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的山羊经》《新娘的空中芭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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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画家住在一平米的囚室,不能站也不能躺。头顶二十四小时亮着的日光灯,使他分不清白天黑夜,每顿吃完就排在里面的铁盒使他混淆了餐盒和便盆。他眼睁睁地盯着寂静的墙壁、门、我递进去的铁盒,视网膜浮现出一些杂乱的形象……他把这些形象或亢奋或无趣地讲给我。下面就是我记录下来的一些。

1

《管理员的山羊经》

笼里的长胡子山羊,叼着一枝皱巴巴的玫瑰,神色慌张地在纸上注视着你。

笼子做得很精致,铁棍和铁棍交接的地方看不出有焊过的痕迹,不仅说明铁匠的手艺不同凡响,还看得出管理员对笼子的重视。不过,再体贴的管理员也有失策的时候,比如:在笼子外面附加一个小笼子该多好,把山羊长长的胡须放进去,不仅可以减少它二十四小时保持站姿的四足的负担,看起来也显得别致。笼子的高度与山羊的身高几乎齐平,宽窄也尽量与山羊的头尾、肚皮保持两厘米的距离。这样,山羊不至于太受拘束,被参观时可以稍稍动一动,使观众不他把它当作一个标本,或蜡像。

尽管笼子已经做得不能再小,它还是花费了管理员不少的钱。这些钱里面,有孩子本来该吃的零食,老婆该买的化妆品和他一省再省的烟钱。他想,得赶快把本儿捞回来,再赚一些钱,养家糊口。

不过,一个毫无别致可言的铁笼加一只长胡子山羊,让走马观花的游人买票参观,有一定难度。他环顾四周,看见正前方的树下有朵皱皱巴巴的玫瑰。他过去捡回来,冲洗冲洗,削尖,然后把它插进了山羊的牙缝。后退几步看看,窜到左边右边看看,睁大眼睛看,再眯起眼睛看,直到从各个角度、用不同眼光审视后,一丝满意的神色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他给山羊身上洒香水,香水不是很昂贵,但去掉羊膻气是足够了。等空气中飘浮的香水微粒完全落到羊身上后,他开始梳理羊毛。头颅,脖子,脊背,肚皮,就要梳到小腿时,梳子被箍着山羊大小腿交接处的铁箍给卡住了。把山羊的腿箍住,是防止它长时间站立体力不支突然倒下。没人倒好说,如果一群观光客正围着它品头论足,它突然倒下,无疑就砸了他的饭碗。

想起来也有意思,他当初给铁匠说再做四个羊腿箍时,铁匠顿时就傻了眼,做了一辈子铁器却没见过羊腿箍!不过,后来管理员也觉得,这世上可能不会有铁匠打这玩艺儿,让一只羊每天站二十四个小时的人几乎就没有过!羊腿箍,这样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想到了,难怪从小,父亲和亲戚就夸他聪明。

如果说给羊腿加上铁箍是管理员智商高的表现,那么,把一枝玫瑰插进羊嘴,就可以看出他具有的艺术思维。总之,一个看不出焊点儿的铁笼加叼有玫瑰的山羊,这不寻常的组合是出现在公园里了。按管理员的预料,它将像一架印钞机,不分昼夜地吐出大把大把的钞票。

0:55 01-12-20


2

《新娘的空中芭蕾》

画面上,管理员和他的山羊笼子被定格在公园的一角。如果你参观完毕,沿着黄绿色的湖岸往北走,就会看到一个弹在空中的新娘。穿红鞋,红裤红袄,蒙着红盖头,窈窕的身材使她看上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火苗。地面不远处,一位头脸干净的青年抬头仰视,两只手臂背在身后,像要马上伸出去把即将掉下的新娘接住,但似乎什么原因左右着他,使他无法行动。

我们来看看新娘子。像是在前一秒钟被弹簧弹上去,正要落下时被某种未知的能量固定住了。她细长的辫子甩在脑后,红盖头被刚要下落时的气流微微撑起。如果顺利下降,理论上,红盖头将被全部撑开,那张洁白如玉的脸会全部呈现出来。或者,红头巾从头上飞落,我们也会看到她光洁的前额和别在头上表意吉祥的发饰,甚至数得清那条辫子辫过的匝数。现在却不是这样,透过被气流无形的手微微撩起的盖头的一角,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是一个小巧圆润的下巴,一片色泽温和的下唇和因为惊呼迫不得已暴露出的粉红色牙龈。

她两臂自然下垂,熨贴地贴在身体两侧,因为已经到达了所能达到的最高点,下一秒双臂就要伸向头顶开始下降了,就在这时,她永久地被固定住了。除此之外,本来就细长的腰被拉得更长,两腿伸得笔直,脚尖则保持标准的芭蕾舞姿式。你开始怀疑她以前可能学过芭蕾,而且成绩不能算差。但这儿不是舞台,而是游人稀少的湖岸,她着一身中国鲜艳的传统出嫁服装,而非白纱。你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或许,任何一个新娘被抛向空中,脚尖都会潜意识地做出芭蕾的标准姿式。

如果把目光从新娘的脚尖转移到年轻男子的眼眶,按照眼科和物理学的知识,不难推断出,他现在注意的并非吸引你许久的芭蕾脚尖,而是新娘胸前那鼓鼓的两团。重新肯定自己推断无误后,你无声地笑了。

现在,你离开男青年和他的空中新娘,视线缓缓移向画面的右侧。接下来的图案让你恍然大悟。那是一双做工细密的红布鞋,鞋面上刺有精美的龙凤花鸟。正当你的脚尖有点儿蠢蠢欲动时,你看到了里面一尘不染的棉布鞋垫,上面密密麻麻的钢针井然有序地排列出一片森林的景象。

11:04 01-12-20


3

《在风景和肖像之间》

(傍晚的夕阳照到这幅布面油画时,我已经开始着手下一幅了。原始的形象像砂子一样,在我的眼皮和眼球之间磨呀磨的,难受极了。)

湖岸一侧的小树林,此刻被夕阳染上了一层似乎掺杂了褚石和墨绿的郁闷的红橙。疲惫得有点儿腼腆的光线,穿过按某种法则分布在树枝上的叶片,在终年潮湿的地面投映出,细碎的桔子皮般的影子。

树枝和树枝之间,树杆和树杆之间,叶片和叶片之间,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的雾。这些雾几乎遮住了不远处散步的那对恋人。恋人不是这幅画所要表现的,他们只是画家用小五号笔随意点蹭的结果。但就是这几个灰点儿,曾使林子里的雾产生过一种缓慢的视觉流动。现在它们已经完全被越来越重的雾气包裹了,林子已变成了铅灰色。画家要强行保留地面上橙色的树影。他的画笔在调色盘的几种暖色之间穿梭如飞,一调出满意的颜色就涂上去,盖住地面正逐渐变灰的树影。

他一宿没睡。天亮时,经过一夜的努力,不仅保留住了小树林橙色的投影,而且,还在两个影子之间画了一幅人物肖像。很小的肖像像两片叶子之间停滞不动的瓢虫的影子。不仔细看,你很容易把这幅画当作一幅风景写生。肖像的五官用细小的线勾勒,面部没有明暗调子,整体呈现浑然的土色。五官很温和地立起来,眼角、眉稍,颧骨、鼻翼、嘴角,无不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由这肖像的启发,你开始在附近的几片光斑之间寻找其它的肖像,寻而不得后,你并未灰心,深呼吸几下,又试着在稍远一些的光斑之间搜索。终于,影影绰绰地,画面上浮现出了奄奄一息的火炉、闲置过久铺满了灰尘的锅碗瓢盆、一把腿断掉又接好的黄木椅,碎掉的马灯,一杯活跃着浮游生物的清水……与此同时,一些声音接二连三地从远处传入你的耳朵,火炉中烧透的炭冷却时开裂的嗞啦声,锅碗瓢盆之间游走的灰尘与灰尘碰撞的卟卟声,椅子腿重修后后遗症似地间歇性呻吟,只剩一副铁架的马灯若有若无的饮泣,水杯中浮游生物梦到海时的梦呓……
22:19 01-12-20


4

《公主、将军、泥瓦匠和养蜂人》

树林的尽头,是片圪里圪塔的白菜地,一个公主模样的女子在白菜地里,拎着一篮子小蛇,正迈开右脚,准备向对面临时搭建的农舍走去。现在是收获白菜的季节,菜地的主人,一个头包白毛巾的年轻农民,扛着崭新的锨,从公主的右侧走来。他的脸上有三道伤疤。一道像四月苏醒的小蛇,一道像长年生活在地下的蚯蚓,一道像弯弯的镰刀。

农舍的门前,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战车。车上铺着造价昂贵的被褥,躺着一身盔甲的将军。将军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拖到肚脐眼儿的花白胡子上,沾着一朵皱皱巴巴的鸡冠花儿,一根狗尾草和一片干了一半的白菜叶。鸡冠花儿上有只不断蠕动的棉铃虫;狗尾草上,一只土黄色的小蚱蜢转动着麦粒般扁长的眼珠;干掉的那一半白菜叶上结着半张蜘蛛网,网的主人正在另一半未干的白菜叶上窜来窜去,每到一处都扯出闪亮的丝。他锈迹斑斑的盔甲上沾着一些结成痂的老鼻涕和亮晶晶、湿漉漉的新鼻涕,这些鼻涕像一层保护膜,将老将军裹得严严实实,阳光一照,使他看起来像一条刚从海时捞出来的粘鱼,身上闪着片片鳞光。他现在躺在这由战车改装成的床上,双目紧闭,好像刚刚睡着。

车后面的窗户上,挂着一只蜂窝样的风筝。那是一只由一百三十座宅院密密麻麻组成的风筝,红的高墙,灰的瓦,院里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和树上凝滞不动的黑喜鹊,和用来表示不同树上的喜鹊和喜鹊眉目传情,在它们之间连起来的粉红丝线,丝线上坠满了晶莹欲滴的露水……相互交错的无数丝线在所有房屋的上空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下面分布的那层长达几十公里的露水。它们使村庄显得阴气沉沉,无精打彩。

屋顶上,身着运动服的泥瓦匠正弯腰收拾劳动工具。他的眉稍分别凝着两颗豆粒大的汗珠。胸前别的两个古铜色奖章,可能是他在一些比赛中赢得的,奖章在清晨的朝霞中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芒。这些光与凝在眉稍的汗珠反射出的光,通过一个巧妙的弧度,碰撞在一起,在他身体正前方形成一些光芒四射的点。接下来他可能会像一只猴子一样顺着梯子滑到地面,也可能干脆就沿着墙壁像壁虎那样溜下来,借此向老将军展示一下自己的身手也未尝不可。

农舍左侧不远的一条土路上,面黄肌瘦的养蜂人,驾着驴车正往公园门口赶。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蜂窝,蜂窝里面,是封闭的、沉睡的蛹。最外面的一层蜂窝,在长时间的风雨兼程后已经瘪下去,变得像鞋垫一样。现在,这些鞋垫已经被不久前的一场雨粘在一起,形成一张黑点白底的包装纸,把里面饱满松脆的蜂窝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养蜂人手中的皮鞭,像一根长长的、柔软的手指。它时不时就把他的身体与驴的躯体连接起来。

5

《复制品》

我好像看过这样一幅画:公园里的游人和动物一窝蜂地向大门涌去。

它们必须在大门关闭之前离开公园,回到各自己的住所。游人笔挺的西装粘着湿漉漉的冰淇淋,动物脖颈上统一贴有方方正正的标签。为了及时挤到人流的前方,一些游人用遮阳伞去戳身旁的同类,有些动物举起鞭子疯狂地去抽打其它躯体。

这时,如果从空中向下俯视,你会看到人群正以举着鞭子的某只动物为圆心,一浪一浪地扩散开去,像是湖面投下一粒石子后漾出的圈圈涟漪。我好像有过一架直升机,每天下午四五点,在游人和动物向大门涌去的时刻,我驾着它到达现场,悠闲自得地观赏着下面的圈圈涟漪。

我好像真的看过那样一幅画,并看到了画面上方的直升机和驾舱里的自己。

不由自主地想起上面的那些,是因为你把这幅画讲给我听,你说:诺,公园在夜里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我把所有的活物都赶跑了。

要描述这幅画,我感觉到有一定的难度。每个人对自己似曾相识的图像进行描述,都会碰到这种情况。

首先,眼前的图像与记忆中的图像之间某些完全重叠的部份,总让你不免倒吸一口冷气。你感觉那两个相同的部份,正暗暗地将你当作一面透明的镜子,通过你,它们一遍遍冷静地自我审视。如同一个人照完镜子扭头就走,再不去理会镜子是怎么一回事一样,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两副图像同时离你而去,你将木然地呆在原处,就像刚刚睡醒。

比如:此刻在画面的人群中做挣扎状的平头中年男子,和他左眼角下方的那颗淡青色的痣,就和我记忆中的中年男子及其眼角下方的痣惊人的吻合起来。比较这两幅极相似的图像,我有意识地让它们各自悬在头颅的左右两侧,但他们太相似了,随后我就混淆了左右的概念。在失去坐标的癔想空间,这就像戴了一只不分左右的耳麦。

我请求画家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说:所有的活物都离开了公园,现在公园正在散发着越来越浓的石灰味儿的雾气中喃喃自语。他闭上眼,扭过头去睡了。
0:10 01-12-22

6


《弱者的装束》

站在公园门口,你会看到街上连成一根根笔直光柱的车灯,女孩被隐蔽地固定在大腿根部的小支架撑起的裙,混在乞丐队伍中日渐发胖的僧人,和人行道上不紧不慢走过的一支支驼队。

绿洲来的生意人把它们牵进城市,再卖给伐木工人,工程队,清洁工,它们就拉着木材、泥沙和大粪,在街上缓慢地甚至有点儿肃穆地走过。车上举着鞭子的,是原先卑微的清洁工。

正准备怜悯这些远方来的高大客人时,我打住了。我突然醒悟到,它们并不在劳作,或者说,它们刚刚准备好还没开始劳作。那些抬起的蹄子都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地,都像被一缕乡愁死死地拖住了。

与骆驼相比,我更愿意把目光投向在车灯的光柱中横穿马路的女孩子。我已经被她们的那身装束吸引了。

她们都戴着包有昂贵丝绒的脚镣。脚镣有限的长度迫使她们用小碎步行走。按规定好的步子行走已经成为她们作人的首要本领。每个学校不但都开设了相应的课程,就连社会上的私人培训班也一窝蜂地冒出来。但就是这样,清洁工每天早上,还是接二连三地看到了马路上因摔倒而被压成肉饼的玉体。不信你看,在画面稍稍靠右下方的位置,一个清洁工打扮的老头子,正用铁锨一下一下地把地上的那堆生肉铲进垃圾车。

在街上行走,只配戴脚镣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得备上质量好些的护膝护腕。即使敢于拍着胸脯向家人保证不会摔跤,这些东西你也少不得。因为一旦有警察发现,肯定会被押进看守所。素质差些的警察,给上你一个耳光,就去通知你的家人和学校。若是走运碰上心肠好的,他就会语重心肠地给你列举十到二十个与肉饼有关的交通事故,并拿出一叠一叠的肉饼照片给你看。如果他这时发现你有稍稍的悔改倾向,就会说:你年轻轻的,怎么这么不学好啊,以为出门只戴脚镣就行啦?你知道要是万一一步不小心摔倒会有多危险吗?我在这岗位上干了大半辈子,最寒心的就是每天在街上转悠,时不时就能拍几张肉饼照回来,我恨不得有分身术,白天晚上都站在街上,把你这种缺乏安全意识的不良少女从死亡线上抢回来。他有点儿哽咽,可能说到伤心处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我是真不希望你也被我拍到啊!你情绪受了感染,开始哭哭啼啼。这时父母心急火燎地赶来了,他们断定你的身体完好无损后,就从背包里掏出护膝护腕,气冲冲地递给你。当然,如果你不是一个女学生,而是某个男生或社会青年,对他们这一套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那些规定只针对女学生是因为,她们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弱者。

7


《站牌下的花园,湖》

他说,他要在公交车的站牌下画一座花园。花园里种满品种不一的农作物,青菜萝卜、玉米大豆。青菜是被刀口反复收割后的矮矮的一层,地毯一样;萝卜也都被劈开,露出花白的断面。枯黄的玉米杆上盛放的朵朵粉色小花儿,散发出肉体的芬芳。

他说这花园的存在只是一厢情愿,没人会看得到。即使看到了,也只是东张西望地跳进去大便小便。正说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眼睛瞪得像头那么大的警察。他抄着手电筒,在纷杂的农作物中以警棍开道。他说,捉一个排泄的人回去,可以挣一顿饭钱。警察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帽沿已经被几棵玉米杆蹭歪了也不理,只顾猫着腰深入进去。突然,啊呀一声,又卟嗵一声,花园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说他在警察的前方画了一口井,公交车快来了,不能让司机发现有个警察在里面。

很快,画面上出现了一辆浅绿色的公交,车身涂满污言秽语和男女性器。不等我发问,他就说这些都是广告,不希奇。我又看了看,果然在潦草的文字和图画之间,看到几个细小的印刷体品牌名称和商标。公交开动的时候,整座花园都在颤抖,被劈开的萝卜分成了两半,像两个对峙已久体力不支的摔跤选手同时倒下去。玉米杆上的小花纷纷落地,那情形,就像从一匹花布上抖落下来。

花园被公交夷为平地后,一些作物的叶子开始腐烂并散发阵阵恶臭,几只晦气的蚱蜢没有眼色地在新生的杂草丛生蹦来跳去。他呆呆地看了半天,最后终于也像我一样捂住了鼻子。我把橡皮递给他。他沉着脸把荒地擦得干干净净,只剩原先的站牌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他闭上眼睛,像是瞌睡了。就在快睡着的时候,又突然睁大眼睛,抖着肩膀,当街画了一个湖澈见底又可以照出公交影子的湖。

浅绿色的公交如约而至。司机抽着烟,时不时扭头看一看正在上车的乘客。人全上去后,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掐灭烟蒂,就在倾着身子把烟蒂放进车前的烟灰缸时,他呆住了。车轮下方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拿着烟蒂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那人烟蒂上几缕余烟从路下面徐徐升上来,与他手中升起的余烟缠绕在一起,又升向空中。

这是一个倒置的世界!原来我们生活在一个被倒置的世界上!所有的乘客一哄而下,在地上用脚跺,用石头砸,但除了路面出现几个小坑外,湖面还是平展如镜。

我们得去那边的世界上生活!一个长发青年刚说完就脱光衣服,一头向马路扎进去。看他的裸体一点点消失在马路下面,一些乘客也忍不住了,他们用手机给单位请长假,又邀请家人亲戚一同前往……

像目光咬住棋盘的棋手,我们整晚都盯着画面,看世界各地的人在这里争先恐后地脱光自己,然后神情庄重地与我们挥手作别……
22:22 01-12-23


8

《一个东西叫死亡》


车牌往西二百米,是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百货大楼。台阶上坐着满脸鼻涕的小男孩。两只眼睛正忽闪忽闪着,在地上寻找可以用来当作玩具的东西:从不远处的修鞋铺里被不同的脚一寸一寸踢过来的作废的月牙形鞋掌,从头顶的树上落下来的结有透明虫茧的树叶,爆掉的点缀着黄点儿的红汽球,一颗纽扣,或者一根即将断成两截的鞋带。但什么也没有。现在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似乎很乏味,又好像很冷。

画家指着小家伙,庆幸地说:我们提前赶来了,死神随后就到。

无数的鞋子和插在鞋里的小腿,像是不停地在小家伙身边进行着自我复制。它们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形状、大小相差不大的鞋子,猎猎作响的裤管和裤管里时不时露出的绷紧的袜子。男孩闭上眼,眼皮外面那些走动的鞋子发出的叭哒声,使他感觉,此刻正下着一场经过放大的、不标准的雨。

那个穿红毛衣的人迟迟不来。她一来,肯定会用两只粗大的胳膊缓缓插进他两个略显窄小的腋窝,让他在低空经过一个弧度很小的抛物线,最终将他熨贴地在胸前固定好,再带向别的处所。到达新目的地的途中,他习惯伏在她肩膀上,看她背后不断流动的路面和路面上过来过去的皮鞋布鞋运动鞋。往往就在这时,总会有一阵细小的凉丝丝的风,邪恶地滑进他左眼皮,再通过鼻腔滑向右眼皮。风在头颅里来回吹几趟,他脚心就开始发凉。

意外地,现在台阶上安静地贴着鞋底儿的脚心有点儿异样。男孩跺跺脚,又摁摁脚背,但感觉还是有一阵小旋风在脚心儿轻柔地呼啸着,翻卷着。他像看一只快死的小动物一样,调动身上的全部神经,盯着那只脚,一分钟,两分钟……突然,一个念头的出现把这一切都取消了。与之相比,这一切都渺小得不值一提。画家说,这个东西叫死亡。

男孩把眼睛睁到极限,又猛地死死闭住。仿佛以前在树林里拾起一片枯叶,睁大眼睛看上面凸起的叶脉,又环顾整座悬挂着无数叶片的林子后将眼睛死死闭住那样。如同长年累月看着吊出的一桶桶水想像井有多大那样。但这些只是想像,与他刚才碰到的那比林间的叶子和井水让他更难以捉摸的东西,没有可比性。他感到疼痛,窒息。

画家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流畅到只需一秒,就将他的所有内脏统统剖开,接着,轻巧地随手一抛。

9

《想起,她》

她,我想再也见不到她了。从画面上的大楼出来,一歪一歪地下了台阶,就像被前方的什么吸引了,她目不斜视,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点,被远处的一辆车轻轻一带,就没了。现在想,我还没跟她说过话呢,认识这么些年。要是她在台阶上稍稍停一停,往画面外看一眼,就可能会看到我吧,我也就有机会和她打招呼。可说点儿什么呢?还真把我难住了。认识她的时候我还小,十六七岁吧,一见女孩就有意识躲得远远的,不管是谁,绝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她大我一岁。一天这大我一岁的她气乎乎地问我为什么不和她说话,我还是没说一句,却红着脸走开了。现在想,我们在一起处的那年,除了她那句责惫,似乎我们真的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就不知去了哪儿。位子空了一段日子,被某个女生坐了。红了脸的那天,一回去我就开始想了,想她。我想传说中的魔鬼,这唤作爱情的家伙可能就这样找上门了。不过,没多久,也不知怎的,可能是她不在班里了,就把她忘了,开始想些别的了,总之,和爱情,和她,已经无关了。
在心里装过一阵子的人,也可能不知不觉地忘得一干二净,现在一想都觉得离奇。更意外的是,过了这些年,她竟然从大楼里出来,而且肩上那个草绿色的书包换成了黑色的坤包,好像我们的课堂一直就在这座大楼里似的。而且她的衣服全换了,换得我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不过,回过来想想,就是认出来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像以前一样,一句话也不敢说,眼睁睁看着她走掉?这样想过来想过去,想得时间长了,自己都觉得无聊。
我问他(正打算把画笔伸向某处的神情恍忽的人)喜欢过什么人没有,你猜他怎么说?他什么也没说,嘴里呜啦一声,又呆在那里想着要画的了。我扭回身子,坐回我的椅子上,然后就发现一种纯净的,柔柔的,新换洗过的枕头样的东西,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过了。要不要把它们找回来?这样一问,就不由地笑自己傻。倒不是找不回来,只是觉得,都这样了,竟还会那么想。虽然这儿的情况并没有外面人想像的恶劣,但也好不到哪儿,成天对着这个就要疯掉的人,还和他一起到纸上的这儿那儿,确切地说,根本就连纸也没有,他只要醒着,就给我讲他想像到的纸上的形象和串在一起勉强有个模糊轮廓的所谓的故事。不得不承认,我不是完全对他的东西没兴趣,可我不是全部都喜欢,我时还很难受,接受不了。接受不了的时候,我就用手给他做个打住的动作,不过他老是不理,于是我就劝他睡觉。一听睡觉,他才想起有多长时间没睡了,就靠墙睡去。我不知道还会和这个人在一起呆多久,可能明天就会有一张红头文件下来,把他拉出去毙了,也可能得再过一阵子。最糟的是,上头的人一个劲儿地忙他们的事,把这人丢在这儿,忘了。不过,要真是那样,换个脑子想想,接受也不是很困难,大不了又让他把我带到这儿带到那儿,听他……总之,随便他好了,不想那么多了。
不知不觉又回到她身上,说实在的,刚才的她比以前丑多了,主要是胖了。也不是那种普通意义上的胖,就是太丰满了。身上有一股很浓的味儿,不知是什么香水。但一定不是甜丝丝的。她以前,可能就是和我说话的那次吧,我闻到的她身上那股甜丝丝的味儿,好多夜里还梦到了。有一阵子我认定那是她刚鼓鼓的胸部发出的,就想着其它女孩的那儿也是甜丝丝的,可后来见过的女孩,没有一个是她那样。这种美妙的味道,我想她是不知道的,因为刚开始学抽烟那阵,一个关系比较好的高年级同学,我们都叫他闷头的(他的头老师打不坏,不管用什么打,书,黑板擦,板凳腿儿),在一个隐蔽的巷子里对我说过,抽烟的人是闻不到自己身上的烟味儿的,劝我以后留心点儿。闷头那时不认识她。我问过闷头,我说我们班那个某某你知道吗?你猜他什么反应?他摸着刚长出一茬短发的光头莫明奇妙地说我认识她干嘛?我知道闷头不把她看在眼里原因,可能是她不好看。我想,那时可能所有的同学都不认为她好看,以为她好看,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23:23 0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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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出门的小夫妻》

两个赤裸的踮着脚尖拥抱在一起的男女,各戴一张空白面具。凹凸出人脸的白纸似的面具上,两对塑料眼睛冷漠地盯着对方,塑料的鼻尖儿碰着鼻尖儿,唯独嘴的部位开了洞。一根不知从哪个洞伸出来的舌头,弹性十足地把两副惨白的面具连在一起。从我所处的角度看,这根舌头,就像一只在两个洞之间转移途中稍作休息的粗大的虫。

女人的乳房紧贴男人的胸膛。也可能是,男人拼命挤压着对方的乳房。总之,扁到最大限度的乳房肉饼似地夹在两个胸部之间,使人无法判定它的所属。肚脐也是,虽然没像连体婴儿那样通过一根脐带连着,但它们是很严密地对在一起了。像两个因为怕风可怜兮兮对在一起的伤疤。再往下就是阴毛和性器了。两人的阴毛像两个密不透风吻合在一起的配套齿轮那样,有条不紊地进入对方毛发留出的空隙,使人很容易就怀疑他们两人的阴毛原本就是由这团毛发分离出去的,现在它们呈现出的惊人的吻合不过是对初始状态的复原罢了。这和随手撕开一张纸重新对在一起没有分别。如你所想,性器也像舌头那样很有弹性地将两人的下身连在一起,也像舌头那样使你无法得知他的主人。

两人的背上,都涂着一层和了花瓣的污泥。它用的土是纯净的红土,说它污,是因为可能涂上去的时日过长,表面开始散发一层类似生铁的光泽。有些花瓣在和的过程中部分还未完全捣碎,透过一些卷曲的缝隙,仍能看到细密的水珠闪闪发亮。背部以外的其它部位,都结满了大小不等、疏密不匀的蛛网,网上奔跑着肥硕的长腿蜘蛛,短腿蜘蛛,红蜘蛛,黑蜘蛛……通过它们夜以继日的奔跑,蛛网一天天增大加厚,等到厚度适宜的时候,冬天每每如约而至。

他说,你相信吧,我们这是在一间被遗忘的洞房里。你看那儿,上面雕有五谷的红蜡燃到一半儿就熄了,烧得焦黑的棉蕊儿因为浸过蜡油的原因,还在上方直立着。支在门口的自行车,你看不到它车头上的铝制商标,是因为它被一层厚厚的粉尘覆盖着,我过去用一根指头轻轻一抹,你就会知道它有多亮。还有就是,脚蹬子旁的那个红色便盆里,留着一层腐蚀过便盆的、尿液蒸发后留下的白色粉末儿。如果我现在支起画架,一定会把它调进调色盘上白的色系中。以前用过一次那样的白,出来的效果比预料的好。呵呵,几乎每年冬天我都来一次,看看这喜气洋洋的洞房,和这对穿得很厚,却从不出门的小夫妻。

23:06 01-12-25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