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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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个晚上,我做的是同一个梦,我梦到家乡的桃花开了。我忽然想到,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白陀山了……


每年冬天,我都要回一趟白陀山。

我回去看我大嫂。

回白陀山的路不好走。

我先是光着身子,骑一头骆驼出沙漠。骑着骑着,经常就黄沙漫天,我身体上的孔眼儿都灌满了金黄的沙粒。风稍小些时,我能察觉到那些沙粒在身体里滚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很微小,但极悦耳,我想过到了白陀山,让大嫂伏在我身上也听一听,但我总在回去的途中,将它们遗失得一粒不剩。
我不知道大嫂喜欢不喜欢听这种声音,沙粒在我身体里滚动的声音。如果她不喜欢,其实我也没必要带给她。
在沙漠里,我的骆驼经常踩着仙人掌,它会突然大叫一声,从仙人掌上跳起,跑向远处。我光屁股坐在原地,环顾沙漠一望无际的金黄,能做的也只是坐下去。我在等,那头在远方再一次踩到仙人掌就一定会原路返回的骆驼。
光屁股坐在温度很高的沙漠表面,是一件痛苦的事。我痛苦时就想我大嫂。这是我离开白陀山多年养成的习惯。这样的等待一般持续两到三天。时间的长短要看骆驼的记性。它的记性总是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我早上喂它玉米,晚上喂它草料,它就不吃。坏的时候,我给它冲澡,冲完后它会无意给我一蹄子,让我丧失下次给它冲澡的兴致。
据我的经验,骆驼只要跑出十公里,大多会忘记一小时前发生的倒霉事。它跑够二十公里后,往往会忘记地面上潜伏的仙人掌,它就很容易踩上去。
我的骆驼一天最多可以跑十公里不到,所以,它一踩上仙人掌,我就得在沙漠等两到三天,我就得在沙漠思念我的大嫂两到三天。如果情况不好,等的时间可能会更长。

每次,它跑回来后,往往一口气就把我驼出沙漠,驼进沙漠周边那座小镇的“一粒客栈”。

在“一粒客栈”的门口,我从驼背上跳下来,每年都会有几十个生意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围得喘不过气。它们的手里都拿着短裤,长裤,皮带,背心。他们看着我暴露在两腿之间蔫不几几的玩艺儿,热情地说客官客官买买我的短裤吧买我的皮带吧,买我的吧买我的吧。他们的唾沫星子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这时我就捂着眼睛,防止它被颜色不一,稀稠各异的唾沫糊住。

客栈门口还有一种生意人,他们见到来自沙漠的光屁股年轻人,也不跑来,也不远远地吆喝,我知道他们不这样做的原因。他们都是牲口贩子。他们用野驴交换骆驼,从中谋利。
这些人知道,我每年冬天离开客栈时,都会用骆驼换一头野驴。他们知道我这人不好骗,我一分分地和他们搞价,必要时还揭他们的老底。
这些人,只有在我离开时,才会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牵着他们各自的驴子。

第一种商人的嘈音和唾沫,让我讨厌。我也讨厌驴贩子远远的巴望我离开客栈的目光。

在“一粒客栈”里,我喜欢趴在二楼镂花的木栏杆上,看下面喝酒吃肉的人们。
有时我会一直看着门口,等任何一个新来的客人。这个客人我不会认识他,但我今天会看着他进来,看他和酒保打招呼,然后挑一张空桌子坐下,要酒要菜,吃完喝完,拍屁股走人。我喜欢看他们因为酒食一点一点红润起来的脸,喜欢看他们暗红的舌头在扩张的口腔里翻搅的情形。还有就是,他们经常热火朝天地吃到一半,突然呆住的情形。他们发现碗里有根不请自来的头发。我不止一次看到他们用筷子或手指将它小心取出的过程,这个过程有些神神鬼鬼的味道。因为我站在二楼,每次都看不到那根头发。只有他们出现怪异的举动时,我才会得知,有一根细长的物体打扰了那汉子狼吞虎咽的进食。我看到他们把右手的姆指和食指轻轻合拢,悄悄地向碗里伸去,仿佛怕惊动了那根细细的头发。等到姆指和食指的指甲已经准确地把目标夹住,就极迅速地把右手收回。很像在拨老婆身上的一根毛发。

在“一粒客栈”里,没有人不知道一个叫欧阳风的人。他每年冬天,他都会骑一头骆驼来从沙漠来,捂着眼睛,光着屁股走进客栈后,老板会提着一件睡衣受宠若惊地一路小跑,点头哈腰地给他披上。然后带他去洗澡。客栈的澡堂在一楼南边,欧阳风每年走进澡堂,都会听到从其它房间传出的男女的调笑声。老板每年这时都会冲他干笑两声,继续去忙自己的生意。

按我的习惯,我常在这客栈住一宿,洗洗澡,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看下面陌生的客人们,就到我那间客房沉沉睡去。
现在想来,我往返于沙漠和白陀山之间,已经将近十年。我在“一粒客栈”这间客房已经整整睡过十次了。每次我只住一晚,却给他一年的房租。老板每次从我生里接过相同重量的银子,都眉开眼笑地说“痛快!痛快!”可是,我在离开客栈时,和外面的驴贩子一分一分搞价的情形,他真的没看到吗?

现在想来,我和驴贩子搞价也已经有十年了。但这十年,我只和十个驴贩子搞过价。其中有三个已经不在人世,接替他们的是他们的儿子。我跟其中的两个儿子搞过价,我跟他们搞价就像和他们的父亲搞价一样,绝不心软。我知道,他们骨子里,都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十年中我在驴贩子身上花去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我不知道这样做值不值。可能这样延迟了我见大嫂的时间,但我每次回去,大嫂不都在吗?她倒没有一次不在,无论我和贩子们谈多长时间的价钱,她都会等着我,仿佛她是一个很贪财的小妇人,仿佛我会把搞下的钱一分不剩地交给她。

驴贩子们和我搞价时,经常取笑我小气。他们以为我是阔绰的人。一个在客栈住一晚就付一年房钱的人,难道不阔绰吗?不过,这样的反问他们绝不说出口。因为第一个这样反问的人,已经被我杀掉了。

躺在客栈的床上,每年我都无法顺利入睡。每次几乎都在快睡着时,大嫂的手就回到我身上,那是一只青葱带水的手,它的十指像梦游的小蛇,在我身上游来游去,两肩,胸膛,小腹,下体……大嫂的身上永远有一缕桃花的气息,忽浓忽淡,将我呼出的气息替换,进入我的五脏六腑。桃花,桃花,每年三月新雨后,总会有那么一个时刻,所有花瓣上的雨滴在枝头汇在一起,汇成一股细细的雨水,哗哗地倾泄下来,仿佛流传在江湖上的我大嫂的眼泪。
桃花,这应该是三月小阳春的物什,它怎么会在寒冬来访?我常这样把自己问住。我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对面墙上月光投射出的枯枝的影子,看它们如何一点一点在光滑的墙壁上摇晃,如何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吱呀。

沙漠不会有这样的夜晚。因为这样的夜晚,欧阳风每年都要路过这个小镇,都要在这家客栈的这间客房过一夜。这一夜,没有亢奋,没有绝望,能感受到的,只是大嫂温暖的手,和它挥之不去的纤细的情丝缠绕。

第二天,欧阳风起得很迟,冬天的暖阳已经爬上了他的枕巾,他才鼓鼓鼻翼,翻两个身,从床上起来。他穿上前一天老板为他准备的黄褐色衬衫短裤,洗脸吃饭后,就去和驴贩子搞价。
其实,像欧阳风这样的主顾,驴贩子们是不该有兴趣的。因为事成之后,他把骆驼交给他们时,总会叮咛一句:不要把我的骆驼卖得太远,一个星期后我会回来的。
如果换了其它的主顾,他们的成交将是终身的,贩子们可以把他们的骆驼想卖多远就卖多远,但欧阳风却不是。他出沙漠骑的哪头骆驼,回去时也要骑哪一头。因为那是他自己的骆驼。因为他一年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沙漠过的,在沙漠里过活的人,有一头驴子是没用的。
即使这样,贩子们也不愿轻易放掉欧阳风这样的主顾。因为一年到头,愿意用骆驼换驴子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的生意也不天不如一天。但行当再不好也得干下去,他们的上辈不就是这么干了一辈子吗?

欧阳风穿着衬衣短裤,骑着暂时交换来的野驴离开客栈,继续往白陀山赶。一路上他还在好几家客栈住宿,他和那几家客栈的关系与“一粒客栈”相同。也是住一晚,付一年的房钱。他不在时,那间客房就空着,不许人住。在那些客栈的入梦时分,大嫂的手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暖,他直觉到他的身体离大嫂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近了。在那些客栈里,他还是伏在二楼看一楼的客人吃饭,不同的是,出发时加上的衣服越来越厚,门口交换的牲口越来越南方化了。他先后把野驴换成马,把马换成马车,最后到达白陀山时,他骑的是一头水牛。
我们可以想像,几天之后,欧阳风离开白陀山,向沙漠行进时,他会再把这些衣服一件件脱去,把原先的牲口一头头重新换回来,最后,他走出“一粒客栈”时,又开始光屁股骑骆驼。不过那时,他身上的皮肤可能会比先前细些,目光也会比先前悠长。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