖，眼中掠过一丝惊恐和绝望，而后他怔怔的看着沙子。沙子从那双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对不起，我也许说错了话。” 他道歉，虽然感到奇怪。他并不觉得自己投了一块巨石到这片水域。小孩仍然没有说话。这时，一位侍者走来，对小孩说：“先生，女主人叫您进去。” 小孩盯着侍者看了一会儿，分辨他说的话，然后才说他知道了。侍者走了之后，小孩终于又微笑了起来，他请求沙子原谅他刚才的失态，说他也许醉了，然后说他很报歉要留下沙子一个人享用这瓶酒，最后邀请他明天来的时候品尝另一种好酒。道别之后，小孩拿起书匆匆的往里走去。
沙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把酒杯举到眼前，欣赏这葡萄酒的浓厚颜色。“小孩。。。。” 他觉得当他的好奇心接近这个人的时候感受的是同样孤独的忧伤香味。他转过身，背靠着吧台，看起雨来。这时的音乐是James Brown的Sex Machine。
沙子知道这场雨总会在某个时候停止。但躲雨的人们并不总有幸被困在象这样的温暖酒吧里，他们被困在难民营里，金库里，厕所里，马桶里，下水道里，倒闭的工厂里，钢筋森林里，坟墓里，鬼屋里，政客的裤档里，坏死的子宫里，被阉割的思想里，发霉的冰箱里。子弹，钞票从天而降，伴随着硫酸，脓汁，呕吐，玻璃，青蛙，枯髅头，大麻，嘴唇，甜言蜜语，飞舞的屁股，廉价的道德，繁殖的痛苦，存在的虚无。当你发现这场雨不会停止你怎么办？我的经验是为了逃避绝望人们往往会躲避的更深更丑恶。沙子挽起头发，喝干杯里的酒，树起衣领，默默的走进雨中(注)。


夜晚，房间，抽烟的沙子和樱。
你最后还是来了(吐烟)。
是的。我不准备走了。
对不起，这里没有多余的床。而且只有一张板凳，没有沙发。这里很潮湿，睡在地上会得风湿，况且我也没有多余的毯子。我想你目前只能去住旅馆，而这里的旅馆老板又象疯子一样的喜欢赚外国人的钱。最好当然是过几天能够租一间房子，不过你又不熟悉环境，还是有上当的危险。况且你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我担保没有男人能忍心不看你的屁股。
。。。。。。
你不准备走，就得找分工作。可你能干什么呢？如果你实在有困难，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一家夜总会，我想你会干的很出色。
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你，所以我不怪你。但我来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你在一起。你赶不走我的。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到了。我已经租好了一间房子，离这儿几条街。至于工作也不用你操心，我已经是一咖啡馆的侍女。
。。。。。。(吸烟)
结婚吧，沙子。
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懂。
那我再告诉你一遍，(吐一个烟圈) 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我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就象过去一样。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
。。。。。。
。。。。。。(盯着烟圈)
那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
为什么当初同我在一起？既然你。。。是个同性恋者。
。。。。因为你爱我，而我不愿让你感到困扰。并且我想我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我爱你，而你还是选择了离开我。。。(被打断)
那是因为我不愿再让自己感到困扰！因为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我看到女人就讨厌！所以请你别再烦我了(嚼烟头)！
。。。。
请你回去。(开门声)
。。。。。。
。。。。。




可爱的Janis Joplin
随着你的音乐跳舞
你的可爱的布鲁斯
让我的脚步变的神经质
我扭动我的脖子
就象
你扭动你的腰肢
你的长发
被我的长发缠住
所以
你可以感觉
我性感的舞步


------4/2/67

爱之树酒吧，莫扎特，上帝和凡高。


侍者从柜上取下一瓶葡萄酒，倒进两个玻璃杯。“酒色丰满红润，流光溢彩，酒香愉快清爽，酒味。。。。。” 沙子兴奋的喝了一口，“淡如白开水。” 小孩看着沙子不解的失望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嗯，这是67年的莫扎特。初喝时酒味淡，但比白开水可爱。其实这酒真正的品位在你醉了之后才会体会到。你醉的越深，酒味就越浓，醉到极致，你就会看到酒中的上帝。” “那么像我酒量这样好的人不是永远见不到上帝了？” “你一定会醉，因为这是莫扎特。” “莫扎特也不能改变我酒量好的事实。” “不是莫扎特在改变这个事实，而是潜伏在其中的上帝本身。” “我已经喝了第四杯了，上帝在哪里？” “酒味已经逐渐变浓了，你没发觉吗？” “欧。。。好象是的。但我没有醉酒的实质感觉。” “酒中上帝会在最后出现，把极乐作为礼物送给你。” “第七杯。我看不出。。。。。” “影子！ 注意了！上帝的纯白长袍已经来到你的脚边。。抬起头，你就可以看到他的美丽脸庞！” “我。。。我想。。。我看到他了。。。。上帝。。。。。他为什么对着我傻笑？” “那是慈爱的笑容，不是傻笑。” “不，那是傻笑。。。。但我很温暖。。。当上帝对我傻笑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个真正的酒鬼。。。。。真的。。。。” “请不要胡说！” “他。。。说他住在酒罐里。。。还说。。。。酒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呆的地方。。我发现上帝。。。。真是个漂亮的酒鬼。。。。跟你很像呢。。。。” “傻瓜，看来你真的醉了。。。。”

沙子醒来，懒懒地坐在床上，点燃一支烟，太阳光透过窗帘透过他的眼睛，照亮他刚才的梦境。他散散的抽烟，让自己沉入烟气带来的兴奋昏迷里。梦和上帝。。。。穿着白色长袍的喝醉酒的上帝，化身为昨天坐在吧台旁眼光迷离的小孩，在说着梦一般的话语。
“凡高割下了自己的耳朵，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痛苦。”
“不是的。你看到他的画，感受到什么？”
“说不出。。。”
“人们说他们从他的画里看到了生命，其实他描绘的是死亡！ 上帝让他的眼睛看到了死后的世界，他惊讶不已。上帝用凡高的画笔告诉了人们永恒的秘密，死亡的美丽。他忠实的把上帝的旨意带给了人们，但可惜的是人们的耳朵却像聋了一样。。。。。有一天，在奥普罗斯的麦田里，他听到了上帝的声音。你可以想象他当时的惶恐和狂喜！他跪在地上，流着泪亲吻土地，感受到圣洁的温暖。。。。就在那天，他割下了耳朵。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了！因为只有这样作才能告诉自己不是在作梦。他把耳朵作为上帝存在的证明，作为致纯的礼物送给了他深爱的妓女！但人们认为他疯了。。。。他始终不被人们所理解，直到现在，人们还在歪曲他的画作。他的死，对他自己来说，是一种赎罪，因为他失败了，因为人们听不见他反复吟诵的真理。同时，他自杀也是因为他无比虔诚的相信他会去一个美妙的世界。。。。我像他一样的渴望着死，我渴望亲眼看见美丽的蓝色星月夜下的杉树的奇妙舞姿。。。。” “。。。。我不知道，因为上帝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话。我也不知道他是否会眷顾我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同性恋者。”
“。。。。你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因为上帝需要你。他给你快乐的自由，爱的自由。他也不会抛弃你，当你厌倦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会亲自带你回去。。。。”
“你为什么说的那么确定？ 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你永远无法证明。” 听到沙子的话，小孩的眼神变的炽热起来：
“。。我见到过他。。在我和芬相爱的时候。。。”
“欧？”
“你也许有注意到我让你喝的酒都是67年的，除了67年的威尔第，莫扎特，这里还有67年的Jimi，67年的John, 67年的Curt, 67年的Cave, 67年的Ian。。。。。”
“没想到。”
“。。。。芬是67年出生的，她是这酒吧的老板。。。我的母亲。她在十七岁的时候生下了我，离开他的男人，带我来到了芬兰。我在五岁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疯狂的爱上了她。我为她的痛心的美而痴迷。。。我渴望亲吻她的嘴唇，抚摸她柔软的头发，靠近她我会因为陶醉而昏迷，她的温柔的拥抱让我窒息。我沉迷于她周围的香气，笼罩我的童年的爱的香气。。。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可以像母亲一样的爱我，但她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无可救药的陷入了我们的爱情！你知道我有多快活吗？。。。在她允许我的爱抚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见到了上帝。。。他出现的时候是个美少年，也许十七或十六。他愉快又好奇的看着我们的缠绵。从那一天起，我永远摆脱了本来还压在心头的罪恶感，因为我知道，上帝赋予我们的是真正自由的灵魂！”
“。。。。但你有害怕的东西，不是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确实纠缠在你的心中。。。也许我猜错了。” 小孩垂下眼睛，不再说话。沙子陪着他一起沉到了湖底。侍者走来，告诉小孩，女主人要见他，他道别之后，就进去了。

太阳很刺眼，沙子流下泪来。



作者：nu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