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牛极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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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破玩艺儿



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吧,别再让我看你那些破玩艺儿。我们劳累了一天,早点儿睡。
如果你没有睡意,你去到屠夫家作客,那两口子总是晚上干活儿,白天睡。他们或许正在等你。你去吧。

下雨了。沙沙的雨。
我的院子一片漆黑。黑暗中,一些晚开的花儿抖着身子,小声求救。告诉你吧,它们的睡眠被远处的马队打扰,就像你打扰我。
我的一生被无数的人打扰了。你看看我的胡子,我的眉毛,如果没有那些打扰,它们会像现在这么白吗?

年轻人系系鞋带,整整衣领,走到院子,用耳朵贴着地面的雨水,聆听远方的马队。除了一些速开速败的水花儿,他什么也没听见。

院子里,屠夫和他的女人在收拾一堆猪内脏。
屠夫左手撑伞,右手抄刀,女人披着雨衣,打着手电,很乖地侯在一边。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掉下来。第一颗掉进第一个扣眼儿,第二颗掉进第二个扣眼儿,第三颗,第三颗落到下额时,被一只陌生的手掌接住了。

年轻人把稿子拿给女人看,女人不识字,只看到一些雨水打在稿子上,一片一片的字化为黑水儿。
屠夫的女人对年轻人说:你回去吧,我不识字,我男人很忙,没功夫看你的东西。
年轻人还是固执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没办法,女人推了推男人,男人对她说:你让他去老家伙那儿,老家伙可能还醒着。
女人对年轻人说:你去老家伙那儿吧,他每天都很晚才睡。

年轻人站在我的床前,身上的雨水滴滴嗒嗒,浸湿了好大一块地板。
他让我看他的稿子。我说:我已经休息了,不看了。
我把身子背对着他,向他摆摆手。

他说:那我把稿子先放你这儿,有空你再看。我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听到我说:我不会看了。再也不看了。你还是把那些破玩艺儿带走吧。

他平静地说:我的小说不是破玩艺儿,是正经东西。我说正经东西就是破玩艺儿,年轻人。

第二天起床,我看到那稿子放在我的书桌,我就叫人连桌子一起扔掉了。

22:36 01-6-20

冰淇淋和钢钻



这个故事的结构呈螺旋状,像扶摇而上消失在一点的冰淇淋,像带凹槽的圆椎形钢钻。
我以前看到过一个小孩儿,拿暗黑色的钻头往嘴里塞,他妈给他一把掌,他丢下铁玩艺儿,跑得无影无踪。他长大后同时开了两家店,一家卖冰淇淋,一家卖钢钻。人们经常看到他左手拿冰淇淋右手持钢钻,靠在两个店中间的墙上,招徕生意。 但效果不大。他花钱请来了大宾馆的礼仪小姐,让她们左手拿冰淇淋右手拿钢钻,继续招徕生意。他让她们穿印有这两种商品的制服,让她们唱“冰淇淋之歌”和“钢钻之歌”,这样一来顾客倍增,但都只是转转。他们说他的冰淇淋有问题,钢钻容易伤人。我说他们这是胡说八道。他们说我俩是一对疯子。
两个小店所在的这条路已封掉,因为有太多的人搬来椅子凳子小马扎来看错开的“冰淇淋之夜”和“钢钻之夜”的文艺演出,白天黑夜地堵车。城建的领导坐在两个小店中间支起的舞台前排看过几次后,下达文件,为了使这样的群众活动得以进行下去,封了这路。现在这两个店的门脸大了,老板和演员们穿的衣服价格一路飞升,但来买冰淇淋和钢钻的人一天还是三两个。人们搞不清他为什么把这两种东西联系在一起,让冰淇淋吃起来有股生铁的味道,让钢钻用起来软不遢遢的。
这个故事说明,确实不该让冰淇淋和钢钻发生关系。但我的故事的结构,既像冰淇淋,又像钢钻,这是事实。这不能不让它们发生关系。哪怕是并列的关系。
半年后,迫不得已,他把两个店搬上了二楼。二楼的租金只有一楼的二分之一。同时他给厂家退掉了一半的冰淇淋和钢钻。但招徕生意的演出还在进行,他辞退了一半演员,让剩下的一半每次只唱半支歌。人们不高兴,他就说:没办法,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鉴于这种情况,一些好心人开始募捐,但所得的钱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募捐的人们伤心至极,挥泪远走他乡,发誓再也不回来。
一年后,他的两个店又上到了三楼,三楼的租金是一楼的四分之一,同时他给厂家又退掉了一半的商品。这时的演出还在进行,只是越来越少的专业演员队伍中加入了一些群众演员。这些群众演员都是些错过募捐的人,当初的募捐者在远方捎来信说在外面已经腰缠万贯,邀他们出去。但他们就是加入群众演员,日夜不停地亮出自己苦练多日的绝活,也无法伤心至极,无法远走他乡。
两年后,如你所料,两个小店搬到了商业楼的最高层,看过一次的人说,店里只有一个冰淇淋和一个钢钻,除此之外,就是郁郁寡欢的年轻老板了。

23:28 01-6-16

传统的小辫子


我把你的手掰开,把那些东西放在里面,再帮你握紧。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一些夜间的虫子开始出动,要么伏在过路人的肩膀,要么趴上汽车的头灯。这时如果在花园,听着花朵开放时的爆裂声,我一定会说出前所未有的情话。
你把手伸向头后,整了一下毫无光泽的蝴蝶结,那个间于布和塑料之间的装饰物旁若无人地晃几下,又进入先前的静止状态。一些车从我们中间驶过,司机脖子上都插着花花绿绿的小旗,是你告诉我,小旗上是他们家属的亲笔签名。
我刚来时,谁也不认识,一个人走东串西,经常踩着一些小老鼠。我总提起它们的尾巴,看它们就在我手掌下方呲牙咧嘴,吱吱乱叫。还经常瞄准路边的啤酒瓶,给它一脚,那些准圆椎形的墨绿容器就发了疯地向前方一块石头冲去,咣啷一声,粉身碎骨。那时我谁也不认识,我只是这个城市里一个普通的活动物体。
有些夜里睡不着时,我想过,在不久的前方,会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出现,梳两个传统的小辫子,辫梢上扎着白手帕,很阳光,很来劲。后来这想像的东西果然就出现了。你还记得吗?那个阴死阳活的天气,北郊十一路的站牌下,一个忧郁的少年与你对视,他身上铺着很厚的尘土,一只浅红色塑料袋,擦过他的肩膀一飞冲天。
我说你等车?你说等车。我说你的小辫子很美。你说是么?我说你发梢的白色装饰物不错,挺那个。你说哪个?挺哪个?我用食指堵住你的嘴唇,把脸伏向你,我说那个,就是那个,很好。
好多辆十一路过去,最后一场电影刚刚散场,雨开始很急地下,一些人喝了酒,把瓶子抛到别人的伞上,那瓶子被弹起,却落向另外的伞。我们站在十一路车牌下,一起看那只瓶子,在人们的头顶越跳越远,在路口一拐,不见了。
你问我下午说的那个是哪个?我再次用食指把你的唇堵住,鼓起勇气告诉你,那个,就是那个。你睁大眼睛,看看四周,再看看我,小辫子甩起的几颗雨水,从我下额,穿过衣服,排着队一直滑到脚根。我知道这样下去,我的鞋子会灌满雨水,你的脖子也会抽筋。我就劝你,快回家吧,别再纠缠一个陌生人。
我还能想起,你帮我把身上的尘土拍干净,再伏下身去拍裤腿的样子。那时我仿佛就是衣服和衣服上的那些尘土,让你忙上忙下。最后你拍拍手,从包里取出一张面巾纸,擦了擦随手丢掉。你又很突然地跳起来,抱着崭新的我,说,那个是哪个?现在能说了吧?我用手给你比划了几下,你一把捉住我的手,说我都把你清理干净了,你还骗我?我说没有。要不,你跟我回家吧。许多年前,你就是那么跟我回来的,你还记得吗?
现在一切都变了,到处都碰到熟人。他们跟我打招呼,我都不大理。你不止不次说这可不好,我说,下回改。但下回那些人再碰到我就不打招呼了。他们变得比我快。我说你天真,你老不信,你再把小辫子拆掉,把手帕丢进废纸篓,你还是天真,我说得没错吧。
你说可能我是对的。你合起那本杂志,两手托腮,看我一会儿,又打开。终于有一个时刻,你大呼小叫地指着上面的一幅照片对我说,看!像我不像我们当初?傍晚的站牌,雨,不远处的电影院,从电影院出来固定在街上的人群,他们手中撑着的那一片花花绿绿的伞。
就为那张照片,你哭了一晚。天快亮时,我把你的手掰开,把一些东西放在里面……
18:07 2001-6-2

我的口水,我的吻



这世界大,大得像儿时的那张床。
我在上面拼命奔跑,却掉不到地板上。后来停止奔跑是因为一些玩具,一些粘粘乎乎、湿漉漉的吻。我开始了床上安静的生活。我在床的东南角打了一口井,在东北角开垦了一小片床单,在上面画上玉米,大豆。我把一些不常用的劳动工具放在西南角,那儿离穸远,光线不大好,不过,工具们整天睡觉,就是醒了也不愿费力地把眼皮睁开。我没觉得这样对不住它们。我的房子盖在西北角,红砖红瓦,绿烟囱,想到以后就在这张床上生老病死,一种暧昧的幸福就会涌现心头。
做好了这些,总还觉得缺点儿什么。那么,是什么呢?

我不无伤感地想到,用我满是口水的吻,向你进发。一路上会有老得不成样子的树桩、流氓气十足的野草、从不摔倒的老虎,还有枪托上反射出的一小片霓虹。找到你,我要告诉你:我的口水很多,我的小名叫骆驼,我的家在北方的平原。
我还要固执地给你讲一个燕子和骆驼的故事。(这骆驼不是我,它住沙漠。)这两位不同地域的主人公的故事已广为流传,有的甚至收入最新的史书。

平原的一只燕子和沙漠的一只骆驼在很多个夜晚同时失眠。燕子想在飞累时停在一弯驼峰上小睡一会儿,但平原上没有骆峰,就这样失眠了。骆驼渴望身上多出一个会活动的黑点儿,当然,这黑点儿不一定就是燕子,也可能是一只乌鸦。可沙漠全是黄沙,没有任何一只黑鸟停伫。有研究表明,在骆驼的思维中,思考一个问题超过三次就会失眠。
那是一个北方的雨季,雨越下越大,路面上的积水日渐升高。农民爬上屋顶,城里人把电梯通到了楼顶,蒙古人骑在帐篷上的马背,青海的牧人则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爬上雪山,在那里,他们又发现了部分红军的遗物,不约而同都掉了泪。几十万牧民滚烫的眼泪使得一部份积雪融化,涌现的雪水又迅速将附近的雪融化掉,于是多米诺骨牌一样的融化进程开始了。
水面在一夜之间升高了许多倍,我不愿提到的场面出现了。屋顶上的农民掉进漂浮着农作物的水面,打着伞的城里人穿好救生衣准备远行,蒙古人已把所有的帐篷堆在一起,堆成一座高山,但水面也已漫到膝盖。
我不愿提到这些,我怕你伤心。我不愿看到,你在电脑的那边,孩子气地扯着电揽,泪流满面。我想要讲给你的,是燕子和骆驼的故事。
那个冬季的海面上,燕子已经飞得很累,它停在了一块毛毡上。已极通水性的骆驼觉得身体有点儿异样,它像以前在沙漠中行走那样在水里走了几步,燕子回过神来,在骆峰上幸福地环顾四周:水退去了,原先的世界被一个无边无际的花园替代。

在这花园的中央,我缓缓降下升在床头作帆的床单,把满是口水的吻,一个一个送给你。

20:37 2001-6-1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