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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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座城市里都会有一些男女公用的厕所,你可以在里面的一个塑料纸蒌里发现一些女人用的卫生巾,粉红色的,白色的,天蓝色的。上面多少都会有一些暗红色的血迹和三两根零星的细黑卷曲毛发。许多男孩看到后会不由自主地把它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闻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儿,药味儿,或者香水味儿。接下来他们们会把这些卫生巾轮流放在自己的睫毛前面试图再发现除了经血和毛发之外的别的一点儿什么,于是就发现了已经几乎是不仔细看就看不到的白色污渍,很像男人的精液.
不得不承认许多的高中生星期天的幸福活动就是在这样的一间间卫生条件极差的临时公用厕所中进行的.他们大多戴着眼镜一脸的永远也睡不醒的表情,在外面人来人往的厕所里一次次从我们所寄居的现实中逃走,越走越远.于是现在的许多男人相信天堂不在别处,就在厕所里。在一些舞会上他们看到几乎每一个女人都会把去洗手间当作一句口头禅一样说出来,这让他们感到一种不公平的压抑和对自己心爱之物的亵渎。
不得不承认有些年我牵着白静的脖子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没完没了地散步。她身上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一袭乌黑的长发不得已地拖在时好时坏的马路上,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她都地扬起头看看我,试图从我脸上判断出接下来要去的方向,我给她一脚,然后不得不带着一种上当的感觉拖着她走进另外一条崭新的街道。
印象中那时的城市成天都在下雨,要不就是雪,路总是湿不拉几的,收废品的老头子特别多,他们统一戴着到处都是破洞的从乡村捡来的草帽,在那座城市里和我一样若无其事地溜哒。我好多次在同一个路口犹豫不知往哪条街上拐时碰到过那些老头子中的一个。他第一次和我以前碰到过的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最先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在我身边作狗的女孩白静。他看她一眼,她也看他一眼,他又看她,她却再也没兴趣把眼光移过去的。因为我当时不失时机地给了屁股上一脚。她只是闷闷地咕噜了一声,然后垂下头去。老头子说“她的头上那么乌黑柔软,拖在地上实在是作孽,太浪费了,卖给我好吧。”他的眼光里有一种把她的一袭长发托在手中的喜悦感,不难看出他是一个患有极度癔想症的老年人。我说“你看她的裙子漂亮吗?”我用脚踩在她背上,脚移开后一个写有“解放”字样的鞋印像我预料中那样出现在她雪白的裙子上。他说“她的裙子太白了,我不是很喜欢。我看上的只是她的头发。它真不该拖在地上。”说话的时候我看出他有几次都有试着弯下腰来在她头上发摸一把的冲动,我对这老头子没有把握,说不准他会为了白静的头发和我拼老命的,于是我用三言两语拒绝了他牵着她走了。
接下来我一次一次地在那个路口碰到了老头子,他看白静头发的眼光一次比一次热烈了。我怀疑他是个恋物癖。他在第三次遭到我的拒绝之后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了,他说“你把头发卖给我吧,我不能再等了,如果再得不到她的头发我会死的。”他卸下草帽的头秃了一大半,几颗雨水在上面滚来滚去,却不掉下来。掉到地上的却是白静的眼泪。于是我不得不再狠狠地给她一脚。然后我想下次出来得给她戴有海绵衬里的眼罩了。否则她的眼泪会在城市的某些地方留下痕迹,这些痕迹往后必然会在她大脑中存留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的位置会悄悄地退居二线,而这是不允许的。
在现在看来,那个我和那个被怀疑有恋物癖的老头子总共碰到过十次,减去前两次毫无表示的苦苦哀求,他总共给我磕了八个响头,从第四个响头开始他的额头上一直包着质量很差的纱布,我怀疑透过纱布隐隐约约渗出来的血迹是他有意染上去的一些红墨水,我想姜怎么说还是老辣,不管这它是长在温室里还是垃圾坑里。我们第十次见面后他再也没有在那座城市里出现过,稍后我还碰到过几个他的破衣烂衫的老兄弟,他们一次一次地向我解释他们和他的关系如何如何,但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看着他们消失在暮色里的越来越小的身影,一阵阵空虚毫无来由地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
现在我很少出门,每天都呆在家写一本以白静为主人公的小书。我把她拴在卧室门口的铁环上。她已经不再穿过去我常给她穿的那件雪白的连衣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粉红色的旗袍。旗袍在大腿两侧开得很高,几乎开到腹部。与以前最大的不同是她不管白天黑夜都得戴着眼罩。那是条我从郊区的某家棺材铺里买来的一长条黑布作成的,她最近流过的仅有的几次眼泪不滴不漏地被吸进眼罩的海绵衬里里。这样湿湿的眼罩缚在脸上可能不太舒服,但只有这样她才会主动地减少流泪的次数。
这间屋子是我最近才搬进来的。第一次进门以前我就给她戴上眼罩,也就是说她根本没见过我们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有时我看着房间时的一些小玩艺儿发呆,一想到我正在注视的小东西在白静的心中是不存在的,就会产生极大的快感。
白净对我给她带上的眼罩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她非常不喜欢的时候就流眼泪以期得到我的怜悯。我时不时就在她的眼罩上看到两个鸡蛋大的黑圈,她若无其事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或者稍稍挪一下身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投在地板上的一团影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人的影子。长时间戴眼罩的缘故,她的听觉变得极度奇发达,正因如此有一次我想到她的视力是不是已经大大衰退,或者根本已经看到到任何东西了。接下来我想到如果解开她的眼罩看看她的功能已经丧失大半的曾经乌黑水灵的眼睛是多么快意的事啊。

午休或晚上睡觉的时候,白静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现在我还能听到每天入睡时听到的她的呼吸与床单摩擦发出的声响.晚上她是自由的,这是我们事先规定好的.但现在她已经不知道拿这些漫长的突出其来的自由怎么办,通过她的表情与一动不动的举止可以看出来她的尴尬处境。我试图去帮她,但她摇着头拒绝了。我想她拒绝有拒绝的理由,这样一想我通常很快就睡着了。静静的房间里只有表针的一下一下如同一个囚犯走动时戴着的脚镣发出的声响。
空气在晚上变得稀薄,入睡前的一小段时间我的思维很活跃,这是她知道的。她想像着明天会迎接的新的花样。我也想像着明天的行动计划,是把今天的复习一遍还是把某本书上的某个细节演练一遍?要不就干脆无中生有地用一个不算很充分但也是准备已久的某个想法?这些问题总在我入睡前的脑子里闪来闪去,不过还好,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
最近我很少做梦,这种情况和以前有很大我不同,以前我几乎每天都做梦,有时一天晚上要做好几个完全不同的梦,梦和梦之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偶尔有,那也只是一个一个单独的片断,把它们联系起来可以拍一部电视剧,反之也可以当独立的小电影来回味。我一直对电影没有好感,可能受白静的影响。她很早的时候因为看了一部中间带有虐待女性情节的香港警匪片而发誓以后再也不看电影了,后来她说到做到。但再后来她就要求我把她当一只狗对待,“当然,期限是一个月。”她最后补充说。我记得那天她说完后就走进洗手间,那天再也没出来。我一直不知道她那段时间是怎么在洗手间度过的,她也从来不和我提起,这就让我对她怀有小小的无法言说的怨恨。我知道在以后的多半个月里我会在某些时刻无意识地通过对她采取某些举动使这些怨恨得以发泄出来,这样想时,天已经亮了,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我想她一定是在想以后的作为一条狗的生活了。她后来举起右手让我看洗得白不白,我没发现那只右手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就说“挺白的”,她听到后很高兴,说那左手呢?我又说挺白。这时我意识到她是在和她的双手告别,因为从那以后她的手会变成一只狗的爪子,再也不会拿东西洗衣服打扫卫生间照镜子等等等等。她把两只手举在脸前,后来用它们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从那以后我们两个人的家少了一口人却多了一只畜牲。我管这只畜牲叫白静,当然这只是高兴的时候对她的称呼,平时她还有其它一些独特的名字,比如小包包包白儿等等,这些名字和别人的畜牲的名字一样表达了主人对它们的宠爱。看得出来,我并没有给她的名字赋予任何一点虐待的意味,我不知道这样做她怎么看我,我真想找个机会和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这问题,但现在是绝对不行的。

她和我做爱前都用一条黑布条把我的眼睛蒙住,她说这样她才会有安全感。为了她的安全感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心中的不满情绪一再克制。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不是对,但一听到眼睛被蒙住后她马上就发出的让人心摇神荡的呻吟声,我什么都忘了。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她刚才刚在我脑后把那个结绑好之后还轻声地问我一声能看见吗,我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于是后来我就像以前那样听到了那种从一个女人鼻子里吭出来的让人无法抵抗的声响。她用手把我的东西从裤裆里拿出来,掂了掂,好像是在水果摊上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在手中试试份量,但现在已经是半夜了,那些卖水果的外地人原先占着的摊位只有几张被风撕扯着的旧报纸在翻飞。她大概掂了那么四五下,那东西硬起来,她伏到我耳边说你看你,你看你。我想知道她让我看我自己什么,因为我什么也看不见。
以上是我和白静第一天认识时的情景,那天晚上我们都没喝酒,她宿舍里的姑娘们都不知跑哪儿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热烘烘的空气甜丝丝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但隐隐地觉出和女孩有关。我在黑暗中那一缕缕这样甜丝丝的气味中傻想着,她的手在没有章法地到处乱窜,好几次都把我弄得止不住笑了起来,她总是很认真地训斥我有什么好笑的,讨厌!
那时的白静看着蒙着眼布的我根本没想到她正处于其中的这一个月。在做狗的日子里我对她的身体可以说提不起一点儿兴趣,以前我们每天都玩,有时一天玩两三回,但时间一长她就先烦了,说没劲,我们老这样,这可不行。我不知道她不想这样想哪样,但没问过她,我想某个念头只要在她脑子里闪过她一定不会让它呆很长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解决它。终于有一天,她把一张列有许多条目的白纸和笔摊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她说你给签个字吧,以后我们就这么过。我看了看她的脸,脸上什么也没有。我又把那些条目读了一遍,她看着我差不多已经把最后一行读完了就督促我快点了签,她还郑重其事地说还得洗衣服呢,没闲功夫陪站。后来我咬了咬下嘴唇,签了。
她成了一只什么也不干的狗,而狗的主人我却每天除了上班还得干许多家务,唯一让我心理感到稍稍平衡的是晚上我可以睡一张柔软无比的双人床而她则只能蜷缩在卧室的门后面的一小块脏兮兮的地毯上。那是一块我去南方出差带回来的上面有一朵不知什么花我地毯,我曾经在一个下午为那朵花的名称大费脑筋,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老是把那朵花的图案和某把高中生打的伞联系在一起,现在只能想起来那天下午从我家阳台上空飞过的大块大块的魂飞魄散的云朵,像是谁家打架撕扯得极不像样子的棉被,又像是男主人随手从茶几上点着吸着的烟。不过我在床上极少吸烟,吸也只是睡不着看着她在门后面蜷成一团的身子时才吸,她的头发在灯光下一缕一缕地披在肩膀上,随着她扭头的动作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轮廓移动,没有一丝风,我躺在床上可以吸到她呼出的让我鼻孔不自觉扩张的异性气息。一天晚上这样看着她时我突然产生了马上结束这个游戏的念头,第二天我牵着她在公园里把这个想法给她说了,她只是例行公事地汪汪了两声,然后钻到一个杂草丛生的偏僻地方小便去了。我一个人坐在情侣双双路过的长条椅上,感到很不是滋味。不过还好,还有两天这个月就快完了,一想到这里我每次都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兴奋,我想她曾经想过问我这时候兴奋的原因,但她不好意思地走到我面前也只是像在公园晨一样吃不开汪了两声就走了,仿佛一个走路的人看到前面一张钞票一样的东西但走近一看却是一张擦过屁股的废纸一样垂头丧气。现在我只想赶快结束这种与狗相处的日子,我不管她,我的老婆怎么想,如果到一个月满的那一天她还趴在地上不愿起来的话我只好和她离婚了。离婚就不得不把这件事告与朋友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呢?她的女友们会怎么看她呢?昨天晚上趁她还没睡以前我把这些问题当着她的面提出来,她没有反应,其实她有反应,虽然看不出来但猜也猜得出来。她的身上一定抽紧过,鼻子似乎也闻到过一些异样的气味儿,某个女友的,或者我的男友的。昨天晚上她睡得很早,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早,脖子上的铁链也不像平常那样因频繁地翻身发出让人心烦的响声,入睡前我试着进入她的梦,但当我像以前成功地进入过的那些次一样试着进入时我接二连三地最终不得不承认失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不能像平时那样平稳地进入她的睡梦中。于是我开始猜测她梦到的人和物,但最后没有一种猜测能让我满意。
第二天天气很冷,但我决定带她出去到野外走一走。出发之前我给她戴上口罩,耳环,把她的头发包起来的护士帽,我还不失时机地把她的皮带紧了紧。三个小时后她在郊外的那条小河边一个劲地饮水,一直到肚皮鼓到最大限度才稍稍趴在一块小石头上歇一歇,然后接着按要求饮。在一次次的饮水间隔中是不允许小便的,于是我通过那条河镜子一样的河面看到她一张一缩的花蕾般的紫红色肛门,我说白静(我惊讶当时用了这个称呼),我后悔了,我有些后悔了,我不该在那张纸上签字的。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全是泪。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脚,因为惯性,我像以前一样又朝着她的屁股给了她那么一下。接下来我不知道拿自己的那只脚怎么办,也就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自己的那只脚,我看到她趴在上面的那块石头,于是我就用力踢那块石头,直至脚踝磨破,脚指甲分叉。
这个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的摇一摆地穿过来,弯弯曲曲地照在我的裤子上,大腿上,小腿上,最后只剩下一点,这一点轮流照在我不断与桌脚相碰撞的鞋尖上。几只鸡在穸外有一声没一声地像鸽子一样咕咕叫着,打水的人把水桶担在肩膀上一晃一晃咯吱咯吱地走过,总的来说笼罩着村庄的还是一片宁静。在这样一片宁静里白静躺在我的身边应该会给我讲起她很早就听过的一个故事,其实那个故事很长,可她讲的时候总是三言两语就讲完了,她这样的表达能力是我以前没料到的,她说故事很简单,一对夫妻丈夫发现妻子与人偷情,妻子很内疚,丈夫为了不让她内疚于是不分昼夜地虐待心甘情愿受虐的她,一直到白发苍苍。
不得不承认这个故事对我没有吸引力。如果要说有那也是我为了迎合她才说的。我发现这些年我越来越喜欢迎合人了,不只是白静。随便一个人胡乱说一句什么我都会习惯性地郑重其事地点头,我不知道这种情况开始于何时,一想到这个就一阵恶心。
每次她讲完后明知故事已经讲完了但我还要问那么下面呢。她总是白我一眼,不作声,扭头睡去。我知道她不可能再睡着了,就摇她的肩膀,她转过脸冲我大大地呼一口气,我用口接了,再用鼻子喷出来,像吸烟一样。但老实说,比吸烟受用多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白静又成了我的老婆,我想我们的后半生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一定会遭越来越多的人嫉妒,但她说她不在乎。我想如果我娶了随便哪一个女人和她睡在这张床上她面对这样的假设回答会不会也和白静的一样,这样想着我又睡着了。
平时我从不多睡一会儿,倒是她迟迟不肯起。我过去吻她的头发鼻子嘴巴下巴肩膀乳房以及其它许许多多的器官,但她就是不肯起。于是最后近不得已我不得不草一份东西让她签字。我把那些列着某些条目的纸张带笔递给被窝里的她时,她总是大吼一声从床上一丝不挂地跳起来,咬牙切齿地把笔折断,把我辛辛苦苦草了几乎半个小时的协议撕得粉碎。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