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欢之前


一、 我们必须狂欢



这次行动的决定是在刹那间做下的。当时小A正咬着棒棒糖,跟我说他们公司里的事情。谈起这些来他总是显得兴致勃勃,但说实话我对他那点杂碎事儿毫无兴趣。
“张经理——就是那个胖子,你猜得到吗?他有外室。”小A把棒棒糖咬得“咯吱”直作响。
“外室是什么东西?”
“外室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画家。外室就是情妇、二奶、小蜜文雅点的称呼。”
“他外头有小老婆?你吃棒棒糖能不能别咬出声来?”
“可以,等我咬完这几支再说。”
小A戒酒了,之所以戒酒是因为上个礼拜他去瑞金医院做了次全身检查后得到了健康状况不佳的诊断报告。医生认为他如果还觉得活着是件不错的事情,那就最好把酒给戒了。
小A并不认为活着是件非常不错的事情,起码这个世界上有六十多亿人同时与他分享着上苍给予的这一殊荣,并且每天都有新的成员加入,但出于本能,他仍旧为自己的健康状况担忧,遂下了狠心发誓不再碰酒瓶子。
这在一个嗜酒者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小A有两大嗜好,一是酒、二是女人。作为他免费的房客(我不付分文地借居于小A家),我的一大任务就是必须听小A讲述他那永远没有尽头的艳遇连载,这些被分为若干篇章的故事就像一出冗长的肥皂剧,永远是差不多的剧情,故事结局发生地也总是一张或大或小的床。

小A戒酒是认真的,最近一个多星期以来,他的确没有再喝过一丁点儿酒。作为一种替代,他开始迷上了棒棒糖。同时,他并没有拉下女人这另一个嗜好,他对我说:
“这事情也真是巧啊!你猜张经理的外室是谁吗?”
“张经理是谁?”
“张经理就是那个大胖子,上次你来我公司,他不是还跟你打招呼来着?”
“穿着黄色衬衫、藏青西服,打灰色领带。头发不多,一脸横肉,眼袋深得发紫、面孔像才发过的面团子的那个胖子?”
“是啊,是啊,就是他!你听我继续往下说,前几天我约到了我们办公室的小张一起看电影。”
“小张是不是就是那个身材高挑、乳房尖尖的,嘴唇鲜红,嘴唇下还有粒胭脂痣的?”
“是啊!你还观察得真够仔细的,不愧是个画家啊。”
“以后别这么称呼我,我不是画家,我连画匠都不是。”

我,叫苏清。和普天下那些怀才不遇的画家们相比,实在是连个画匠都算不上。我不喜烟酒、不近女色,唯一能算得上嗜好的,就是喜欢半夜里一个人在大马路上散步。宽广的大街白天车水马龙,热闹得像是永远滚开着的油锅。而我总是躲着白天的热闹,在夜里才走上清净些的大街,闲闲地东张西望,看看皎洁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如女神般的纯洁,寥廓的黛蓝色天空一望无垠,静立于辽阔的天幕下,总让我心怀几丝惆怅。
我的志向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将由我一个人所看到的那片广阔无垠的夜空画下来。我不是要复制它,照相机捕捉不到天空的脉搏,我能感觉到广阔天空深处蕴藏着一种节奏,我觉得这是种可以入画的节奏。只有通过绘画或者音乐,才能将它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我是个胆小鬼。当抬头望向天空时,我是豪气干云的大丈夫,但当我将面孔朝前、朝后、朝左、朝右就是不朝上望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这街道、城市如同一座深奥曲折的迷宫,迷宫的每个角落里都潜伏着一个个才华横溢的画家,他们都在努力地挥动画笔,描绘着天才的大作。
平望四周时,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你为什么总不肯承认自己是画家呢?我觉得只要敢拿着笔在画布上涂抹油彩的人都是画家。而且越穷越是真画家,就这点来说,你已经够格得很了。”
“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个爱画画的。你不能管拿着弹皮弓的小孩子叫将军,握着弓弦的糟老头子叫小提琴大师,这是一个道理。”
“可是你有作品啊。你别以为你自己把那些画藏得很好,其实我趁你在厕所大便的时候,早就偷偷看过啦。嘿!画得都挺好的啊,有个女的,胸部画得很圆,很漂亮,比我摸过的任何胸部都圆都漂亮。”
“你为什么偷看我的画?”
“那得问你自己为什么要大便。”小A笑着并贼忒兮兮地看着我。
“这……你不讲道理啊。那些画都是垃圾,没有灵魂,没有感觉,那是些木条、布片。我要将它们统统烧光,烧得精光!”
“别啊!你这是怎么了,何必这样啊,留着哪怕挂家里也挺好啊。”
“画你不懂的,画画不是拍照片,画得象根本没用。”
“我瞧你整天挺郁闷的,除了半夜里出门逛上一圈,就坐家里发呆,你净想些什么呢?说真的,你半夜里出么是不是找女人去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出去,就是觉得很郁闷,必须出去走走。主要还是因为画不好,不能把我的感觉画出来。我的理想其实不过就是画上一幅夜空,那夜空应该是有生命的,有脉搏的夜空。”
“有脉搏的夜空?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说不清。我就为这个郁闷。”
“我其实也郁闷。”
“你郁闷?你郁闷什么?因为不能喝酒了?”
“有酒喝的时候也郁闷。说起来艺术家都喝酒,怎么你不喝?”
“我不是艺术家,我就是个爱好者。”
“甭管是不是吧。反正这个你不懂。人多数都是因为觉得郁闷了才去喝酒的,然后喝了就继续郁闷下去,喝得越多越郁闷。周而复始,直到找到个女人。”
“女人?”小A总有着许多奇谈怪论。
“是啊。找到个女人,和她在一起,不管什么样的,只要不是长得让你郁闷的那种就行。和她在一起,你的心情就会平稳许多,就象一部破车开就了修车铺。然后你就变着法的讨她欢心,因为你喜欢的女人总是变着法的让你觉得她不开心。要占有一个女人和打仗没什么区别,里头有大学问。”
“女人?!”我咬咬手指头,对我来说,女人很神秘,是个可怕的物种。
“对啊!这场仗打赢没打赢,就看你是不是有本事把她领上床。哈哈,我一直打胜仗。”
“就象是我画画。你一直画出好的,而我一直没画出来。”
“大概差不多吧。你听我继续说,我今天怎么话这么多呢?胜利以后,我就会继续郁闷下去,你明白吗?比打胜之前更郁闷。就象吃了一个馒头后又吃一个,比先前还堵。”
“我没喜欢过女人。”
“你实在就是个太监!我们怎么说到这的?刚才我们说的是什么事来着?”
“你说你和那个嘴唇下有粒痣的小张约会了。”
“对!对!就是这个小张。你见过小张,人长得脱俗吧。”
“很有气质,如果没那粒痣,我觉得看着就有点象维纳斯了。”
“是啊,我觉得她象月亮那么纯,明镜清水似的。以前在公司里我和她搭腔,她一般都不理我,主要是因为我在公司里形象一直不好,好姑娘都不愿和我说话。”
“可没听你说起过这。”
“你听我说啊,别老打岔!这两天,我很郁闷,一是不能喝酒,二是刚上了个女人。我正处在低潮期,干什么事都没心气。胖子张经理找我谈话了,说我工作效率很差,要警告我。我心想不干就不干吧,干这份鸟工又能怎么样。
这天去食堂吃饭,很巧对面坐着的就是小张。小张一脸的伤心,大眼睛红得象兔子眼,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我随口问了句小张你怎么了,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揍他。我心情沉闷,这话是脱口而出的,没打算她会理我,不给我白眼就不错了。没想到小张把头抬起来,望着我,欲哭不哭的,一脸的委屈。我没问什么事,就安慰小张,说男人都是大坏蛋。凭我的经验看,小张肯定是和男朋友闹别扭了,我不能问得太具体,问得太具体招她讨厌,但是我得安慰她,替她骂几句,这样她就会认为我是女性的知音。”
“你对女人心理研究得这么透彻?我也总琢磨画画,可是老找不着门槛,觉得自己就是差口气,游丝般的一口气,害得我踏不进去。”
“你别打岔。我替小张骂了几句,小张感动得就差没投我怀里哭了。可我真是动了感情了,她的眼泪流下她白皙的面颊,象流过了一层冰面。当这么纯的一个姑娘在你身边哭时,就算你是石头,也准得化了。”
“化了?我仰望星空时,也有种被化了的感觉。”
“你别老打岔啊。你喜欢有事没事看天,小张正好也有这爱好。这是下班后她和我在一起吃饭时说起的。中午我没再多和小张说什么,我只说了一句下班后我送你吧,她略略一迟疑,就同意了。
下班时,小张被张经理叫到办公室里留了好久。我一直在公司楼下等她,等了有一个小时。她下来时看到我还在很吃惊。我请她去吃饭,她这时候心情挺好的,和我东拉西扯聊了许多。她说她特喜欢没事看看天,跟你的臭毛病一样。不过我觉得她是那种很纯洁的看天,不象你一脑子的胡思乱想,能看出天有脉搏来。”
“这总是没人愿意相信的,但我确实感觉到了。黛蓝色的天没有尽头,背后藏着一种力量在搏动着。每搏动一次,我都感觉到自己将要被这种力量征服、融化。”
“你又来了。苏清你知不知道,你有点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
“算你不是吧。小张还和我说她喜欢热闹,喜欢看大烟花,看五颜六色的花在天空中开放。”
“那太闹腾。”
“她喜欢闹腾。在饭店里,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她好象忘记了不开心的事情,变得很快活。她说她喜欢听烟花从地面的纸箱子里钻出来时的‘扑扑’声,喜欢看到地面上一大群人都抬头望着天空而他们的脸上随着烟花的开放而闪现出种种色彩。”
“还是闹腾。”
“她说这不叫闹腾,这叫狂欢。我操,你听小张这词用得多好,狂欢!她说狂欢就是每个人都快活,每个人都把自己名字叫什么也全忘记了,血管破了流出血来也不知道疼,睁着眼睛看到的是五颜六色闭着眼睛看的还是五颜六色。”
“闹腾啊!”
“你不懂,我听得懂她的话。她的意思是她需要这种狂欢,好让她把不快活的事情给忘记掉,甩包袱似的,毫无牵挂地甩掉。我觉得不光她需要,连我也需要。你大概不需要,因为你是神经病,正常人才需要狂欢。”
“这和你找人做爱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做爱是寻欢,寻欢需要谋定而后动。而狂欢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
“狂欢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
“我是这么觉得的,话可能说得不地道,但是就是这理。”
“狂欢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
“你别老重复好吗?小张吃完饭和我去看电影了。你知道吗,在电影院里我抓着她的手了。电影演什么我都忘记了,虽然影院里黑咕隆咚的,但是我还是能看到她的眼睛,亮灿灿的。
我拉住她的手时,她看了看我,居然很从容。她的脖子非常白,白得简直耀眼,我不能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此时的我正喃喃地念叨着“狂欢是不经过大脑思考的”这句话,根本没意识到这里我应该知趣地问上一句“什么错?”
小A也不理我,只管自顾自地说着:“你听我说啊。当时我头脑突然一热,一腔子热血全往大脑里涌了。我居然张口就对小张说我爱你。
你记得吗?我对你说过这话只有在床上解女人胸罩时才能说的,可以起冲锋的作用。可我发现这次我是动真格的了,我真爱上小张了。小张听了我的话,眼睛里忽然有点湿,她抱住了我。我也紧紧抱住她,这时候我的老毛病犯了,我开始摸她。我兄弟挺得硬硬的,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摸她的腰,摸她的脖子,我觉得血管也要爆开了,当我摸到她的胸部时,我居然一下子没忍住,泻了。”
小A说到这,清了清喉咙,看了看我。我还心不在焉着,但他的倾诉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继续说道:“我当时心一下凉了半截,这丑可丢大了。可小张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从从容容地从自己包里拿出包餐巾纸递给我擦湿裤子就又静静地坐着看电影了。我恨不得立时就逃出电影院,呆坐着也看了会,电影演的是个婚外恋的故事,讲一个大富翁包了个二奶。看着看着,小张把嘴伸到我耳朵边对我说‘我是二奶’。”
我一下子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转过头来傻瞪着她。小张冷冰冰的,黑咕隆咚的影院里也能看出她脸上罩着层霜。她又轻轻问‘我是二奶,你还爱我吗?’
我回过神了,我说我爱的,小张不管你是二奶三奶,我都爱你。
小张又说包我的男人就是张经理。我刚来这公司三个月,就被他骗上了床。
这事在我意料之中。你能想象二奶这个词在小张嘴里说出有多么奇妙吗?我没觉得失望反而感到有点刺激。于是我很诚恳地对小张说过去的事让他过去吧,小张我爱你。
小张说张经理是她第一个男人,他觉得张胖子很成熟,莫名其妙的就和他好上了。她说‘我不是贪图他的钱,他追我那阵听我说喜欢看烟花就买了好几千块烟花放给我看。就是那天我和他过夜了’。
我握住小张的手,那手冰凉。我并没有一点要责怪小张的意思,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小张说‘他是有老婆的人,我不愿意他老婆伤心。张经理也不愿意离开他老婆,我看出来他现在想甩掉我。’
我紧紧握住小张冰凉的手,忽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喊了一声我爱你!声音很响,惊动了稀稀拉拉的观众。
小张却说可我并不爱你。”
“我也需要狂欢!”我突然大声叫道。叫声很突然,小A直楞楞地看着我。
“你怎么了?”
“我也需要狂欢。我明白为什么我的画不行了,我在午夜的街道上仰望星空时,感受到了天空的搏动,那是自然的,是以心去体会的。但我却希望在深思熟虑后将自然的搏动在画布上重现,这怎么可能呢?所以我也需要狂欢,只有当身心与天空真正融合为一体时,我才能画好它。可是,其实狂欢时,我已经不需要画画了,我可以将它完全抛弃!”
“你搞什么啊。苏清你听我说,我就听懂你一句话,就是你也需要狂欢,而我在和小张看完电影后,我就知道我也需要狂欢!”
“你也需要?”
“是的,你听我说完啊。小张说她不爱我,我低下了头。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动你。小张说除非我能帮她忘记这一切。
苏清,你不懂男女间的事。张胖子欺骗了她,她很伤心。她想忘记这一切,而我希望能借一次狂欢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她喜欢烟花,那种大个的礼花,放到天空中,红黄橙绿青蓝紫,转眼消逝。她说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为她专门放上烟花,她的心就是他的了。
另外,和我有过的女人很多,我第一次早泄了。我想等到小张爱上我时,我能名正言顺的和她好好地有一次,你懂吗?这两天我的兄弟一直无法挺直,我落下病症了。一想到那天电影院的一幕,我就蔫了。
我得和小张上床!这是我的狂欢!”

我和小A两人突然都沉默了。我们两人头脑中都只留着一个词——狂欢。
不知过了多久,我说道:“看来我们必须狂欢。”


二、 关于狂欢的详细计划

十点了,我不再洗我的画笔,小A也没有和任何女人打电话说情话。
小A坐不住,在房间里度起了步子来。走着走着,越走越快,突然停下步子说道:“你能想出什么好招来吗?”
“为什么问我?”
“你是画家,搞艺术的人鬼点子多。我只是个公司小职员。”
“我不是画家。”
“不管你是不是,你平时老爱胡思乱想,想得都没边。而我们现在想干的事就是没边儿的,所以我还是得问你。”
“得和天有关系。”
“为什么?”
“你到底为什么需要狂欢?”
“我说不上来。我没你那么会乱想。其实我就是想亲近小张,我想要她,想和她上床。但是这次和以往不同。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我爱上她了。她如果能遗忘过去,而和我在一起,我就再也不喝酒不找女人了。”
“我需要和天空融为一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怎么样?”
“快说快说!”小A简直就要跳起来。
“你的小张爱看烟花。我们多出点钱,去买礼花,就是大个的烟花,在人民广场放。不在乎时间长短,但追求多,礼花布置得地上满满的。周围围上一大群人,有自发的,大家一起喝啤酒。我也喝,我也尝尝啤酒的味道。喝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唱歌,然后点燃礼花。”
“我和小张,手牵着手,躲在人群中。”
“广场人多啊,一定会拥来许多人。大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礼花上天,我们宣布这是个超级PARTY!大家都唱啊跳啊。”
“好象很带劲。”
“是的,我希望可以解决一直以来象石头那样堵着我心口的郁闷。”
“结束后我和小张回家!我比较关心这个。”
“如果你还能想到的话。”
“那你呢?”
“我将在黛蓝色的天空下笑。是微笑还是狂笑,我不知道。”
“你又莫名其妙了。”

我和小A居住在同一屋檐下,有时候想起来,这也算是天作之合。我们彼此间从不主动过问对方的事情。尽管小A总是跟我说起他的故事,但是他知道我不会对此发表任何评论。对我而言,小A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正确无误的,即使他去抢了银行。
我不关心这个,我所关心的是我面前的画布。
小A经常会问我画画的问题,他也会偶尔嘲讽我对画画神经质般地追求,但是他并不真的在乎我到底在画什么。他不象我的朋友、父母和老师,那些人对我指手画脚。父母说我画画会把自己画穷直到画成一个废物,朋友说我是个莫名其妙有点象原始人的怪物,而老师则说我好高骛远不肯脚踏实地地从素描画起。
小A不管这些,他只关心他的女人和酒就象我只关心我的画布。我们看来距离是如此之近,但事实上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相隔万里。
我们是不相交的圆,这是我们能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保障。


我们本来没有可能共事的,不过竟然我们会有相同的需要,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们怀着不同的目的,开始制定我们的狂欢计划。我们把地点就定在这座城市的心脏地带——人民广场,因为这里有如织的人流,可以被我们的激情带动起来。我们将时间定在两周之后的星期天晚上九点——这时广场上还有游兴正酣的游人,而天空上也已经有月亮和星星闪现。

此后,我丢开了画笔,舍弃掉一直苦苦阅读着的关于油画的专门书籍,专门去人民广场走了几次。而小A竟然也辞掉了工作,他对小张说自己不想在张胖子手下干了,自己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求小张在两个星期之后的星期天晚上能陪他一起去人民广场散步。小张不冷不热的答应了,她还未从被欺骗被玷污的受辱感中挣脱出来。委屈与屈辱象腌菜水般将她包围。



三、 拿什么来狂欢?

困难的到来如期而至,尽管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它仍旧在我所没有想到的地方出其不意地给了我和小A当头一棒。

在小A的想象中,这一次计划的执行是易如反掌的。他以为,这就象是过次春节,只不过把放烟花的地方挪到市区中心地带而已。小A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女人和酒已经令他的神经完全僵死了。
我则是个长于思考、计算的人,不管在做什么我的头脑同时都在急速运转,希望能分析出我的行动、行为对于我个人而言的意义。甚至连作画的时候也是如此,这令我时常感觉自己的大脑象是一个扭曲着的蜗牛壳,上面是一圈有一圈的罗纹。
小A总认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满脑袋的全部是胡思乱想,但这是他不了解我。两个人的生活没有必要互相了解,对此我洞悉无遗。我承认我也无法理解——不是认同——小A的生活方式,他的身躯、头脑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桶,没有他装不下的垃圾。

他的笨拙与短视在这样一次狂欢计划中完全暴露出来了。他居然把工作给辞退了,还说这是为了象小张表明心迹,并要给她一个惊喜。小A,你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如果狂欢是一具堡垒,在占领它之前,我们不得不选择匍匐前进。而他,却已经自以为是的拉开了节日的序幕,象个孩子渴望春节那样只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总共只有这些吗?”我望着桌子上薄薄一叠粉红色的人民币问道。
“我数了三遍了,一共两千一百块。里头就五百是我的。”
“你钱都哪去了?”
“花了。我从来没有积蓄,你也不是不知道。”
“全上海只有这家店有卖吗?”
“我们一起跑了这十个区的,你还问我?谁知道这大筒的多管烟花这么贵。你听那个老头子说吗,国家管得紧,这东西不让卖。现在也只剩一家有了。”
“这点钱只够我们两吃喝段日子的,我们不能用。”
“那怎么办?”
“我们去偷!”

这是一场战争!为了获取胜利,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开始匍匐行军。

整个城市只有一家店出售配得上我们行动的烟花。这家店门面不大,在某一居民新村内,货柜里并没陈列着烟花爆竹之类的商品,摆的全是些家用百货。
只一个四十左右烫着一头黄头发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
“都是去年卖剩下的,不敢拿出来买。”老板娘和隔着柜台的我们说。
“我们也是问了许多地方,家家都说没有。烟花国家管得可紧呢,都得专卖。”小A衣冠楚楚,还带着幅墨镜。
“国家专卖的哪里有我们这的大啊。你要几个?我可不讲价啊。”
“阿姨您留着它也是麻烦事,您先让我们看看货吧。”
“货是好货,真的是好东西。江西产的,本来都是出口的。不敢放店里。”
“得让我们看看,说不定受潮了?”我接口道。
“你们怎么不放心我啊?”
“阿姨,不是不放心。你还剩下几支啊?”
“一共还有十支,你们要几支?”
“我们都要!您快带我们去看看吧。”


老板娘也想尽早把它们出手,她锁了门带着我们两人出了新村,往放货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小A一直和老板娘套着近乎,两个人聊得很开心,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烟花被老板娘藏在自己家里。

在一所孤零零的房间里,故事有许多种继续的可能。老板娘的仓库兼住所就在小区外高架林带边的一小片空地中。她的房间里有张很大的木板床,黑色的烟花筒子就放在了床底下。
我和小A为了取走这些烟花,颇费了许多周章。我们找了许多黑色的垃圾袋,把烟花筒子分装在十个口袋中,然后各提五个,出门扬长而去。而此是老板娘坐在靠背椅上,她的双手被反绞在椅背后,手臂交错处是小A的皮带。

“老板娘不会挣不开饿死在凳子上吧。”我提着黑色的垃圾袋不紧不慢地走在高架公路上,小A跟在我身后问道。
“等她男人回来就行了。”
“会不会报案呢?”
“不会。她藏着的这些玩意是犯禁的。”
“苏清,我真的没想到你会突然来这手。”
“如果这样不行,我还打算在她家底下挖条地道偷呢!”
“你怎么下手这么快,跟学过空手道似的?”
“主要是因为想都不要想,我就干了。不把这些烟花搞到手,不行!”
“我看你以后别画画了,干脆当警察去吧。”

天边夕阳高高升起,象个巨大的咸蛋黄。周围厚实的云彩被染红了,如一团团沾上红药水的酒精棉花,涂拭着青灰色的天空。
高架桥下的公路上车水马龙,在我和小A眼前风驰电掣,我们升出手,经过一番等待后,一部红色的桑塔纳停在了面前。
我和小A钻进车厢,司机一只手掌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居然夹着支烟。
“到哪啊?”
“你能不能不抽烟?”
“行!”司机忙不迭地将烟头掐掉了。

马路不太平,车有些颠簸。我将垃圾袋放在双腿上,随着车厢的震动,能感觉到几个烟花此起彼伏地在我怀中跳跃。小A默默地坐在前排的座位上。以前做出租车,他是一定要和司机攀谈两句的,但现在,他似乎才明白我们刚刚做了件什么样的事。
忽然他象想起什么似的,神经质地对司机说:“去徐家汇,我们在那下车。”

在徐家汇,我和小A各提着五个黑色的塑料口袋,在铁灰色的暮色中招手叫车。
“我们不能直接回去,得换一部。”
“你怎么了?”
小A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惶恐的神情。他将头向我凑来,轻轻地说:“你说警察会不会来捉我们?”
“如果你老是这么神经兮兮的样子,会的。”
“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紧张。我只知道我们必须要得到这十只礼花。老板娘曾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最近警察已经将市面上所有的烟花给没收了,除了它们。
它们是一扇狭窄的门,通往我为之心驰以动的狂欢夜晚。只是幕布很重,我和小A费了很大的气力,才终于将幕布启开。

抢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抢劫。当我发现老板娘的家是如此的孤零零,我就放弃了今天只是先来查探的打算。在房间里,当老板娘拿着一管烟花筒子给我们看时,我突然紧紧将她抱住。她狠命地叫,可是她的房子太孤独。

车将到我和小A的家时,我透过车窗望向天空。太阳已经被暮色吞没,星星尚未升起。此时的天空沉睡着,象是沉睡着的巨人。


四、 我们临近狂欢

二月十九日,我们把日子定在这一天。这天是礼拜六,我查了查黄历,黄历说宜搬迁。本来我们的狂欢和搬迁毫无关系,但是我突然决定在此之后要和小A说再见。

我没有把自己的这个打算告诉小A,一是因为不愿意现在说,二是因为越临近十九号这天,小A就越紧张。这几天我们一直呆家里,靠吃方便面过日子。我不愿出门,小A是不敢出门,他怕走街上会突然被警察捉起来,或者被老板娘的民工朋友群殴。

这天他终于忍耐不住打了个电话给小张。那个电话很长,打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小A时而感叹、时而高兴,打完电话长舒了口气。然后他抽了根烟——这几天他又开始抽烟了,坐在窗台边抽。抽得很凶,象台抽风机似的,没几口烟就燃尽了。
“苏清,小张和张胖子真分开了!”
“那不是很好吗?”我正在画架前站着,望着一堆颜料。
“可是小张跟我说她对男人死心了。”
“男人不就是一根枪吗?她刚被一根毒枪打着了,还没养好伤。”
“我也这么跟她讲啊……噢……不对,我没跟她讲什么枪不枪的。我是说天下男人不都是坏的。”
“属你最好。”
“我没这么说,这样说水平太低。”
“那你都说些什么了?”
“我让她别忘了十九号晚上去人民广场。”
“噢!她不是最爱看烟花吗,你跟她讲啊。”
“我哪敢,万一我们被通缉了怎么办?两烟花抢劫犯。”
“你做梦吧!”
“我是想给她个惊喜。她说她还记得,可是不太想出来。她问我出来干什么,我说想和她讲点话。她说这几天心懒人也懒,有什么话电话里直接说吧。你猜我怎么说了?”
“你说去你妈的,你当你谁啊,傻B!”
“不是不是。苏清你还是不理解我,这次我真是认真的。小张有种魔力,她长得跟天使似的,让我没办法张狂。她这么冷淡地拒绝我,我突然心口一热,脱口就说了句我爱你!”
“……”
“她说她现在心懒了。我说你还记得你说在等一个专门为你放礼花的男人吗?她说当然记得,可没地方找去。”
“你这两天梦遗过吗?”
“你问那干嘛?你听我继续说完。最后我强烈请求她十九号晚上九点要去次广场,她总算答应了。”
“噢,那可让你得逞了。你这两天兄弟硬过吗?”
“还是没,我都有点害怕了。一闭上眼睛想女人,满脑子都是小张的脸。想着在电影院里摸她,会来点劲,可等想到那次泄了,就一下子又软了。”
“你其实压根没硬过!”

晚上吃过方便面,我将窗户大开,趴在窗台上仰望星空。
天空一如既往地辽阔,清风送爽,一轮明月当空而照。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月光正在钻过眼帘、头骨,轻轻抚摩着我的头脑。
我一定要和小A分开住,这主意来得突然,但却坚决。
这时他正捧着碗嚼着加了两个蛋的方便面,眉开眼笑地看着电视。正看着,突然问我:“我想起件正经事!”
“什么事?”
“烟花不是被禁了吗?我们在人民广场上放烟花,万一被抓起来那怎么办?”
“是啊,警察一追问,发现我们是抢劫犯,那可是罪加一等!”我睁开眼回过头,对小A说。
“你说得对啊!怎么办啊?还搞不搞啊?”小A瞪大眼睛看着我。
“搞。”
“冒着被抓的风险?”
“你难道不要和小张上床了?”
“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反正我要搞。你就一辈子软着吧。”
小A像是想起什么了,寻思了一会,也说:“搞就搞!为了小张,为了我下半辈子,我豁出去了。”
我转过身再次面向窗外,闭起了眼睛。
“喂!你说万一小张只是说着玩的,那我怎么办?万一我进了牢房了,小张不爱我,那我怎么办?”小A突然又甩出了连珠炮似的问题。
“小A,我跟你讲件事。我想等这事以后不和你住一起了。”
“那你住哪?”小A眼睛瞪得很大,吃惊地看着我。
“蹲班房。”


五、 万分逼近狂欢

二月十九日这天傍晚,我和小A各提着五个黑色的垃圾口袋,来到了人民广场。
我们坐在喷水池边的石凳子上消磨时间。来来往往的行人时而向着口袋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纸来,纸上是我手写的词,内容如下:
十九日晚九点,城市心脏上空的光彩。
请和我们一起为美丽喝彩。
你可以鼓掌、可以跺脚、可以惊叹甚至可以嘶喊。
把我们身躯上所有的毛孔打开!

八点半开始,我向周围走过的行人分发那些纸,而小A则东张西望着,他在寻找着他的小张。
渐渐地,象小溪汇向大海,人流渐渐地朝喷水池处聚拢。他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人索性从我手里抢过纸帮着发,没几分钟,纸就发光了。
人群变得拥挤,小张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的。当时我和小A被一伙人围在正当中,他们唧唧喳喳地问我这问我那。我没理睬他们,抬腕看了看表,还有五分钟就该放烟花了。

我抬头望天,天空是一个嵌着星星点点钻石的蓝色深渊。我深深吸了口气,夜风从鼻孔中钻入,我甚至看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礼花扶摇直上,钻入深渊,在那里爆炸,在无声中又为深渊添上一道浓彩。
小A此时已和小张牵起了手。幸福与满足印在了两人的脸上。小张没想到小A会为她在闹市中心放上十管她最爱的礼花。这举动多疯狂,小A的爱多疯狂。她陶醉了,陶醉在小A对她毫无保留的爱中。

他们两人牵着手窃窃私语着,由我一个人来完成摆放烟花的任务。我逐一将烟花从黑口袋中取出,催促着周围的人散开,将它摆放在地面上。
我一共只摆了第九个,小A光顾着和小张说情话,如果他能帮忙的话,或许已经有礼花直窜向天了。
当我将第九个烟花摆放在地面上时,人民广场的市容监察来了。

他是个中年男人,黄色的面皮,牙齿被香烟熏得焦黄。头带大盖帽,身穿制服,徽章上写着市容监督四个字。
他问:“你们干什么?”
小A不敢看着他,他只怯生生地看着我。我在地上识起一张写着那些词的纸交给他,说道:“我们想在这放烟花。”
“烟花?不许放,都没收。”
“我们就是想在这搞个聚会。”我指了指周围围观的人说道:“让大家都参加。”
“你们都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搞什么聚会。在公共场合搞集会是要到民政部门去批的,你以为想搞就搞啊。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画画的。”
中年人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腔调。其实我的确觉得很无所谓,烟花没放成,在我看来也属必然。
但是,想放总比不想放好。我是这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中年人转过身,双手做哄赶状,对围观的人说:“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烟花国庆节来。”
等人散得差不多时,他走到我跟前,轻轻说道:“你们搞艺术的就是鬼点子多。不过我最敬重艺术家,地上的烟花大家都瞧见了,我得没收,你没拿出来的我就不管了。我有个女儿,特别爱好艺术……”
“是吗?你女儿多大了?”小A听见了,凑过来说,他听见这监察说不把我们当坏分子抓起来放心不少。
“才五岁。”中年人对小A说。
“五岁啊,那是启蒙最好的时候。师傅你可得抓好,艺术最好从小学。我朋友他就是六岁开始画素描的,他还时常抱怨说学晚了。师傅你贵姓啊?”
“免贵姓张,我也是平生第一次遇见画家。”
“怎么都是姓张的?”我说道。
“中国人姓张的是多嘛!张师傅,您孩子得有个好老师,我朋友教孩子画画很有一手,几个学生可都得了市里的奖呢。”小A越说越来劲,小张的手由小A牵着,还陶醉在幸福之中。
“你们先聊着,我去小便。”我对两个人说道。
我提起那最后一包没有取出的烟花,离开了人民广场。

我没有再住回小A家。我找了家澡堂子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先给父母那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我暂时先回去住几天。接着我去民政部门登记集会了。
接待我的是个中年阿姨,也姓张。她问我要搞什么集会,我说其实不是集会就是想在人民广场上放烟花。
张阿姨圆骨骨地眼睛在近视镜片后审犯人似的审视着我,告诉我烟花不可以放的,所以不批准。我说我就放一支。她问我有什么目的,我说什么目的也没有,我过年时买的一支烟花不放了可惜。
“你不会在自己家门口放?非要到这来登记,这可都要备案上报的。”
“是一个大盖帽师傅跟我说一定要来你这登记,否则不让放。”
“你来也没用,这不能批。全城都禁止燃放烟花爆竹,按规定,哪都不能放!”张阿姨冲我扬了扬手,就不再理我了。

中午我去了一次小A那。小张也在,她正蛇一样匍匐在白色的床单上。
“我来拿东西。”
“你真不住这了?怎么说走就走啊。”
“我也不知道,这事没办成,我觉得特没意思。”
“没意思?我觉得挺好啊。”小A又将头伸到我耳朵边说道:“昨晚上我狂欢过啦,特来劲,我又返老还童了。”
“那你好自为知吧。”
我收拾衣裤的同时,小A把玩起我随身携带着的那个放在黑色垃圾袋里的烟花,冲着小张叫道:“亲爱的,你醒醒?你知道为了要搞这几个烟花我们都干了点啥?”
小张揉了揉睡眼,才看到我也在,她跟我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干什么了?”
“抢劫!杀人!无恶不作!”小A装出一脸酷相。

我没有带走画架子和画笔,我觉得不太需要这些了。我画不出好画,我明白的,我只是在画布上涂抹色块,一块又一块,和一个无知的孩童没什么区别。
预想中的狂欢没有到来,却已经使我离开了我的好友,扔掉了我的画笔。

从小A家出来,我直奔汽车站,搭上一部到海边的车。在等候了近一个小时后,车终于开动了,傍晚时分,我已经站在了杭州湾边的大堤上。
在腥涩的海风下,我好不容易点燃了我的烟花。“砰”的一声,一个红色的火球弹出,刹那的光芒印红了深邃的夜空。
这一瞬间,我没来得及看见月亮和星星。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