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夜晚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她从一个台阶跳上另一个台阶,随即,又跳回原先的台阶。一整夜,她都在两个台阶之间跳来跳去,第一粒扣子掉下,掉在铺了薄霜的台阶上,像落地的硬币用边缘滚动一周半,啪地扣在水泥表面。接着,第二粒扣子掉下去,第三粒,第四粒……台阶和附近的路面堆满了大小相同的扣子。鬼知道她到底有多少扣子。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回家。本来打算等扣子掉完就回,可扣子一直掉不完。天亮后走上街头的清洁工,发现一个已经昏昏欲睡可还在蹦蹦跳跳的女孩,都睁大好奇的眼睛,站在一旁。她们在等女孩说话。可女孩太忙了,又加上疲惫,没察觉到这些清洁工。清洁工觉得索然无味,就分散到各处,开始一天的打扫。这天,工作量比往常加大了一倍。因为地上铺了一层积雪一样的扣子。

我住在这条街的最东头。每天都早睡晚起。多年保持这个习惯,是因为我瘫痪的下半身。年轻时我晚睡早起,争分夺秒地想多陪这可怜的下半身一些时间,无论如何,不能下地行走的双腿是长在自己身上,若在别人身上,或许我会少一些悲悯,也可能熟视无睹。每天天不亮就睁开眼,看着被目光冷落了一夜的双腿,感觉很像在战争年代看到失散多年的恋人,一种柔软的情感由小腿往上升,直至注满全身。总得说来,年轻时那些晚睡早起的日子,过得还是很快活的,虽然有时因为噩梦的纠缠不得不延误醒来的时间,但稍后我都会把阅读间息的休息时间用来注视它们,作为补偿。许多年过去,我在床上老得连睁眼皮都开始喘气了。于是不得不采用另一套作息时间。我开始早睡晚起。因为睡眠时间过长,做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都能梦到注视了大半生的双腿。在漆黑的梦里,我像白天一样注视着它,通过一些寂静的时间和空间,把内心的关爱传递给它。不论我注视多久,它还是一动不动,像白天一样。年轻时的一些梦里,我注视它是祈望它动一动,哪怕像熟睡的人嘴巴咕噜一声那样的动。可它没有。我把这种结果归罪于白天注视它过久。现在我已经老了,开始早睡晚起,我利用比以前更长的时间来注视它,它还是无动于衷。最后,我不得不相信,一个双腿先天有疾的人,想要在自己身上看到一双可以活动的腿绝非易事,哪怕是在梦里。

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自由活动的双腿了。这些年我房间的墙壁先后挂过几种不同性质的油画。全是一个画家朋友的作品。先是油画肖像。他不送我全身是怕我看到他那双腿。他清楚正常人的全身肖像对一个卧床多年的人产生的诱惑是何其残忍。不过,稍后我还是从他那幅油画头像上感受到了那双陌生但灵活自如的双腿。他见我终日以泪洗面,就撤走换幅风景写生。画面上,被烟雾笼罩的远山若隐若现,碧绿的河水弯弯曲曲绕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向观者一路流淌。这幅风景让我想起孩提时的乡下老家,一个被露珠浸泡又被炊烟缠绕的与世无争的小村庄。我开始平静下来,但不久,这种平静就被某个时刻的目光打扰了。那时的目光形而下地聚集在画面小树林的一棵树干上,分秒之间,树干就以一条腿的形式出现在我的视网膜。预料之外的眼泪夺眶而出。朋友又换上一些静物写生。内容是一些衬布、陶罐和玻璃器皿。刚挂好后他就从衬布想到裤腿,从陶罐想到膝盖,从玻璃器皿想到透明的脚指甲。当天走的时候,他带走了刚挂上的静物作品。

以前的一日三餐由一个姓张的女仆送进来。她第一次进来就发现,我一见她就泪如泉涌。她摸不着头脑。询问一些人后,再送饭时,她就穿宽大的拖地长裙,免得线条毕露的双腿让我难过。即使这样,我看她走动时,裙内的漆盖和脚踝通过裙子形成的水波状布制线条,内心还是隐隐作痛。她灵机一动,到木器厂定作了一袭木头长裙。进来前还用棉布把脚层层包裹,以免不穿鞋的脚板与地板接触发出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我很感激这个女仆给我付出的一切。

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按时熄掉灯准备入睡。快睡着时,一些啪哒啪哒的声音开始接触窗玻璃,受到轻微震荡的玻璃使房间内静止的空气活跃起来。最活跃的是从窗到床之间这段笔直的空气。这段原先静悄悄的空气一浪一浪地拍打着我的耳膜。啪哒啪哒地拍打着,慵懒,清脆。我想知道这声音从何而来。我肯定它与我有关。我设想了几十种得以产生这种声音的物体的组合,结果没有一种让我满意。这个晚上,我第一次失眠了。我巴望着天快点儿亮,送早餐的女仆快点儿来,让她去察看声源的所在。但又怕不过多久,啪哒声会停下来,消失掉。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床已在黑暗中吱吱呀呀作响。

啪哒……嗵……啪哒……嗵……
心跳声夹在两个啪哒声之间,在我耳边响了一夜。

天快亮时,我决定亲自到窗口看看。我坐起来,把枕头、被子、褥子抛到床下,通过它们,我顺利地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啪哒,啪哒……声音一下一下地传进耳朵。我坐在地板上听了一会儿,估计爬上窗台声音还不会停下后,就双手托地,一寸一寸往前挪。还好,床和窗之间的距离不算很长,可到窗前后面对的却是一堵空空的无声的墙。我得把自己架高,架到窗台的高度才成。于是又往左边靠门的一把椅子挪去。抓住一条椅子腿后(这要命的夜晚),重又往窗的方向返。挪一寸身体,再回头拽一把椅子。身体和椅子到了窗下,我将椅子放倒,再把两条死肉和坏骨组合而成的废腿挪到放倒的椅子的一侧,双手已经能扒到窗台了。像作仰体向上一样,全身的力量都被驱赶到两臂和手掌,身体开始缓缓上升,像被突然增大好多倍的空气浮力托了起来。用鼻子拨开窗帘的接缝,我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不断在两个台阶之间跳上跳下的女孩。一些黑色的硬币似的小东西从她衣服上正源源不断地掉下来。
看得出来,她在那儿跳了整整一夜。她的脸上覆盖着丝绒般的疲惫。

天亮了,清洁工拿着劳动工具,走上街头……
2:25 01-10-28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