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公斤眼泪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多年后的世界,是眼泪的世界。那时的人分成两拨,一拨为收集眼泪而活。一拨为消费眼泪而活。收集眼泪是辛苦的工作,每天得背着装有眼泪收集器的背包东跑西跑,一天下来躺在床上腰都直不起来。就是这样,第二天太阳一出来,这拨人又开始兴致勃勃地重复他们沉重的劳作,总得来说,这是一种体力活。相比,后一拨人相当于现在的脑力劳动者,他们每天在办公室的任务就是绞尽脑汁为眼泪寻找更好的消费渠道,他们发明了眼泪雪糕,眼泪桑拿,甚至眼泪蒸汽机……
四十岁以前,我属于前一拨人。四十岁生日那天,在塞满了瓶瓶罐罐的地下室,我用经过密封消毒的一次性针管,把眼泪从最小的三十号瓶转移到二十八号瓶,再从二十八号瓶转移到二十六号,依次下去,直到将它们全都集中在最大的一号瓶里。一通用的一号瓶容量有二十公斤。最小的三十号瓶容量为五百克。这些大小依次差开的容器厚度基本相同,透明度也接近。这说明我是一个诚实的人。因为报纸上时不时刊登一些用厚度不同的瓶子盛眼泪的诈骗犯,他们的脸上被人泼着某些临终前的死刑犯流下的眼泪。多年以后的人们,固执地认为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是他人流下的最后一批眼泪,比如病床上趁护士和家人不注意偷偷死去的老年人临终时的老泪,死于交通事故前被人收集到手的死者的眼泪,诸如此类。还有特殊情况,比如,离家出走的孩子最后一次留在小瓶里的眼泪就让自己的父母很难办。三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七年八年过去了,他们倾家荡产,孩子还是杳无音信。两口子就会坐在客厅里,面对着茶几上那一小瓶眼泪依然泣不成声,吃饭时面对饭桌上的一小瓶眼泪难以下咽,深夜面对着床头那一小瓶眼泪辗转反侧,恶梦连连。这样的父母就很难办。因为他们的亲戚朋友在暗地里早就开始对这瓶眼泪的纯净和肮脏悄悄展开议论,做父母的迟迟不肯承认孩子已经死掉,这就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社会压力。他们的工作变得很不顺利,人际关系也一天天走向冷漠,这个家庭于是被大家唾弃,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在社会上消失。
四十岁生日那天,我把二十多年收集的眼泪集中到一个一号瓶里,再带上一张申请书,打算把它们交给市中心的眼泪机构,试图摇身一变,变成一个脑力劳动者。
我借了一辆三轮车,把一号瓶放在车上,用绳子捆好,再用不透明的塑料袋包了好几遍,这样做是怕那些眼泪盗窃者发现。他们活动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是便衣,一发现我用车推着二十公斤眼泪,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一路上和认识的人打招呼,他们说干什么去?还推一车,我就说早上送来的蜂窝囊废煤,太潮了,换一车去。他们对我很放心,因为四十年来我从没说过一句谎。但如果碰上不了解我的贼,他们的才不管什么蜂窝煤不蜂窝煤,觉得可疑,就跟着你,你到哪儿他到哪儿,你骑多快他就骑多快,我想那时我们的加速度是一样的,但贼一定不懂这个的。我回过头说你别跟我保持相同的回速度,他一定会莫明其妙。有的贼直觉很好,会影影绰绰想起点儿什么,就返回去翻初中的数学课本。但这种事没有发生。那天我很顺利地到达了市中心十二层楼的眼泪机构。那儿的人一身制服,手里拿着潜水镜一样的眼泪收集器,随时准备找人给戴上。因为大多来这里的人都抱着摇身一变的目的来,变不成脑力劳动者,大多会情不自禁地掉几颗泪。本来他们自己有随身带的收集器,大门口挂有“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的警语,就是说他们一进来就被剥夺了收集自己眼泪的资格。有些人变不成,自己都没想到会嚎啕大哭,穿制服的一看到那人的脸部表情有变化,马上给他戴上收集器,那人轻轻摇了摇头,潜意识地反抗了一下,就顺从地戴上了。收集器与眼睛周围的皮肤接触用的材料与人的皮肤很接近,温度一直保持37度左右,肉感十足。这隐密地透露出发明者的人道关怀,试想如果戴上去像上刑也未尝不可,又不是自己戴,但他们不这么想。他们认为眼泪是珍贵的,眼泪的生产器官也应得到足够的重视。那人戴着人家的收集器,哭一会儿,通常会突然打住,这是他们意识到了流出去的眼泪将进入别人的贮存器。但马上他们又开始接着哭,这是因为他们看到制服们不容反驳的眼光,他们想,既然开哭了,不多哭一点儿,攒着回去说明你这人极其自私,如果我们高兴,告你个内心阴暗罪也未尝不可。因为他们都是一身制服打扮,哭的人想到打关司必输无疑,就接着哭。只是这时的哭已是干哭,再挤不出一滴眼泪。制服粗鲁地拿掉收集器,说装什么装?要你哭又不是让你吃大便!这些制服都习惯用上级规定的文明用语,屎不能说屎,美其名曰大便是也。
这么难受干嘛?这就是说进眼泪机构的人想摇身一变,不但有变不成的危险,而且还有味觉上吃大便的可能。
为了防止这种意外,我先前也鬼使神差地跟着邻居参加过一个取名为“摇身一变之前”的培训班。培训者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协助你顺利成为脑力劳动者,再不用东蹿西跳,披星戴月地为收集眼泪四处奔波。课程就有这么一项,如何对付从制服们嘴里脱口而出的大便。讲课的老先生一开口就说我们不能阻止让人家制服让你吃大便,那么还要顺利“摇身一变”,那就得在我们自身上找问题。一找,果然是我们的问题。我们从小与大便之间就没有任何亲合力。为了加深学员的印象,他又变着法儿重复了一遍,知道了没有亲合力这个根子上的问题,我们就不能老没亲合力,那将影响我们的前途。我从教这么多年,形成了一整套使你们能自然而然产生亲合力的学术体系,现在我把他们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你们。这时他情绪有点儿激动,稍顿一下,潮水般的掌声雷鸣般响起。接下来他表现得很从容,并不像其它老学究那样打着哈哈,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地自谦。他马上进入正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张课程安排表,拍拍袖口上的粉笔末儿离开了。第一天,他端来一小盘用白布盖着的东西,芳香四溢,好像是法国什么牌子的名贵香水。他让第一排的学生闻了闻,学生说挺好闻的,然后学生转给同桌,闻了后依次往后传,最后快下课时他问大家,什么感觉?大家一起念课表上的只有一个字的答案:“香”。第二天还是这样一个盘子东西,用白布盖着,只是隔了一夜,香水味儿稍稍淡了些,又传了一遍。如你所想,第三天我们就闻出了屎味儿,第四天一些学员开始事先在鼻子下抹了香水儿。老师就批评这学生不学好,上课时间搞小动作。我从小到大一直很老实,没想到做这小动作。所以经常得到老师的嘉奖,每次盘子传到我这里时,老师都会很关心地在那块盖着的白布上适当喷一些香水作为奖励,一度让我感动不已。

现在我坐在眼泪机构大门口的台阶上迟迟不敢进入。我看了两眼那个警示牌,那向个黑冷冰冰的黑体字。一个门房老头子走过来,在我跟前吭了一声,那意思是说闲散人员不能在这里呆着。然后就开始对我和颜悦色。因为他马上就看到我的那辆三轮与和被严严实实伪装起来的一号大瓶子。这说明他干的时间不是很长,经验老道的看门人不管年纪大小他们一看到任何一辆出现在眼泪机构前的经过掩饰的三轮第一人反应就是今天又有生意可作了。但他没有。他只是稍后才发现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本可以写一纸起诉书起诉他业务不熟练,但我不是那种人。他问我坐在这等什么?我说歇一歇,然后抹抹额头,额头上什么也没有。他竟然没看出来,他说这天气是热了点儿。你坐到我房里吧。我莫棱两可是回绝了他。这是因为我想等一个出来的同道,看他今天的运气如何。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等出来的第一个人没有通过,我拉起车就走。但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连进去的人也没有。这一方面说明我胆小,还说明我办事谨慎,什么事儿总得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才干。否则三轮车上的二十公斤眼泪休想让我出手。在那两个多不到三个小时当中,有五六个穿制服的人从大门进进出出,他们像饥饿的狗一样扫我一眼,就及时地走回自己原先的路线。他们不一个劲儿地瞪着我这也说明他们对上级指示的绝对顺从,说明他们对工作认真负责。上级指示说不有人来交眼泪你们切不可用饿狗一样的眼光瞪人家,那样会把生意瞪跑的。他们就照办了。上级说如果到时实在忍不住,可以扫一眼,但要轻巧,不能让人家产生恐惧心理。于是他们就扫我一眼,但多数都扫得不轻巧,让我总觉得他们心里有鬼。这也说明尽管主观上一切按上级的指示办,但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早上那几个制服的目光把我扫得很不自在,身上忽冷忽热。我真不知该不该把二十公斤眼泪扛进门去,换一张经过批准的眼泪脑力劳动者的合格证书出来。说白了,我怕吃亏,怕偷鸡不成,把丢一把米。
走运的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刚好路过,得知情况后她批评我说,以前上课不是给你们说过嘛,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我的话你都当屁给放了?我拍拍后脑勺满脸通红地说,老师,这狼可不是您上课那时的狼了。老师说你上过大学没有?我说没有。她说我上大学的时候,古典文学老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古今一心也。这就是说现在的狼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它毕竟还是狼,而不是原子弹或者别的什么,古往今来一茬一茬的人看着是越来越进化了,可他毕竟还是人,没长出四条胳膊八条腿吧。我听了小学老师的一番话,除了她表述含糊外,还是觉得有一些道理。但我现在不需要道理。我的目标是摇身一变,从收集眼泪的体力劳动改为从事眼泪开发的脑力劳动。我说你有事先走吧,我再想想。她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再没说什么,扭着屁股走了。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发现她现在屁股扭得比几十年前更厉害了。

大约是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我才决定把一号瓶扛进去。那时瑰丽的晚霞已经撤去,大街两边华灯初上,情侣双双对对,从我面前嘻嘻哈哈地走过,小声说着悄悄话。我想那些情话一定很好听,有时间我打算发明一个情话窃听器,用以打发以后的单身日子。但生活不容我多想,我走到三轮前,用手摸了摸一号瓶上的标签,上面用蓝色油墨印着“容量:二十公斤。请勿倒置。”标签下面还有我自己贴上去的一个小纸条,我在上面写着“如若盗走,请速还,必有重谢。”毫无疑问,这是写给那些便衣打扮的不法份子的。我想告诉他们的是,对我来说眼泪比金钱重要,如果他们为钱,觉得有必要用眼泪想要挟,我愿意合作。我把一号瓶扛在肩上,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进了办公大楼。

那天晚上,我是在眼泪化验室睡的。化验室房子很大,摆满了试瓶试管。四个墙角各有一个破破烂烂的蜘蛛网。东北角网着一只苍蝇,东南角网一只蚂蚱,西北角是一只姆指大的小老鼠,西南角有一只色彩斑澜的大蝴蝶在有气无力地作最后挣扎。
我进去把一号瓶在门口放下,看到一个女孩儿在桌子上正打瞌睡。我一直认为打瞌睡的女孩是最美的,就没忍心打断她。我好奇地在那些试管和烧瓶中走来走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结果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她说:你?我说是来睡觉的。本来要交眼泪,可下班了,管事儿的说明天。她哦一声,又睡去。这时我听到西南角的那只大蝴蝶不动了,它开始和其它三只小动物一样不声不响。我自言自语着,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然后睡去。
入睡前我想了好多问题,都是围着这化验员的。她也不下班?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打瞌睡吗?睡就睡,可见了陌生人,一点儿防范心理也没有,这可不好。那三张蜘蛛网上的动物先前挣扎时她一定看见了,但为何不制止呢?无聊竟会让心地纯洁的女孩变残忍?一想到她像一只猫把玩老鼠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张蜘蛛网上的挣扎,我就很难受。因为我刚进来时她打瞌睡的样子很像一只猫,精致的嘴角无声地淌着透明的口水,柔顺无比。
快睡着时我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她很突然就放了一个屁,嘴巴咕噜了几声,也可能是她肚子响,她好像身体不大舒服。
第二天我办完一切手续出大门时,看到她从对面的医疗室出来,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我说你昨天睡得好么?她看了我一眼,停也没停就走进大门。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我猜,女孩一生病是不是记忆就极速衰减?
我的事儿没办好。也就是说,我那二十公斤眼泪白扔了,以后我还得继续干先前的老本行(一天下来筋疲力尽的眼泪收集工作)。
回家的路上,我盘算着以后的工作计划。我会挑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去乡下一趟。春天来了,乡下的花花草草都有了生气,乡下的女孩子看到了,说不准就想起自己远走他乡的小情人。那种时候,眼泪是必不可少的副产品。尽管她们都随身带有眼泪收集器,但哭的时候怕影响自己真挚的感情,大多不戴,全浪费了。我计划埋伏在一个花草繁茂的十字路口,在那里重新收集二十公斤眼泪,做最后的一搏。
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搞一些必不可少的调查工作。调查每天从我穸口经过的那些女孩最喜欢的花的品种,然后把它们插在穸格子上。她们放学经过一旦看到,就会想起曾经的男友以之相送的情形,这时必不可少的副产品也将是眼泪。因为在大街上,她们不大好意思从书包里取出收集器戴上,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会白白跌在地面。这时我会很关心地走过去,温柔地给她们戴上自己的收集器,再有一句没一句地轻声劝道:别伤心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啊?别哭了。当我说“别哭了”时她们往往会哭得更厉害,这时我就不得不搬一把椅子给她们坐,看她们大颗大颗的眼泪哗哗注入我的收集器,一定会心花怒。
一般的女孩子哭半个小时就会离开,如果碰到感情丰富的,往往要在我的椅子上哭一个下午。她们戴着我的收集器,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我,可怜兮兮地说:你去学校给我请个假,说我心情不好,不能去了。我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我十几分钟后回来,发现她的前襟会湿了,收集器已被注满。这个情形让我心如刀割。我赶忙冲进房间,扯出一条十几米的橡皮管,小心翼翼地在收集器下方接好。从此,所有的眼泪被导入我房间的二十五号瓶,让我痛心的场面也不会再出现。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自己的房间,看着二十五号瓶里的水平面直线上升,再透过穸玻璃看看院子里那把椅子上的女孩,她戴着一个潜水镜一样的眼泪收集器,摇着头或绞着手很投入地哭,我就想到弃她而去的那个男孩。往往他只是一个人影,穿着各种样式的衣服,没有五官,脸部的空间充斥着一种冷血的感觉。我就可怜这女孩.我一手小心地托着十几米的导管,一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搀进我的客厅。我说我给你倒些水,别光顾着哭,把身上的水分哭完了就没眼泪了。要长时间哭下去,喝些水是必要的。她点点头,说:能不能先把我眼睛上的收集器摘下一小会儿?我想休息一下。我说好的。就摘了放在她手边。我给她端来水,她喝了一口,指着地板上的导管说你把它收拾一下,别绊着脚。我就拿了斧子钉子把它们很妥贴地固定在墙群。这和走电线一样。
我打开电视给她看,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推推我,说:我快不行了,你帮我戴上吧。看着她鼻子正猛烈地抽搐,我知道新一轮的眼泪采集工作即将展开,对她说:你也别想太多,男人么,就是这样。同时用收集器轻轻罩住她的眼睛,再把脑后的扣带扣好。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体一直微微地颤抖,仿佛尿涨。还不停地小声问:好了没?你快点儿,拜托了。我扣好扣带,拍拍手说:好了。她就哇地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原先空空的导管迅速鼓涨起来,二十五号瓶的水面也开始缓缓上升。
每一次眼泪采集,我都显得无所事事。因为那些女孩自始至终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我蹑手蹑脚地翻翻杂志,用耳机听听广播,要不就到街上四处转悠,像个社会闲散人员。13:11 2001-6-3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