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他看来已经很老了。但是没人担心他会就此死去。他告诉我们他还在等待着,没有等到
之前或许他永远也不会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正如被山风吹皱的湖水,使得他面庞上
满是深深的皱纹,皮肤褶皱得如同干枯的橘子,头发花白,凌乱得扎根在头顶上。因为非常
的长,他用了一束藤条将花白的长发束起。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是个
年轻英俊的旅行家,在天涯海角四处云游。现在他老了,青春已经象昨天晚上的一个难以记
忆清晰的梦,变得遥不可及。他说真的记不清楚在这湖边的茅屋中住了多久,时间对他而言
失去了意义。
  他才见到我们的时候几乎已经不会说话了,他甚至将语言都已经遗忘。这么多年来除了
吃饭睡觉,他就总是蹲在茅屋前的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一言不发的等待着。我们的
到来令他很吃惊,当时正是黄昏,夕阳尚未完全落山,阳光染红了一整湖的湖水,湖面就象
是红鲤鱼的鳞甲般闪烁着迷离的光芒。他就蹲在湖畔,离湖很近,风送浪来,潮水就淹没了
他的脚踝,他并不挪动身躯。这时候他的目光平静,显露出只有他这样的年纪才能有的神色
,安详而和蔼,他说他一直是在等待着,可是没有办法从他的目光中感到等待者通常所具有
的焦急,他似乎就是耐心本身。我们想他在等待结束之前或许真的不会死去,所以他才能这
样日复一日,毫无绝望地等下去。
  我们告诉他我们是迷路的野营者,不小心撞到这的。他嘿嘿的笑,用手抚摩他脸上的皱
纹,就象别人抚摩自己的宠猫一样。我们问他可知道这山谷的出路在哪里,他说他从来没想
到过要离开这个湖,离开这座山谷。于是我们只好先住在这里,白天一起出去勘测出谷的道
路,晚上与他一起坐在湖畔,望着月亮下的湖静静地守侯。
  这片湖很大,从我们的视线望去,终点是水天一线,太阳月亮就挂在那里,只要天气好
他们就轮流交替地默默地同老人一起守侯着静谧的湖。
湖畔我们闯入的地方为群山包围,黛色的山岭层峦叠嶂,伫立在湖畔倒象是睡美人边的
卫兵。

  我们终于问起老人他到底在这等待着什么,老人望向平静宽阔地湖面,而后低头用手掬
起一捧湖水,月光下湖水蓝得象是一块忧郁的水晶。于是老人开始告诉我们他的故事:

  我曾经是多么的年轻。我的面庞红润而有光泽,肌肤丰润而细腻。我的目光深邃而动人
,牙齿洁白而坚固。因此那时节有很多女人非常的喜欢我。我得到过很多很多东西,象是一
个拥有太多玩具的孩子。你知道一个孩子拥有太多玩具后他会怎么办吗?他会开始学会破坏
,他会开始把那些玩具拆坏。
  我就是这样的孩子,我亲手拆掉了我的过去,并自得其乐,而后我开始背负起那些被拆
坏的玩具残骸。终于有一天我再也背不动了,那时候没有人理睬我,所有人唾弃我。曾经爱
过我的女人对我说她有多么的后悔,她只想从此再也看不见我。于是我感到了恐惧,我知道
那曾经我赖以寄生的地方已经不能够容许我的存在,我只得离开我居住的城市从此开始逃亡
,象条狗一样地逃亡。
  我云游四方,从西藏念青唐古拉山上的喇嘛庙到海南南沙岛上的小渔村都留下过我的
足迹。我到一个地方就向那里的神明忏悔我任性的过往,并祈祷能在他的护佑下获得重生,
可是神似乎只喜欢只对他个人表示虔诚的信仰者,所以没有神灵庇护过我这个不虔诚的人。
我那时候想我命中注定该是个漂泊者吧,在天涯海角间的云游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直到有一日我闯到这座山谷这片湖泊旁。

  那天下着小雨,群山被潮润的空气浸湿。雨点细得象是女人的发丝,撒在身上就如同发
丝拂在头颈上,痒痒地叫人很受用。
  我站在的某处山巅,望向群山,那简直就是山的海洋。远处是山,近处是山,满眼都是
山。我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孤独得要发疯了,雨中的那些山峰就象是一群魔鬼在对着我耀武扬
威,我急得大吼大叫起来。
  我只是叫着一个字:“啊!”一直叫到筋疲力尽,嗓音嘶哑,才颓然坐下。这时候雨
已经停了,我的疯狂也随之收起。我沮丧地转过身去,打算寻找出路离开这山的海洋。
  是的!只是一个转身就改变了很多东西。这是不是可以称之为命运呢?我转过身后往山
下望去希望能找到出山的捷径,可是这时候我看到的不再是群山的海洋,而是一片大湖--
真正的湖。湖水象是镜面一样晶莹,上头是山的倒影。湖畔是一抹黄色洁净的沙滩。
  我感到非常的高兴,我在这片湖中可以好好的洗上一个澡,抓上一条鱼美美的吃上一顿
,而后在湖畔死死地睡上一觉。想到这些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到湖畔去。
  我几乎是奔向那片湖泊的。

在离开湖泊不远的地方,我听到了水妖的歌声。
  那声音若有若无,象是一根尖锐的针刺入我的耳膜。可是这针并不让人生疼。
  那是来自水的世界的歌曲,缥缈得如同无骨而温柔的水流,我陶醉在这歌声中,象个溺
水而无可自拔的人,我甚至无力抬起即将被水淹没的头颅,任凭水漫入我的鼻腔嘴巴。我是
跟随着那歌声来到湖畔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被歌声牵引而来的。
  我听过无数女子为我歌唱,有的人边唱边对着我哭泣。我会注视着她的眼泪因为我觉得
眼泪是种非常奇特的东西。她晶莹却远没有钻石坚强,她是水却又比流水多情。我喜欢看女
子哭远比听她们为我歌唱。所以我很少仔细地去欣赏歌声。水妖的歌喉袅然若烟,当我感觉
她应该我耳际低吟时一刹那间那歌声似乎又离开我有天堂地狱之遥。在这样的歌声中我感到
了虚弱与无力,我突然回想起那些眼泪与歌声来想着想着我竟然流下了眼泪,滴滴答答地滴
在我的手背上。我也不擦拭,脚步匆忙而又蹒跚地来到了湖畔。
  这时候已是深夜。那天是满月,月亮象是巨大的银盘悬挂在遥远的水平线上。月光冷冷
地伴随着水妖的歌声弥漫在整个山谷中,我坐在就是我现在坐的地方,一动不动,竟似痴了
一般。
  
  他到这里,站立起来们看他一直坐着的这块沙地。我们想如果这里是岩石的话,这么多
年坐下来肯定也已经留下了痕迹。只是沙子却不同岩石,痕迹来的快,去得也块。这么多年
的枯坐并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点印记。
  他花白的发在风中飘洒,目光仍然慈祥,望着湖面似乎那湖是他的儿女一样。

  他冲着我们笑了一笑,那满是皱纹的脸象是被揉的纸团一般。很难想象他也曾有过一段
荒唐的青春,而现在却正象我们诉说着本来已经被埋藏在心中的故事。

夜未央时,就起了大雾。雾气象漫天的灰尘,将月色也切割成一粒粒的尘埃,飘荡在山谷中。山风开始大了起来,我的长发随着风飞舞着,不时遮蔽我的眼睛。我仍然没有动,水妖的歌声还回漾在耳畔,我听不清她到底唱着什么,她似乎只是在呢喃着。
  

  在我漫长的旅途中,我曾经感到无比的绝望。我不知道我下一步该往哪里去,我也不知道我该在哪里停留。
  有时候广阔的平原中没有任何高过我腰的东西,我象根被别在黄布上的针一样,伫立在满是黄土的平原上。风呼啦啦地吼啸着,黄土的粉尘不时钻入我的眼帘,我就不自禁地落下泪水。我总用布将自己的脸庞包起,否则那刀一样的风恐怕要将脸上的肌肉都削割下来,太阳不合时宜地过分散发着它的能量,烤炽着大地与我。这让我感觉到头晕目眩,好象整个人都要被蒸发。
  我很想举起我的手,我希望有个人能够拉我一把。但是在旅途中总有这样的念头是极其危险的,我必须靠自己走出这那些漫无边际的平原、草地、山岭,我不能倒下,因为一倒下可能就永远起不起来。我不知道在这个山岭下的村镇里我会呆多久,就象我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村镇我何时才能到达。
  有一次在某处村庄,我险些留在了那里。
  我在河边洗澡,一位年轻的村姑则在洗着衣服。那天兴致很高,我边用冰凉的水清洗着我的皮肤--我的皮肤异常干燥,不多的水分全为旷野的狂风夺去--边和村姑说起我往日在大城市里的故事。那村姑人高高的,双颊有着两点高原人特有的红晕,皮肤黝黑泛着光彩,笑起来嘴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我对她说我来的那个大城市一餐饭就能吃掉一头牛,她睁大着眼睛对着我吃吃地笑,我能猜出其实她一点都不信我说的,我就想告诉她有朝一日一定带她去大城市里看看去。
  这片村庄人口不多,傍晚的时候各家的炊烟袅袅地向天空深处蔓延,我洗澡的湖水冰凉冰凉,弄得我总是不自禁地打上几个寒战。水鸟啾啾地鸣叫着,红头蜻蜓扑哧扑哧地在水面上来回飞舞,青蛙呱噪声连成一片,水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那姑娘看我着实冷得够戗,就拿起了件披风给我披上。她丰满地身躯不时贴在我身上,我感到好象触到了块柔软的海绵。于是我抓住她的手,那手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她抵下头,本就红着的脸此时比夕阳边的火烧云还红,我不由得笑了。她就问我:“你怎么一定要一个人在外头到处跑,就不能安定下来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天边那一抹如同快灭了的烟头般的太阳,半晌无语。姑娘说:“那你就留在我们村里吧,我有个哥哥,家里房间挺大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几乎已听不清了,她将自己的头藏在了胸前,两眼看着自己的鞋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是不停地说道:“难哪,难哪!”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也不再多话……
  “二妞啊~~二妞~~!”远处传来姑娘哥哥叫她回家的声音,天已经几乎全黑了,飘渺的炊烟在蓝黑色的夜幕中几乎已不可见,姑娘挣脱开我的手道:“我得回家了,你若有心,明天还在这等我吧……”我不置可否,姑娘边往家奔边转头跟我道别,大眼睛里满是歉疚的神情,终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中。我想其实该歉疚的是我,第二天我并没有再出现在这小河边,当晚我就离开了这片村庄。
  第二天我行走在无边的沼泽里,我的脚踏进没过脚踝的淤泥中,蚂蝗盯在我的皮肤上吸吮着我的血液,我想象着淡金色的夕阳下那姑娘在那条宁静地小河边焦急地等待着我,开始她该会很紧张,过了会就将焦虑不安,而当天全黑了她的家人再一次招呼她回家吃饭的时候她该终于会感到失望。想到这我感到很不安,姑娘啊,其实我多想留下来,可是我不可能在这里多错停留,这个村庄不属于我。而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我遗忘。

  一直到我听到水妖如梦如魔般的歌声,当我见到她覆盖住大片水面的黑色的长发的时候,我知道我可以从此驻足于此不在四处云游了。我静静地坐在湖泊边,倾听着水妖的歌唱,慢慢地水面上起了浪花,在离我十尺的地方,水妖她露出水来。
  最先出水的是她黑色的长发,我看得呆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长发。那是一整方黑色的绸缎,散开铺在了水面。大雾并没有夺去它表面闪烁着的光芒。
  不,绸缎有水妖黑色长发的光泽,却没有它的曲柔。那黑色的精灵在水面上摇曳着,和着那若有若无的歌声,竟似活了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雾逐渐地散了开去,皓月当空,我能看得更清晰了。

  在念青唐古拉山上的喇嘛庙里,我曾经碰到一位年长的喇嘛。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年龄,因为你从外表上很难推断他的年纪。他的须发早已全然掉光,而他脸上的皮肤则呈现出初生婴孩的红润,这又与他脸上无以计数的深深的皱纹对照鲜明。
  我很莽撞地闯入寺庙,乞求他们能给我食物。在吃了足够多的牛肉后,我跪在大日如来佛祖的像前向他做忏悔。我每到一处寺庙道观哪怕只是土地祠堂都对那里供奉的神灵忏悔一番,我总觉得天下还是有神明的,只是不知道到底他是怎样的存在。所以我不想漏过一次面对他的机会。
  我对着大日如来的神像磕头,心中念念有词。而这时那位喇嘛突然对我说:“年轻人,你并没有礼佛的诚意啊。”
  我很吃惊,望向这位喇嘛。喇嘛接着说:“继续你的旅途吧,总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归宿,但是不该是在这里。因为你心中并没有神灵的存在。”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又道:“漫长地等待与寻觅本身也会是一次心的修行。”
  我离开了那座寺庙,那时候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理解他的话。

  很多年以前,我还在那座大城市中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自己除了虚荣以外到底要的是什么。很小的时候我就精通剑术,我经常爱打抱不平,而后不留姓名的飘然而去。那时候我长得也很英俊,所以虽然我在每次打抱不平之后都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但是很多次后,别人都已经从相貌上记住了我。于是我在那城市中渐渐地有了好名声,大家都将我看做是年轻人的楷模。
  人们都喜欢我,不管男女老幼,唯一对我有意见的是那些也期望能与我一样有名望的年轻人,于是他们向我挑战。我对剑术的精通使得他们总是失败,这样做的结果是使我更出名更骄傲。我在每一个输给过我的挑战者的脸上都留下一道十字疤痕,这使得别人一看到这个伤疤就会知道这个带着它的人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这样的年轻人为数不少,他们走在街市里很容易为人讥笑并被过路人指指戳戳。这让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我干的而且他们还夸奖我对这些挑战者的仁慈--我并没有要了他们的命。
  我受到大家的尊敬,我出入酒肆茶坊已经不需要花钱,甚至那些有名望的酒家也为了能请我到他们那里坐上一坐而费尽口舌。于是我开始懂得了清炖鱼翅的火候问题,知道了大红袍和铁观音怎么泡才能出味,我开始计较我的发型是否很入时,而我的衣服是不是足够光鲜。
  我在人多的地方行走时,总是要不时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起先我总是强迫自己做到礼数周全,可是渐渐地我发现实在没有必要对他们的尊敬还礼。于是后来再有人远远地对我喊公子好之类的话的时候,我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城市的路上有很多女人,她们在我背后的指指戳戳事实上远甚于男人对我的关心,这点我非常清楚,而我也喜欢在我的背后总有着女人跟着说这说那。
  那段日子我结识了很多女人,我往往上午和小翠在一起看花,下午则与曼玉行酒令,晚上却和绮梦观赏天上挂着的无聊的月亮。我喜欢她们柔软的身躯靠着我的感觉,我更喜欢听她们软绵绵地在我耳边叫我公子。
  终于有一日我起床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去要求什么,可是我又觉得自己所有得到的微不足道。
  我傻傻地坐在床上,窗外天还没全亮,我寻找不到初升的太阳在哪里。身边的女人还在半梦半醒中,呢喃地说道:“公子怎么不再睡会?”
  我被她的话惊醒,在朦胧中我突然感到她是多么地丑陋,她脸上惺忪地堆着睡意,昨日白色的粉落下好多,而涂得厚的地方却还顽固地粘着,这使她的脸上显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昨日的残酒从胃中涌出,我哇的一口吐了出来,黄色的呕吐物全部洒在她身上,她“啊!”的尖叫,象弹簧一样蜷缩起身躯,恐惧地看着我。我尽力地吐着,到后来胃里除了酸水就吐不出别的了,可是我还上不听地空吐着,我的脸上血红血红,青筋暴起,象是头受伤的野兽。
  她终于想到了要逃开,她慢慢地靠向床边突然向门口窜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象抓住我的剑一样。她大概被抓得疼了,哇哇地叫了起来,我觉得心烦,她的叫声象是一团乱麻塞进了我本已不通畅的喉管,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甩开我的手,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她的脸上。声音好大,她被我打得傻了,再也不敢出声,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这时候天亮了,从小小的窗户口中透过一线阳光,飞动着的灰尘在黑暗中的那道阳光里尤其显眼,它们象蝴蝶那样上下翻飞着。女人又一次蜷缩在了床边小声啜泣着,我看到铜镜中的我,脸上毫无血色,惨白得象是死人……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