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奔跑 和 三个



这批被城市和乡村驱逐的死者,还在日夜兼程地赶往沙漠戈壁大海山谷这些没有人烟的目的地。经过多年不分昼夜地行进,出发时年轻的死者已经白发苍苍,年老的死者跑光身上新生的皮肉,又开始跑它们各自那把老骨头。这些银灰色的人体骨架在日光下奔跑时,日光变得毒辣刺眼。每把老骨头对这样的日光都心怀感激。日光蒸发掉骨架中的杂质,把骨架变得更白更纯粹。到达目的地后拥有一副优质的骨架,对每一位死者来说至关重要。夜里,天上泄下的月光会把空气染成轻柔的浅蓝,籍此抚慰骨骼之间细若游丝的蓝色经络。月光浸润后变得舒展、饱满的经络,不仅保证了第二天日光下的持续奔跑,对将来获取一副优质的骨架也有帮助。因此,每位老骨头对月光的感激并不亚于日光。老骨头对日光月光的双重感激,白发苍苍的年轻死者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这意味着,到达目的地后老骨头的骨架将比它们的优质。它们也想早日跑光身上的皮肉,把骨架完全暴露出来领受日光和月光的恩泽。年轻的死者问老骨头:您跑光皮肉用了几年?老骨头说:七年。它们问:我们要跑光也得七年?老骨头说:得七年。问:难道就不能缩短吗?老骨头说:我们用的是同一种时间,同一种时间无法缩短。在时间上无法下手,那么就从其它地方下手吧。白天的行进中,跑在队伍前方的年轻的死者有意无意就扬起一小阵尘土,尘土颗粒落进老骨头正蒸发杂质的骨缝深处、骨架表面,不仅减弱了骨架接收到的日光照射,还降低了它的奔跑速度。时间一长,年轻的死者就摸清了扬起的尘土量与老骨头降速之间的比例关系。只要每天按需调整这个比例,它们将最大限度地截获老骨头接收到的日光。月光如水的夜晚,如果原地休息,它们就趁老骨头打盹,在它们身上盖满片片树叶,让树叶把淡蓝的月光反射回去;如果赶夜路,它们就趁跑动的老骨头打盹,把收集的片片树叶插进它的骨缝。老骨头是太瞌睡了,它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机械地跑动着。因此,年轻死者才有机会用其它的树叶把骨缝里的树叶片片连接起来,直到把老骨头用树叶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增加的树叶重量和奔跑时的树叶阻力,以及无法接收到的月光浸润,这一切都迫使老骨头的奔跑速度直线下降,它迷迷糊糊地使尽全身力气,也只能使自己不被甩得更远。总之,在回望中的年轻死者眼中,老骨头只是一团跑得筋疲力尽的树叶。 
在有效阻止老骨头获得优质骨架的同时,年轻的死者也感觉出对长辈稍稍的不敬。每回望一眼,它们内心就充满了甜蜜的愧疚。因为这种美妙的愧疚,它们时不时就愉快地放慢步子等等身后的老骨头。这样的等待让老骨头心怀感激。这种感激,并不亚于日光月光。若不是只剩下一把骨头,它一定会为年轻的死者献上一个长辈最真诚的眼泪。它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欣慰地说:年轻人,手脚就是麻利!年轻的死者说:你以前也年轻过。老骨头说:刚出发那几年,我和你们一样年轻,晚上不瞌睡,白天还跑得飞快,遗憾的是,我那时可没想过等一等跑在我身后的长辈。对了,为什么昨天早上起来我身上盖满了树叶?年轻死者说:昨夜风大,林子里落了一地的树叶。老骨头说:风吹跑了我一整夜的月光。可昨晚上赶夜路,没在林子里休息,早上还是一身的树叶,你说怪不怪?年轻死者愉快地说:没什么好奇怪的,风把林子里的树叶刮得漫天飞,刮成一个个树叶的龙卷风,昨晚我们穿越了好几个!老骨头“哦哦”两声:可能是我太瞌睡了,没感觉到。年轻死者笑了:像您这把年纪,还和我们年轻人一道赶夜路,已经很不容易了…… 
它们就这样跑着,不舍昼夜地风雨兼程。目的只有一个,在清明到来前抵达目的地,得到一幅优质骨架。奔跑中想到先自己死去的长辈是平常的事。每一位奔跑者都能想像出先前过世的父母当初在这条路上奔跑的情形。它们和此刻的自己一样,在为自己的后代奔跑,它们得赶在后代清明上坟前赶到目的地。无奈这样的路途漫长而艰险,任何一截石块密集的路段一场不期而遇的绵绵春雨都会使这样的行程雪上加霜。甚至,此刻的奔跑者还能想到父母当时是属于年轻的死者呢还是骨头级的人物。总之在到达目的地之前,除了短暂的休息就是奔跑,想像又总是与奔跑环环相扣。不过,目的地终将到来,那时吹过头颅的风会微弱到察觉不出,前方冲来的景物擦身而过时也会模糊成雾…… 

1、《狗尾草与汉字的会合》 

和读过《狗尾草与汉字的会合》的任何一个读者一样,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公开发行是错误的,尽管发行量限定在1000册。它的出现给我们的图书市场带来一股腐尸般的腥臭。书的内容与它精心设计的封面及采用童体字斜排的书名毫无关系。我注意到封底的版权页上,出版社的署名是“小阳春”图书出版公司。作者署名为苏铁。苏州的苏,生铁的铁。 

和认真阅读过这本书的为数不多的读者一样,我同样怀疑这位名叫苏铁的作者有癔想症、恋尸癖、刨坟癖、虐待教育影片中的正面形象及花店老板等嫌疑。 

在这本162个页码的小说的开头,作者就让年轻貌美的女主人公白依娜搭乘一辆车次模糊的特快专列向附近某城的一处墓穴驶去。为了麻痹白依娜和读者的神经,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笔墨让列车的节节车厢都散发婴儿房的温馨气息。这种气息使善良纯洁的白依娜产生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她开始设想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他们在车上出生长大并精通各行各业的生存本领,然后经由这趟昼夜不歇的列车被撒向祖国的大江南北…… 

可怜的女主人公被作者从车窗扔进墓穴,已经是85页倒数第三行的傍晚了。天空燃烧的红云悄悄被黑云置换,方向不明的风把荒野上的每株植物变成一件件可以发出尖叫的乐器。先是踩到泥土里的一些零碎头发,踝骨,接着是一匹匹高悬的一触即破的丝绸,一些老死在墙角的蝙蝠;蝙蝠裸露在空气中的骨架上,肥大的蜘蛛灵敏地缝缝补补…… 

终于,白依娜在作者字词句的推搡下终于到达了墓穴的最深处。作者用一个动词为她把棺材打开后,她一眼就看到了里面躺着的墓主人。可能是出于小说阅读方面的考虑,苏铁赋予这位死者的光彩并不亚于他结识过的任何一位情人。小说中,年老的死者衣冠整洁,毫发未损,如果不仔细看,粗心读者很容易误认为墓主人刚刚睡入睡,皮肤因为多年不见阳光,变得像处男一样健康,空气中浮游的微粒落在上面都很快被弹起,然后融入潮湿的地面。右手手心叠着左手的手背,安静地置于小腹。他面部给白依娜呈现出的彬彬有礼,甚至带出了一点儿羞怯的意味…… 

把作品中女主人公的初夜设在墓穴,气急败坏的读者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我得知很多读者读到这里(第140个页码)都果断地把书扔进火炉或马桶。听着书页呼啦啦燃烧的声响和轰嗵轰嗵被水冲走的声音,这些一忍再忍的读者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节日的喜庆气氛。是啊,这样一本书的消失是值得庆祝的,如果酒水宽裕的话,也给我来一杯。 

对于苏铁有意虐待教育影片中的正面形象,很多影迷都说他们曾亲眼目睹苏铁在影院先后用弹弓、汽枪、自制手榴弹向银幕发出攻击。他用弹弓向正面形象的眼睛鼻孔发射一些小钢珠(全国各大自行车配件部有售),用汽枪打击他们的眉心。据说在一些不公开的场合,苏铁曾洋洋自得地坦言:在暂时使用的三种武器当中他用得最顺手的还是自制的手榴弹。一颗过去,影院的工作人员就得换新银幕,放新的教育影片。苏铁的不文明行为在受到少数学生崇拜模仿的同时,也遭到了大众强有力的反对。这当中就有脸皮曾三次被飞溅的手榴弹碎片破划的花店老板。年逾古稀的花店老板在不久之后加入的反对游行队伍中,激情饱满斗志昂扬。他通过举标语打旗子喊口号这些行为释放的愤怒和仇恨无一不从另一个侧面有力地揭示了苏铁先前强加于他的暴力意志。 

总之,《狗尾草与汉字的会合》和它的作者一样,都是错误的、已经发行的作品。 

13:05 2002-5-24 


2、《我,卡斯诺夫,一个无动词主义实践者的宣言》 

伟大的诗人学者回忆录作家卡斯诺夫从他郁郁寡欢的童年时代起就不喜欢动词。他认为任何善意或恶意的动词对身体都是一种冒犯。因为这个原因,十岁那年他的父亲(某乡镇中学物理教师)不无创意地为他和希娜安排了一次会面。当时左脚稍稍有点儿跛的希娜刚过完二十三岁生日,除了聋哑患者,她还有一个很符合卡斯诺夫父亲计划的身份:邻近小城一位优秀的家庭聋哑教师。 

通过与希娜断断续续的交往,卡斯诺夫十三岁写诗时,已经学到了一手流利的哑语。同年他开始用手势代替嘴唇与人交流,并开始拒绝块状食物。他不止一次用手语向希娜说明把流质食物用吸管吸进肠胃对他减少因为咀嚼上下额迫不得已的运动是多么有益。可希娜每次都用强有力的手势反驳他。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对一个崇尚动词的年轻姑娘,卡斯诺夫的观点无异于是对她挑衅。卡斯诺夫想要改变她的愿望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每次见面的手语争论最后都演变为变本加厉的拳脚相交。 

卡斯诺夫接替希娜在小城做哑语教师时,希娜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当年卡斯诺夫十九岁,已是小有名气的年轻诗人。对于他的诗集连连脱销一事,他自己清楚得很,购买的顾客大多并非对他的诗感兴趣,他们不过是想在诗集中找出一个或两个动词,验证一下传闻的可信度而已。诗人在年轻时代断绝了与希娜的来往,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开始写小说。按一些研究者的推算,当时江郎才尽的无动词诗人已年过四十。他忘掉了自己的母语,也放弃了延用多年的吸管进食改由打点滴维持生命。现在世界各地很多优秀的手语教师都能愉快地回忆起他们当年在病床旁向无动词诗人兼小说家学习手语的情形。如今这些满头白发的哑语教师都是无动词主义者,无动词团体发起人,理事或义务宣传员。 

卡斯诺夫留给后世的作品除了二百万字的诗稿,就是他那部洋洋洒洒的总计六百四十一个页码的自传体回记录《我,卡斯诺夫,一个无动词主义实践者的宣言》。在这部回忆录中老卡斯诺夫用他那熟烂于心的名词代词形容词副词介词叹词回顾了他各个年龄段的经历和领悟,从哲学宗教历史人文等不同层面公正而深刻地剖析了无动词主义对人生利多于弊的学术观点。因此,现在的编者在在介绍这部书时都会恭敬地为卡斯诺夫增加一条新的注解:一位思维敏锐致学严谨的无动词主义学者。 

最后,按作者在这部回忆录的结尾提出的小小要求,和其他任何与卡斯诺夫有关的文章一样,我也不可免俗地向他的父亲和希娜表示感谢,感谢他们对卡斯诺夫安静而热烈的一生无意识提供的任何帮助。 

1:18 2002-5-25 


3、《食虱者》 

朱拉赫伊在五十七岁那年,挥手作别广袤无边的蓝岛共和国,移民至只有五百个平方公里的苏格伊共和国,并在那里开始了他的最后一次长篇创作。不幸的是,十五年后,也就是《头像的世界》完成三分之一时,他的妻儿就将他以骨灰的形式向这个小小海岛的朗朗晴空随意抛撒。 

朱拉赫伊,1832年出生于蓝岛共和国南部一个普通的猎户家庭,父亲是当地有名的猎熊好手。据说他从不修剪指甲。他双手和双脚过长的指甲常被一些日常用具折断,衣服常是血迹斑斑。不过当地人对他的尊敬并不因此而减少一分,他们用粮食和清洁的水从他那里换取熊皮和熊内脏,去过他们这样那样的年纪。1831年,也就是朱拉赫伊出生前一天,老猎手用五十张熊皮的价钱成功地迎娶了蓝岛北部一家首饰店老板的女儿。这位后来有幸成为朱拉赫伊生母的年轻女性在猎手为她准备的洞房之夜突发奇想:她要求猎手手持一面木镜与她做爱。 

现在的研究者对朱拉赫伊作品的研究仅局限于其令人眼花缭乱的面部描写,是不可取的。他们善长把看似毫无关系的主人公单独抽出,用各式各样的表格将其分解,然后向外界公布一些似是而非的学术成果。这些成果冗长空洞,无形中增加了朱拉赫伊与读者之间的隔膜。 

1857年,毫无写作经验的朱拉赫伊在他小说的第一个主人公面前忐忑不安。他甚至还未给她想好名字,就已被脑海中同时涌现的主人公成千上万的面部所击倒。深呼吸几次后他抖擞精神,在脑海中任选其一并加以描绘,但写不到一半他就发觉已有其它面孔悄悄掺入。他划掉描写不同面孔的句子,重新回到选定的面孔,艰难地往下继续。但随着描写的深入,试图挤进来的面孔不再是单独的三个五个十个八个,而是以三十五十为基数成倍增长。年轻的朱拉开始发抖,开始泣不成声。 

这样的情形大概维持了一年之久。两年后,朱拉艰难地完成了他的第一部作品《食虱者》。让当时的读者失望的是,他们从中并没有看到哪怕是一幕诸如食虱的新奇画面。整部小说被无以数计的头像塞满,腐烂的,亢奋的,貌似天使的,刺满铁钉钢针的,局部动物化的,眉眼娇艳但严重错位的…… 

朱拉赫伊的作品不多,但保存完整。现在能找到的有:《相册》《素手一捧》《雨中的肖像》及《食虱者》的姊妹篇《捕虱者》,《头像的世界》(未竞稿)。 

17:34 2002-5-25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