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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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的世界里,在眼泪比黄金还贵重的眼泪世界里,由眼泪的颜色可以派生出很多问题,将它们一个个摆出,是我长久以来的心愿。

现在的行家越来越多,走在街上时常能看到暗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收购淡青色眼泪。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初次看到它的情形,只记得当时附近有一两个人影飘过,他们的衣袋都鼓鼓的,要不就是背上的包或身体左侧或右侧的包鼓鼓的,不用猜都知道那里面装着眼泪收集器。虽然我们在这同一个城市里做了多年的同行,但互不相识。每次我们在大街上相遇,彼此注意的并不是对方的脸而是他眼泪收集器的重量。我看到暗红色招牌的那天,我第一次把目光投到对方的脸上。那是一些肮兮兮的人皮制品,上面的五官大同小异,一些给眼睛戴上眼镜,一些给耳朵戴上耳机,也有一些给空洞洞的嘴巴里装上假牙。眼镜各种颜色都有,耳机大多为黑色,假牙为石灰白。我想到他们自己并不注意这些颜色,一股忧伤就从小腹腾起。我的这些同行们,他们把几十年来对颜色的兴趣全都转移到眼泪上了。现在他们有的专门采集无色透明的眼泪(这是多数,我也在其中),有的采集黑色眼泪,有的为蓝色,有的则喜好红色。
在大街上,我常通过一些网状的背包看到里面那黑的蓝的红的眼泪收集器。他们相信,用黑色的容器盛黑色的眼泪,如同穿着黑色制服的黑人兄弟,盛红色眼泪的红色容器,如同满腔热血的红衣战士,装着蓝色眼泪的蓝色容器,则与天人合一有关。多年研究道学的知识份子占了这些人中的多数,在一些很专业的课堂上,你常能听到这样的讲话:蓝色是最平静的颜色,世上的一切植物先前都是蓝的,阳光出现后,它们与空气接触的表面白天开始被渡上一层金黄,一到晚上又恢复到最初的蓝色。但第二天太阳出来,它们不得不重新与蓝色告别,就像一个女孩儿极不情愿地换上一件自己不喜欢的衣服一样,呈现一种渡着金黄的蓝。植物们就在这样白天黑夜的反复换颜色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开始领悟生存的奥妙,这奥妙就是知识份子称之为天人合一的东西。
平心而论,我自己喜欢纯粹的蓝而不喜欢渡上一层金黄的蓝。我相信许多同行的看法和我一致。我收集过一阵子蓝色的眼泪,后来我把它们都处理给他更专业的收集者了。那时我用网包背着一个蓝色的玻璃容器游荡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经常无所事事,常被值班的民警错当作小偷捉住。我每天上街都在早上太阳升起之前,那时它的光还未到达城市的一草一木,楼房是蓝的,街道是蓝的,街道两旁的树是蓝的,树下用作烤红薯的由汽油桶改造的火炉冒出的火苗儿也是蓝的。那些以烤红薯为生的乡下人在不远处随地搭建的小篷子里呼呼大睡,同时将浅蓝色的空气呼进呼出。这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静悄悄地,城市像只贪睡的老狗,城郊过路的火车偶尔帮它打两个呼噜,除些之外,就是我一下一下出现在街巷里的脚步声,沉闷而悠远。我背着网状的包,包里放着蓝色的眼泪收集器,收集器里盛着前些天收集到的不足五分之一的眼泪。这些珍贵的液体随着我前进的步子,有节奏地在玻璃容器中一起一伏,像温柔的海浪。但常常不过多久,一群早起的清洁工走上街头,接着是卖豆桨的小推车,扛着大铁锅炸油条的外地人,他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在一处聚拢,然后发出城市一天中最早的一批声音。清洁工的扫帚拖过地面的沙沙声,豆桨小贩的扯着脖子面红耳赤的吆喝声,还有长条状的生面在油锅里翻腾时的辟辟叭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每到这时我就知道我的一天即将结束。用不了多久,太阳的光会到达地球,它们会给我蓝色的眼泪渡上一层金黄色。这时,我通常吃根油条,吃碗豆桨,开始往回赶。
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早出晚归的采集生活。我们采集的眼泪都是黑色的,这种颜色使得我们只能在白天活动,天一黑就得收工。因为黑色的眼泪在夜里看不到。我每天早出晚归,总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有时在路边喝一瓶可乐,有时吃两个桃子,但吃完喝完后又得马上赶路。我们四处寻找流着黑色眼泪的女孩儿。
流黑眼泪的女孩儿大多喜欢穿白衣裳,辫子上扎一条雪白的手帕,什么时候都蹦蹦跳跳,像一只只活泼可爱的小兔子。流黑眼泪的女孩儿眼睛整天红红的,耳朵短短的,这让她们看来比较像一只只兔子。流黑眼泪的女孩儿更确切地说,身上没有一处是黑的,她们的头发呈褐色,阴毛有的是褐色有的金黄,褐色的阴毛在白裙子下显出微微的轮廓,相比之下,金黄色就友好多了,所以越来越多的女孩儿把阴毛染成金黄色,在大街上等待我们这些收集黑眼泪的小商贩。我们大步走到她们面前说“哎”或“嘿”,她们转过脸转动着红色眼珠,一些黑色液体条件反射地在眼眶中凝聚,越聚越多,快要夺眶而出时,我们已给她戴好收集器,从附近的小店租来椅子让她坐下,看着她嚎啕大哭。哭完之后有的会伸手向你要钱,有的你主动给她也不要.要钱的下次我们碰到了就不会再做她的生意,不要钱的就和我们成了朋友。我们一起喝酒抽烟,一起在试验室看大大小小的试管中盛放的眼泪。我们希望这样的兔子朋友给我们介绍更多的生意,她们总是满口答应,但最后总不忘补充一句:我可不知人家要不要钱。
我们都不是有钱的人,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所做的,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每次从坐在大街上的那些女孩儿眼睛上取下收集器,看着她们伸出的白嫩的手,我和我的同行腾地一下,脸就红到大腿根部。就是说我们不知如何应付这种情况,许多同行都有类似的同感:空着口袋背着颜色各异的眼泪收集器走街串巷,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不只需要勇气,还得无耻。
于是,每个人在心中开始掂量不同颜色的价位。红色最贵,蓝色次之,再往下依次是白色灰色黑色黄色银白。本钱多一些的会选择前两种,本钱少的只好退而求其次。不只是眼泪收集,其它任何行当也都是这样,大投入大回收。前阵子我做的蓝色生意,花不少钱最后刚好持平,那时我慌了手脚,立即甩手不干,我现在和大多数人一样做黑色生意了。做黑色生意的人都一身黑衣打扮,黑色是不值钱的颜色。红色生意最高贵,红色生意人都一身红衣西装或红色T恤和长裤,嘴里叼着昂贵的烟,坐在运动的车里或在大街上闲庭信步,冬天你看到这些人会感到一种悄悄的暖意,远远看去,他们像移动中的火炉,夏天他们依旧穿火红的衣服,但身边会多出两个女孩儿,一个摇扇子,一个背着盛红色收集器的网包。在车里,前一个女孩儿会把扇子夹到腋下,一动不动地透过车窗目视前方,后一个会把网包从背上卸下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猫,一个婴儿。
穿蓝装的比红装情况差一些,他们没车坐,一年四季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夏天他穿一身蓝制服,背着包,身边只有一个摇扇子的女孩儿。女孩儿走着走着就要停下,坐在路边花池的矮小围墙上揉揉脚,或拍拍脊椎骨。这样看来,女孩已经成了他工作的一个负担,她一直拖着他前进的速度,延误了他不少时间,但他并不在意,有时也会给她揉脚捶腰,直到被她的呻吟搞得心猿意马才住手,然后一边庆幸自己的克制力,一面又加紧步子赶路,寻找那些流蓝眼泪的女孩儿。
白色的眼泪是透明的,也是最不容易被收集的一种颜色,但它的价位一直上不去,很反常。即使这样,还是有一大批人从事这种收集。他们都有暴露癖。因为收集白色眼泪必须穿白色的几乎透明的服装。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穿白色半透明的紧身衣,让他们的性器最大限度地暴露,给自己带来正常的却是洪水咆哮般的快感。哈哈,现在在工作中能找到快感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既然有条件这样,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这些人穿着半透明的紧身衣年复一年从事着白色眼泪的收集工作,慢慢紧身衣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紧,终于有一天,它们与他们的皮肤掺在了一起,混成了一体。他们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白种人。现在他们出去工作,胸前都有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已化工作妆,非白种人”,一个公安局的红章子或隐或现在盖在后四个字上。显然,这城市
里真正的白种人脾气都不好,他们见了以假乱真的异种人,火冒三丈,不是给他一刀,就是给他一枪。
前段时间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有人说灰色的眼泪像一个个遥远的星球。那些星球都是一些暂时还无法被命名的椭圆形玩艺儿,它们远远地像是带着某种阴谋悬浮在异样的空间。搞研究的从望远镜里看到它们小小的轮廓,轮廓上小小的突起和下陷,他们转过头对同行说这些星球的表面像婴儿的皮肤,很光滑很娇嫩。于是同行们都去妇科医院去观察婴儿,以强化对星球表面的认识。在弥漫着浓重药味儿的病房里也就是这些研究者发现了婴儿的眼泪,它们都是那么小小的一滴,在从眼泪到母亲胸前的坠落过程中不断地变换着形体,从正方形变为梯形,又从梯形变为七角形或其它,但最后落到产妇胸上时都变为标准的圆形,因为婴儿们知道,相对于其它的形体,圆对产妇胸部带来的力是最小的。比如:梯形的眼泪掉到胸部不会马上化开,而是像被削过的生红薯一样咕噜咕噜滚到地板上,菱形和七角形的眼泪会刺伤产妇胸部,那时产妇会大叫一声,小规模的血珠儿应声而出。
研究人员在病房呆了两三个月,他们想搞清楚的是婴儿是如何知道圆形的眼泪对产妇最有利的。圆形的眼泪像皮球一样轻柔地滚落在产妇的胸部,弹两下,就化开了,化成细小的看不见的水粒儿无声地渗入产妇的皮肤,成为她乳汁的一部分,汗水的一部分,小便的一部分。
研究人员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这使得所有的病人和医生将他们与真正的医生无法区别开来。病人们成天皱着眉头,想着区别他们的办法,这时病人的样子就很深沉,过道里的护士端着药盘子经常就恍啷一声掉在地板上,盘子里的针头药水打得粉碎。护士长见了,也不批评,她看着无动于衷依然眉头紧皱作思考状的部下,只是叹一口气,就走进原先打算进入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坐着研究婴儿心理的天文学家,他们正在围着一个大肚子产妇比划着,不时用手摸摸她的肚子,把耳朵贴在上面听听动静,除此之外就是小声交谈,快速地在原地转圈子。看得出来,他们都很急切,因为他们没平常心,他们都是科学化的人。他们对研究课题的大血本投入,使得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为这个课题的解决不择手段。护士长拍拍门,他们都向她看过来。她说你们急什么?是不是想进到她肚子里去?呵呵。一个研究人员过来,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可以,我们会涌跃报名的。
于是接下来就是:这些科学家一个一个从产妇的阴道进入她的肚子,每人在里面呆三四个小时做研究,每次都到快吃饭时才出来。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产妇中途要大便,说不行了不行了快叫那小伙子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对不住他了。大多数小伙子这时都会及时从阴道爬出,但也有固执的,事业心强的,于是,经常会有散步的病人和家属看到,从医院的茅坑里一个一丝不挂的小伙子反复地爬出来,头发上沾满了金黄的大便,直撅撅的玩艺儿上挂着一条湿漉漉的卫生巾。卫生巾上爬满了银白色的蛆。有时这些蛆有时会沿着小伙子的阴茎口儿钻入他的肚子,在他的肠胃里胡乱地拱来拱去,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小猪。这极富敬业精神的小伙子就不得不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开刀,取蛆。如果他有时心情不好,不愿挨刀,医生们也有办法帮他解决。他们先把他体内的大便掏空,把他的大肠小肠翻洗得干干净净,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蛆。两天后,他们在他的阴茎口涂一些大便,肚子里的那只蛆嗅到熟悉的气味儿,就会闻讯赶来,在小伙子伊伊呀呀的叫唤声中,白白胖胖的小玩艺儿双目紧闭,慢吞吞地从阴茎口拱出,扑向搪瓷盘里的那一小块黄褐色粘稠物。
如此反复数次,大家都知道敬业是可怕的事情,谁敬业谁就要吃苦头。于是研究人员纷纷撤退,医生护士整天呆在办公室打瞌睡,病人在病房一个个死去。死掉的病人因长期不被发现,血肉都被自身产生的蛆啃了个精光,只剩一副白骨安祥地躺在白床单上,成群结队的蛆因断粮,圆鼓鼓的肚皮也一天天瘪下去,相继死去。终于会有那么一天,院长来视察工作,他看到那些病床上的骨架,怒火中烧,但医生和护士们已经和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联系过了,他们说这是室验室的标本,放在这里供新来的护士用作观摩的。

未来的世界里,未来的眼泪世界里,什么颜色的眼泪都有。为什么会出现不同颜色的眼泪呢?
流红眼泪的女孩儿穿着和收集红色眼泪的工人相同的红衣服,但她们的食谱主要以红色食物为主。比如西红柿,红辣椒,深红色的牛肉,粉红色的猪肉,等等。我知道粉红色的生猪肉很不好吃,我劝过一个计划流红眼泪的女孩儿,我看着她难以下咽的样子对她说不好吃就别吃了,透明的眼泪不就很好吗?她瞪我一眼,把刚从收集者手中接过的那张小面值钞票给我看,我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我知道她是一个喜欢钞票的女孩儿,如果刚才她出卖的是红色眼泪,她手中的钞票会是现在的六倍到七倍。那块生猪肉是早上刚从一头猪身上割下的,好像是屁股上的肉,表面布满了粉红色的血丝,血丝和血丝相连,快要断的时候它们总能巧妙地遇到另一根快断掉的血丝,并与之相连。于是那块猪肉表面就像罩了一个由红丝线织成的网兜。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提起一根血丝,这根血丝带动所有的血丝,把整块猪肉悬在了手掌下,她把它放到与胸部距离感觉是恰当的位置,从背包里取出刀具,开始那顿血淋淋的午餐。她往嘴里送了一块,看到我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有点儿不好意思,她叉起一块递给我,我摇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知道我这种笑会让她看不起,就像蹲大牢的政治犯瞧不起牢狱里的小卒子一样。我问她在哪里上班,她指了一个方向,嘴巴可能被堵着,只是哼了一下。我极有耐心地等她把那块生肉咽下去后,她终于开口了。她说她坐班,一天八小时,早上睁开眼胡吃两口冷饭就往班上赶,每天天不黑回不了家。我说这样很辛苦,我以前也是这样的,现在不了,干起了收集黑眼泪的活儿。她把下一块肉放到嘴边,停了一下,说你们还好,可以干收集的活儿,我们生下来就得与你们合作,每天喝大量的水,小便前也得一忍再忍,前几天我在医院,看到好多姐妹都得了那个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那里插着长长的导尿管,像被作实验的人。她不等我开口,说完就把那块肉塞进嘴巴,闭着眼睛轻轻嚼两下,等牙和肉之间不再那么生分了,再像吃其它东西那样吃起来。我说其它的红色食物也可以产生红眼泪,你为什么非吃生猪肉?她说你不懂,我也是听一个姐姐说的,她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她说她在一本国外的杂志上看到,一群研究人员作过类似的试验,两拨人平时都吃同样的东西,但采集的前一天给其中的一拨人吃了少许生猪肉,你猜结果怎么样?她们眼泪的红色纯正极了,像红色的玛瑙。她兴奋起来,开始用手在胸前比划着,脸上的颜色也渐渐红润,两眼放着柔和的光。我说你别听别人瞎说,你跟前有没有人吃生猪肉?她说有啊,当然有了,但也不是很多。她们觉得这个味儿太腥,可不腥怎么能流出纯正的红眼泪呢?她说完又叉一块塞到嘴里,嘴角同时渗出暗红色的生猪血。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从手提包里取出面巾纸,擦擦干净。我说我要走了,我还得跑其它地方呢。她拿着叉子跟我挥挥,算作告别。
我走了很远才猛然想到,红色,在这未来的眼泪世界里为什么这么走俏?因为它是怀旧的颜色。它不论在哪里都固执地散发出革命的气息,是啊,青春,理想,革命,改变世界,这些一度纠缠我们的字眼儿,已经全都进了博物馆,现在博物馆全拆了,人们只能在这种颜色中一次次追忆那些阵年旧事,那些无法重来的壮志豪情。我以前认得一所大学的老教授,他对红色眼泪的迷恋几乎达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他每个月花去一多半的工资去购买很纯正的红眼泪,每天在床上一睁开眼就要看到悬在头顶的盛眼泪的瓶子,每个晚上只有盯着它才能入睡,做很香淳的梦。不过有时他也做瓶子砸到脸上的噩梦,那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

这种时候通常不多,有也是在雨天。老头子从小对下雨过敏, 一下雨他的小腿就不听使唤,在街上走得好好的,就开始胡乱走了,他会笔直地走向一个水果摊,把小贩的果子踢得满地都是,他会一边大声疾呼救命一边向一口井跑去,最后被湿淋淋地从井里捞起,挨好半天骂。这些事都发生在雨天,老头子的腿不听话了,它好像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可以单独地思考,作一些决定。这让他很害怕,因为一些夜里那两只腿不断地踢着头顶盛眼泪的瓶子,一些夜里他的身体开始被两腿牵着到处乱跑,可他的神经是沉睡的,许多个早上他在大街上醒来,或者在老家的院子里醒来(入睡时他搭火车已返回家乡),他总是摸着自己冰凉的额头,觉得这人世他是越来越搞不懂了。不过,说实在的,搞得懂又能怎样?难道可以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他反过来这样想,就释然了,继续一天天活下去,他毕竟还有让他迷路恋的红色眼泪么。

有时我发现我还不如这糟老头子,他成天睡觉梦游,过得自由自在,而我只能背着烂瓶子到处乱跑,一天哼哧哼哧下来,还觉得空虚得要命。我想找他和他聊聊,但听说他已经回老家养老去了,他的邻居告诉我说,如果他不回去,每天晚上一入睡就会通过梦游到车站搭车回去,第二天醒来他一定是在乡下的老家了。但他的生活用品他的书都还在城里,于是不得不又返回来。他回来时风尘朴朴,头发上全是煤渣和灰土,整个人看起来老了一大半。但不用多久,洗脸梳头后他又回到了原先的模样,他收拾好东西,把门一锁,向多年的老邻居摆摆手,说回去了。邻居问以后呢?他说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就在那里过了。
那个邻居给我说这些的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整个家属区的人都来了,他们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不放过任何一句关于糟老头子的信息。我想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他,完全是一种好奇心在作祟。糟老头子这么多年在这一带人缘不差,但也好不到哪里,因为他不爱说话,什么时候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一带见过他的人都指着他的脊背说:看!那个固执的老家伙!总有一天他会变成哑巴。可事实上他没有成哑巴,却被失控的双腿带回了乡下。我想他在乡下会不会在夜里睡着时梦游着搭车返城,一些邻居的分析推翻了我的猜测。他们说他最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快死了。前几天他的儿子儿媳到城里来买花圈和纸钱,被几个一起上街买菜的邻居看到了。现在他死了没有没人知道,不过,肯定是活不长了。
那么他的那些红色眼泪呢?他可是迷恋了大半生的。我问。
当然是陪他一起上西天喽。一个短头发老太太说。
我说:那一定值不少钱。她说人死了,也别说什么钱不钱的。我说是啊,是啊。就一步步走开了。

一种说法:在老家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的老头子年轻时闹过革命。他闹革命时一直想穿一身红,那样中弹后血流出来也看不见,能保住面子。他甚至曾悄悄托人做了一身红军装,但终究没能穿上战场。组织上关心地对他说,那样面子是没问题了,但很危险,极容易被敌人发现。后来他就拆掉做了一个行军的背包,三面小点儿的红旗。现在这两样东西在某个历史博物馆里,静静地等待着游客的参观。老头子闹革命时,他就对眼泪产生了朦胧的崇拜意识,那是过沼泽时,一个女兵因为男人被沼泽吞掉了,眼泪嗒嗒嗒嗒地掉在黄泥汤里,在黄泥汤的表面溅起一朵朵精致的水花儿,一朵还没消失,下一朵紧接着就开放了。当时是行军休息,年轻的老头子盯着黄泥汤一眨不眨地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女兵还孤身一人站在原处,哭哭哭啼啼。那天晚上他梦到家乡的果园里,各种果树的花同时盛开,开得几乎有点儿一塌糊涂,桃花与梨花绞在一起,苹果花与杏花在地面堆在一处,形成一座座小小的花山。一阵小龙卷风过来,所有的花儿呼啸着旋转着,样子像个发怒的花神。它们最后都静静地落在一处,也就是靠着围墙根形成一个大大的花堆,一些萤火虫闻香赶来,钻入花堆的内部,用花粉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然后它们重新回到夜空,像乔装打扮的夜行人。后来越来越多的昆虫钻入花堆乔装打扮,他们出来后果然就不被别人认出,于是他们开始学习辨认他人的科学知识,学堂的位子爆满,学费直线上升,一段时间居高不下。
老头子那晚做的这个梦,有点儿春情荡漾的意味儿。他醒来后流了很多口水,被组织发现后,还挨了批。现在他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我把他这个梦叙述出来是想告诉那些搞研究的人,老头子喜欢红色的眼泪是因为他曾经闹过革命,曾经单恋过一个女兵,曾经看过一下午黄泥汤上泛起的泪花儿。

在这未来的世界里,在眼泪比黄金还贵重的眼泪世界里,由眼泪的颜色派生出来的问题还有很多,我有心试着将它们一个个摆出,不久我就发现自己体力不支。是啊,写作是个体力活儿,不是么?尤其是关于未来的写作。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