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循环

 
神造魔鬼的最初动机是用它来猎杀天使。古往今来,因为现实的献媚立场,无以数计的天使及它们体内体外的后代以沙漏的形式一刻不停地惨死在魔鬼落满铁锈的餐桌和一尘不染的刑房。这个事实存在已久但无人知晓:天使肉在魔鬼的饮食文化中一向处于无以匹敌的地位。它可使病恹恹的魔鬼很快痊愈,所以医院的冷库中都存有成千上万吨备用的冷冻天使。这些貌美如花的鲜嫩天使都是经过严格洗涤后才赤条条地被封进冰块。透过透明度很高的冰层,现在还能看到它们当初失去知觉时那一刹那的情形:泪流满面的红眼天使是被衣不蔽体的父母高价卖出的,这样的天使眼光浑浊迷茫,蜷在冰块中的身子虽然仍无意识地保持着母体内的原生姿态,但它们早已与生身父母天各一方;瞪大眼睛挥舞着四肢作挣扎状的夜间绑架来的天使,手腕上大多留有绳索勒过的一圈圈瘀青,这些松绑后经过短时间恢复颜色已经变淡的瘀青看起来活像一副副轻盈的手链;脸部胸部印满唇印的是被虚情假义的情人送来的;化过淡妆表情平静如水的可能是佛学院和一些在校的大学生,因为某个伟大的信念她们宁愿贡献出自己仅有的成熟不久的身躯……这些冰块中的躯体还不能以死尸相称,它们只是被迫或自愿通过冰块等待一个个需要治疗的病恹恹的魔鬼,不久的将来,它们将由医务人员之手迅速解冻,被送入厨房烹煎煮蒸,或送进研磨机磨成碎粉开进药方。受医院的启发,一些中高档饭店也纷纷推出天使大餐。这些饭店的招牌上通常都印有鲜嫩欲滴的天使照。画面上,广告设计师通常都会让一个箭头从天使的嘴角飞出,指向圈有“来吃我吧!”“小奴今年一十八”“二十五道严格工序精心特制!老字号!”的红色爆炸标志。节假日饭店门口还会树起“八折优惠!”“节日特价大酬宾!”的临时小招牌。工薪阶层的魔鬼每次走过这些招牌,在狠狠啐一口后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心急火燎。克制住的第二天路过就再啐一口再克制,他平凡的一生就在这样的循环中度过;没克制住的就去偷去抢,为那些招牌上的天使挺而走险,有些竟真的大摇大摆吃上了天使大餐。不过更常见的还是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郁闷而死。和工薪阶层不同,富人吃腻天使大餐后因为没有更高档的食物,每次都不得不敦促饭店的老板更新烹饪技术,一些性情中人甚至不顾家人朋友的劝阻还走进厨房小露一手。事实上,不只是医药和饮食,天使的身影几乎已经渗透进魔鬼世界的各行各业,工业农业教育科研…… 
这城里,一半住着天使一半住着魔鬼。天使的半个城由一个个的花园组成,一块块的草坪铺就,她们素雅别致的小木屋就在这草坪之上,这花园之中。除此之外,屋前屋后还有地下成网状交接的碧绿湖泊,湖泊上的小船,亭台楼阁。湖面一年四季都被温薰的风吹出一波波扇形的涟漪,不同种类的鱼儿从这朵涟漪跃出,扑腾着水光淋漓的身子接着又跃入附近的另外一朵。这样的情景在天使们是平常的事,但对隔三差五前来参观的魔鬼旅游团,无疑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们一刻不停地按动相机,搂着手提摄影机跑前跑后,一些尾随着大人物的秘书模样记者模样的还在本子上飞速地记录着什么。就是这一队队的魔鬼旅游团千百年来源源不断地收购拐骗绑架着大批的天使,把她们用于自己的各行各业。于是事情就成了这样,一个天使在这半个城的身份是正常公民,到另一半城就变成一件物品,比如一盘菜,一剂药方,实验室的试验品,墓穴中的陪葬物…… 
与天使之城不同,魔鬼之城到处林立着锈迹斑斑的铁制高楼、通宵达旦的银灰色路灯;街道上二十四小时猛兽般飞奔的汽车样的交通工具;铁锈一年四季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着,出门的魔鬼人人都举一把伞。因为这些自天而降的铁锈,整个城每年都以一至两米的速度提升,每条街道压路机一年至少压一遍,每座高楼一年都加盖一层,去年住地下室的今年搬上了一楼,今年三楼的住户明年也一定会上到四楼……现在,魔鬼之城经过数万年的提升,已经深入云端。每天城墙上都会有不计其数的魔鬼手持天文望远镜向下窥视。小小的镜筒穿过云层的缝隙,看到身下碧绿如画的天使之城:微小的天使在米粒大的木屋前弹琴,成双成对的天使漫步在盆景般的林间湖畔……因为这样的高度,魔鬼旅游团每次返回都疲惫不堪。不过聊以自慰的是他们带回了关于天使之城的照片录影带及一包包的天使。每个旅游团都配有打包技艺高超的工作人员。这些工作人员上岗之前都经过严格培训,他们的职责是在离开城使之城以前,把游客们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天使包好装进物品箱,并在箱面贴上标明其它物品的标签,以便顺利出城。为了阻止天使发出声音,工作人员用手捂紧事先捆好手足的天使口鼻,捂一小会儿迅速放开,熟练地将备好的特制吸水棉塞进天使因短暂窒息突然张到极限的嘴巴。吸水棉有大小不同的型号,不过工作人员都能通过目测天使口腔的长宽高推算出口腔内部的体积并选择大小合适的吸水棉。塞好之后用胶带封上。封在口中的吸水棉都带有天使最爱吃的“天使之花”的味道。十秒钟不到,这样的味道就俘虏了天使被压制的不断蠕动的舌头。现在她的舌尖舒坦轻柔地抵着下齿内壁,于此同时,滑腻的口水开始在舌头表面滋生,但很快都被吸水棉吸收。吸水棉在口水的浸泡下开始澎涨,几分钟功夫天使的两个腮帮鼓了起来,刚才的“天使之花”味道也淡到品尝不出。为了阻止天使挣扎时的呜呜声隔着胶带传出,工作人员又给她们戴上内置消声器的口罩。每个工作人员对此时无声挣扎的天使总是又爱又怕,她们娇弱的不断蠕动的身子于其说是在反抗,还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委屈的深情诉说。任意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都足以令他们性致激昂,摩拳擦掌。但最终总是与之相克的职业思维占了上风。职业思维可以保证他们排除一切不必要的干扰准确无误地完成任务。于是他们给诉说中的天使戴上黑暗映像眼罩。和普通眼罩不同,普通眼罩不但压迫眼球,还给天使带去无穷无际的固化的黑暗,固化的黑暗只会使天使变得烦燥恐慌甚至绝望。这是一种与墨镜极相似的眼罩,戴上后内置的芯片可以为天使放映成千上万种无一雷同的黑暗,黑暗和黑暗之间差别微妙层次丰富,眼罩设计者的目的是通过这些黑暗的层次变化向被缚天使传达一些柔和的形象:一个淡淡的微笑,一个欲接未接的吻……显然,这些信息和吸水棉所含的“天使之花”的味道相同,它们都起着抚慰天使情绪的作用。不过每次工作人员都不会马上给她们戴这种眼罩,他们通常都先用黑色的布条把天使投进固化的黑暗,等她们脸上呈现出被固化黑暗深深攫住的恐惧后才及时进行更换。两种眼罩视觉上的对比每次都很快使天使平静下来。接着,工作人员从工具箱里取出大卷大卷的医用绷带,从天使的脚指缠起,每根脚指细细缠好后顺着脚心脚背一路上去,脚踝,小腿大腿阴户小腹……直到把天使严严实实地裹成一个雪白的木乃伊打包工作才告一段落。稍作休息是必要的,稍作休息后他们会给这些木乃伊装一些提手。每次他们都用这些提手把天使提进游客物品箱内的人形凹槽。最后,经过细致检查用绷带将木乃伊和人形凹槽之间余出的空间填满,给箱面贴上标签,打包工作才算结束。这样的工作确实辛苦,耗费工人极大的耐心和体力,正因如此工资才不低。每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足以享受三顿天使大餐。每次打完包,看着眼前那个一言不发的普通的物品箱,一种劳动者才配享用的喜悦都会在他们心底油然而生。一批批的天使就是通过这些喜悦的手,静悄悄地通过出境检查并最终顺利进入魔鬼之城,在那里成为一盘菜一瓶药或刑房中滋养刑具的工具。 
天使之城的每个天使都有一座花园,魔鬼之城的每个魔鬼都有一个刑房。天使的花园与其说是为自己修建还不如说是为与她们一城而居的近邻魔鬼而造。任何一批魔鬼游客的到来都会让天使欢喜雀跃。她们为魔鬼们准备一尘不染的床铺,毫无瑕疵的餐具,给他们房间换上最清新的空气,并在空气中投放袅袅仙乐……,总之,每座花园因为魔鬼游客的造访都会不自觉地沾染上浓浓的节日气氛。这些纯洁的花园女主人不知道,她们热情接待的魔鬼在花园享受前早于另一半城为她们备好了足以让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阴暗刑房。在结束他们愉快的天使之城旅行后,这些客人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花园的天使打包带走。很多花园就这样荒芜了。不过,不用多久她们的亲戚好友就会接手这座没有留下任何遗嘱的花园,同时也无知无觉地接待下一批对她们早已垂涎三尺的魔鬼游客。 
魔鬼高空中的刑房和魔鬼之城的街道是如此地不同。在这些装潢考究的隔音房间你不但找不出一片铁锈,而且就连随便一件刑具都被擦拭得油光铮亮。这魔鬼之城的任何一个公民对刑具都有一种先天的迷恋。再富有的魔鬼也不会把擦拭刑具这件极富享受意味的美差支给仆人,更不用说那些所有的家当只是一套刑房的穷光蛋。魔鬼们的一生大都在反复擦拭刑具中度过。魔鬼死后,如果把一张放大的头像作为遗像摆在祭奠的灵台是不可思意的,他们的遗像千篇一律都是一张擦拭刑具的照片。富有慷慨的魔鬼用特意美化过的放大彩照,潦倒吝啬的则摆一张三寸黑白小照也算得上合情合理。即便这样,后者也无不穷尽毕生的审美费尽心机地要照出自己擦拭刑具时最满意的神态:眼睛小的特意把眼睛瞪得浑圆,看上去仿佛在使尽全力推动刑具;入相的身体部位有残疾的,尽量用一些别出心裁的道具遮掩过去,少一根手指的,得把残缺了手指的部位裹进价值不菲的擦拭布,有伤疤的手腕就戴一些租借来的宽手链或高档表……这些掩饰虽然有虚荣作假的嫌疑,却不悲伤,即使悲伤也可以把责任推向社会和时代,这比起另一些因先天致盲不得不戴上目光炯炯的假眼照遗照的魔鬼,已经算是有福了。后者为了照一张以假乱真的作擦拭状的遗照,在摘下戴了一辈子的皮革眼罩被装上据说是目光炯炯的假眼的一刹那,亢奋和悲伤到绝望——这两种情绪会掺杂在一起洪水一样冲击得他嚎啕大哭。总之,刑具对于魔鬼,无异于金钱对于守财奴,爱情对于情种。 
被抛进刑房的天使,在魔鬼已被刑具占满的头脑中,类似用于陪衬珠宝的盒子,训练猎犬的猎人随手一指的猎物。神造魔鬼的同时,也在它们的心中造了五花作门的刑具。这些刑具凝聚了神大半生的聪明才智。一件可以钻进皮肉在骨髓中任意活动的紧身皮衣,一副每秒以三吨的速度持续加重的耳环,可以吞食的内置由十八片锋利刀刃组装而成的裸扇的葡萄,戈壁一样的火炭和冰块铺就的软床,与天使全身上下的毛孔惊人吻合的针毡……刑房自身特有的和天使被强制保持的——双重安静是如此地令人心醉神迷,魔鬼之城的每个魔鬼就在这种心醉神迷中有条不紊地通过一具具天使之躯不知疲倦地滋养着他们的刑具。 
天使受刑时,身躯苦于找不到出路,最终竞开始摧促天使的思维意识一路后退,直至梦境。天使从近期的一个梦出发,一梦复一梦地往前推,如同楼梯上的人沿原路一级级退下,青年时期,少女时期,女婴时期。不知不觉,刑具上的天使无望的呻吟也随着梦境的回退而发生变化。最后,她们经由第一声婴儿的啼哭得以再生。 
魔鬼之城的不同版本的百科全书都有这样的共识:天使经由魔鬼的刑具得以再生是神对天使的偏爱;神让魔鬼亲眼目睹自己的猎杀目标戏剧化地自我衍生,是神对魔鬼的戏谑。每个魔鬼对神都有一种先天的无以复加的厌恶,正因如此他们对一向虔诚敬神的天使从不手软。也许这三者的秘密就在于此。神造与自己性别较近的天使,又造与天使性别对立的魔鬼,神让魔鬼猎杀天使,却又降格混入自己的作品当中,帮一方解危。他(她)在释放自身纯洁邪恶的同时也得到仇恨和膜拜。在纯洁邪恶仇恨膜拜日复一日的四重循环中,神孤独而热烈地进行着没有终点的自我完善。 
11:28 1/22/02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