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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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再饥、不再渴,日头和炎热也必不伤害他们,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 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神也必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

棗棗《启示录》

 

我面对着大海大声咆哮,可混黄色的海水只愿意拜服在我脚下,小心翼翼地舔我的脚趾,没有惊涛骇浪。我不知是她在侮辱我,或是什么,反正我感到很无趣,便回头看着我哥和他的女友。视线模糊,只能看见两条肉体横在沙滩上,一条上有蓝色的三角,另一条上却是色彩斑斓的美丽曲线。

从潜意识讲,我对这曲线有很强烈的兴趣,而且也不只一次向哥提出。于是我哥睿智而大度地将他女友的妹妹赐予我,使得我感激涕零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我的女友是白蓝,她的姐姐是白红。而我哥名叫莫江,我叫莫河棗中国广袤土地上少数几个产金子的地方。但我手头总是只有不多的银两,白蓝在每次斥责我没有情调和浪漫主义精神之后,都是她请饭来抚慰两颗受创的心灵。我除了追随她以外,想不出其他什么追求幸福的方向。

我哥莫江与我大大的不同。他不像我那样孜孜以求一丝不苟地为上大学这个猥琐的目标在学校与老师斗其乐无穷与同学斗其乐无穷与自己斗其乐无穷。我哥每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东飘西荡,抽抽香烟雪茄烟斗,喝喝孔府二锅沃特加,钱如流水般来,如瀑布般走。他一直说他是个作家,我拿这话当笑话听,可我不能露出笑容,否则哥必然会摞出一大堆杂志和小册子,拿小指点着作者反复说“那时我的笔名笔名笔名……”……

白蓝从这秃秃的沙滩上消失了,我很无聊,尤其是看见白红在嬉笑我哥在一脸严肃的玩弄沙子。我知道白红爱我哥是因为崇拜他,白蓝还愿意和我过下去是因为怜悯。这两种原因使得女子去爱,爱的本质不同,爱的内容总是相同的,我一直这么想。

我不能确定究竟是爱白蓝还是大姐更深一些。大姐是我一次在咖啡屋打工时认识的招待领班。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可通讯录上有她的电话号、拷机号、手机号以及住址。她对我自始至终的温柔。每每彻夜不归都有大姐来劝诫我明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即便是为了她我也要顺顺当当地跨进大学的校门。

我能够彻夜不轨仰仗于母亲的恩赐。时值现在,我依然记得九岁那年,在街边捡到一只黄白的小猫。说是捡到,其实是她跟着我回了家。我期翼家人能收留下她,因此细心得给她洗了澡,让她伏在我的腿间打着小呼噜。我的母亲推门进来了,一眼瞧见地毯边的一堆猫屎,抄起一根扫帚柄把猫赶下我的膝盖,一下就把她的脊梁打断了。之后的两天里,咪咪从昏迷中醒来用两只前爪拖着下半身前行,然后死了。自那以后,我时常地想杀死母亲。但没等我动手,父与母离婚了。母亲不知何去何从,爸爸每天在忙,为事业,也为我和哥未来的妈。家里长久的空空荡荡,在其中我只能感到抑郁。

 

肉体对我而言充满诱惑,就像海风拂面我总要激动。

白蓝不再搭理我,说:“如果天堂存在,那你一个人去过吧。”她用英语说出来,我没能听懂,但看懂了她翻动的嘴唇表达出的语气。也许是因为把刚才我哥身边的啤酒全喝完后对她说:“如果灵魂并不存在,如果死后真能安宁,我愿意让你去死。”她莫名其妙地不原谅我。

我吧啦吧啦地跟她解释,但于事无补。

于是我乘船乘车回到空旷的家里,把我的大姐找来了。大姐没有看见我两行泪痕,只察觉一嘴酒气和微笑的面容。她抚慰我陪我躺下,用手合上我的双眼。我看见了漆黑,最不能忍受的寂静的黑。因此我挣扎着翻起压在她身上,挣扎着褪去衣服,她的和我的,挣扎着地去做,像完成一件任务,像明天就要末日审判。

清晨的阳光找在眼睛上,让我梦见大天使在向我召唤,能感觉到一种服安眠药后死亡的平静。大姐已经走了,哥也回来过,桌上留了一张条,大意是说让我除了自杀什么事都随我干。

我马上翻箱倒柜拼凑出十几颗“安定”,一口气吞下,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地毯上醒来。我不清楚灵魂是否呼吸,但我在呼吸,而且头痛难忍。

我先打了个电话到大姐的卧室,问是不是会有孩子。她说不会,已经服了“梅婷”。我患得患失地长吁了口气,才听出她兴意阑珊的声音是这样的慵懒无力。无可选择我只有挂断电话。

下一个电话打给班主任。他在厨房接的,能听见某种蔬菜在油锅里吱吱哀求的声音。想象中那个膀大腰圆的他戴着围单在师娘的鞭扑下艰辛地炒青菜。我解释了一番两天失踪的原因,他欣然接受。放下电话时我又感到压抑地空虚。

孤独并不会导致空虚,就像睡眠能充溢满无聊的生活之井。活着的目的很难找到,但活着的内容只能是排遣空虚,可空虚无可避免。我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寻不见引起我这样状态的共性原因,于是便姑且认为这是因为白蓝。

白蓝不是个纯情女子,这我早就知道。不过她的不羁是这个时代的错。如果我像过去一样委曲求全地摇尾乞怜,也许她能回心转意;如果我像过去一样漠然承受,也许她的不安会使她由怜生爱。她有一只小狗,我能否行贿它以进入她的闺房再作表白。如果那是个人就好了,那就好多了。最好是个胖胖的小老头。

我提着吉他在她窗下大唱情歌又会如何。她没有花盆,所以我死不了。即便是死又怎么样呢。死就死吧。但死在她手下实在算不得牡丹花下死。我死要死地悲壮,并且要难看。最好尸横街头,身首异处,血溅五步。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那么爱白蓝,并不像我认为的那么爱她。我甚至都不愿为她去死。即便是过去,她青丝如瀑有如水双眸的时候,跟别提现在这个悍妇,没有人情味的脆弱动物。连只兔子也要比她坚强。她其实挺像只兔子。猩红的眼睛和乖巧的牙齿往往比血盆大口更具攻击力。她于我应该是洪水猛兽。

门铃响了。我飘忽在空气中的直觉说她来了。

她来的目的不用揣测。将会有一场搏斗,意念的搏斗。战神阿瑞斯。美神阿佛罗的忒。美神披挂着战神的铠甲挺着永不磨损的矛冲来。我拿什么去招架。只有雅各击倒过神,但他一定没有击倒过女人。我要是能变成一片木板就好了,可以躺到在地上不被察觉,也可以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为什么不随波逐流?我就要这样,谁也伤害不了我,“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想来老聃一定不招女人喜爱,但也不会时常嗟叹……

门铃又响了两下,于是我欣喜若狂去开门,欣喜若狂地与她拥抱,欣喜若狂地与她接吻,抽烟,还有做爱。在我最为兴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一切竟都毫无意义。马上地,我如日头下的雪狮般废了。

 

 

在我将近十一岁生日的时候,母亲曾经严肃地与我谈过一次话。议题的中心是如果她要离家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否愿意和她一块儿住。我简单明了地问:“你是不是要和爸爸离婚?”把她说哭了,捂着嘴眼泪从嘴角往下滴落。我猜她是希望她的眼泪能像克鲁伊夫的射门一样洞穿我的心脏,可在我的感觉中,这有一种假动作般的虚伪。我想:也许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后悔这一时刻作出的决定,可如果不这样,我五分钟内就会捶胸顿足追悔莫及。我回答她简单明了:不。

母亲的脸色像受创的美狄亚,可是她没有龙车可以逃逸。假使我把她当作一女人来看待,仅仅是个女人,那么我善良的本性一定会同情这个弱女子,甚至会拿出些骑士风度来捍卫泪滴不复涌出。但那时我只有十岁,说完想说的话,我就找朋友踢球去了。回来的时候,美狄亚还在伤心。又过了几天,美狄亚走了。我很愉快令人尴尬的女子终于从视野中消失。而我的生活并没我想象中变化那么大,只不过饭菜清淡了点。我依旧能踢球,拍香烟牌,直到手掌肿胀精疲力竭回到家也每人指摘我。爸爸早出晚归,常常是凌晨摸进门。哥要忙他的事,看见他妻妾成群我也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虽然我连一根黑浓的体毛也没长出来。

哥倒是摆出一副愁肠百结的姿态。我深知这是一种保护色,也是一种沧桑感的表现。而这种形象正是哥所追求的。从此他就有资本可以摆谱了。一个在青春期晚期失去母亲,孤独地与弟弟相依为命,无数次在梦中噙着眼泪醒来的忧郁少年。我想这就是莫江现阶段的理想。他也有理由开始学习抽烟,恶心连连头昏脑胀也在所不惜。他也有理由变得沉默,仿佛冰山把身躯的一小部分露出海面。偶尔他也写诗和散文,不再恐惧有人笑讽他为赋新词强说愁。他时常给我递烟,我说谢谢。

不久以后,就有美丽可人秀色可餐的女子小鸟依人地栖止我哥这棵坚强的大树上。然后又是一个,一个接一个,纷至沓来,成群结队。哥对每个女子都不错,他说“什么叫专一”,“专一”是指“我一直爱你不会改变,但并不意味着我不爱上别人。”他对白红的眼神最为真诚。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因为白红是个不一般的女生,更为他去做过一次药物人流。在心中,我哥可以磕头如捣蒜般地向白红表示感谢。白红的表情似乎并不出格,心里充斥着类似钻石中的气泡的创伤。她曾有一次在酒吧,在我哥去厕所呕吐的时候告诉我,带着酒气和醉意:当她看见从她体内落在白桶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她就决定要在我哥身上,用她的爱来报复,时间从十年到一辈子不等……

 

傍晚桌上总放着一百元人民币,八年如一日不变。旁边必有一张纸条,内容稍有变化。从开始的“去吃面。爸字”到“去吃快餐。”到“去吃晚饭,不要去娱乐场所声色犬马。爸字”

吃了外卖,我躺倒在床上,神思恍惚。我的父亲在数条修长大腿的包围中,一瓶又一瓶地喝着啤酒。他抚摩着酒瓶,像是在爱抚某个靓丽的姑娘,并且深情地望着。透过各色的酒瓶,他看见了各色的世界,但无不泛着泡沫。这泡沫有时幻化成他妻子的形象,有时幻化成百元大钞的形象,最终总是变成一个枯黄色的头骨,头骨的眼中涌出泡沫,这些泡沫也在不断地变换身姿,化作骷髅,骷髅的眼中再又涌出泡沫。

事实上,父亲是个不错的男人,我一向这么认为。他挺有钱,平静的时候也能窝在沙发里读读《战争与和平》。手了夹的烟头飘出蓝色的缕状烟雾,笼罩住整个面部,沉思然后沉睡。额前长长的头发散下,遮住眼睛,像是一块璞石在幽思。我母亲说她离开的主要原因是性格不和。但我理解地相信她这样一个肤浅的人是去寻找适合她的真正爱情。父亲需要一个李清照式的娴雅女子来拯救他的灵魂,或者是《浮生六记》中严复的妻子那样的人物。或许他就能从无穷尽的坠落中攀住根藤蔓,重新回到地面。

可地面上也是一片荒芜,我就在这黝黑的大地上奔逃。我为什么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这我没有想过,也不知道。很长时间后,面前出现高高的山崖,巴西那个伸展双臂的神悲天悯人地站在上面。他启齿说了什么,没有听清,因为我醒了过来,转头看见窗外月朗星稀。

窗外只有一片狭隘的天空,好像把月亮和数枚星星都挤作一堆。屋里还是只有风在跑来跑去。我穿戴整齐,决定到户外去寻欢作乐。

街上的人并不少,只不过都已没有了人形,歪歪倒倒,或者是像站直了的禽兽,张开胸怀裹住一个个天使般的女子。我没有钱,所以也没有站直的资格,只能小步往前挪去。

我看见了白蓝,也看见了父亲。他们在数米外的路灯下,而我躲在灯光投下的光环外的阴影里。白蓝正扶着步履蹒跚的父亲,父亲在白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引得白蓝嗔笑不止。他们向我的方向走来。

白蓝看见了我,但并没有和我搭讪。我知道她这是在工作:每天放学之后到那个娱乐城去,负责把每个对她有好感的醉人送出门。我这是第一次见到她在工作的情形。我指指那团黑影小声对她说:“我的父亲。”白蓝露出转瞬即逝的惊讶,又笑了:“很帅。”十几秒钟后他们从我眼前离去,我目送着他们。父亲低着头似乎在缅怀着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打扰他,在这样的时候,即便流出眼泪也并不觉得悲伤。

约莫一颗烟的工夫,白蓝就回来了,还是我熟悉的蹦蹦跳跳的步伐。她有一双拉丁人的眼睛,大,灵活又幽暗。从她的外表是察觉不到她的心灵的。在我的目光中,她一如一盒彩色粉笔,蘸了水后能写下鲜艳的笔画,可其本质只是一堆粉。时间能改变可变的一切,但愿她将一如既往的聪慧。

白蓝是如此聪明的一个女子。在我这个除却放浪别无所求的年龄段中,我只认识她这么一个,在智力上能卓于平庸的女人。学校里也不乏有秀色可餐的美人,可餐的程度也能达到法国大菜的水平。可她们近乎愚蠢的一惊一诧让人怀疑究竟在世上存活过多久,还是像天使般不经世事的苟延残喘着。白蓝的举止让我感觉无法驾御,不象单纯的女孩子般听任摆布。

这时我已经坐在街沿边,她过来向我问好,我也同样这么做了。然后我恳求她能不能日后不再做这工作了,因为我看到了这样的情况仍然感到痛苦。痛苦来自于何处,我不很清楚,但它的确存在着。

白蓝反唇问我不干了钱从哪里来。我问她要钱有什么用,这样总有一天我会完全失去你,钱有什么用。白蓝委屈了,至少脸上是这么表现的:没有钱我们怎么约会,没有钱我们就没有未来了。言及于此,我也忘了要恳求她换个工作,只是陪她一起委屈。这样的感情使我无法抑制我的嘴,于是又说出了一摞言不由衷的话来,尽管心中在想要给白蓝一个真正的肩膀去捍卫她,至于怎么行动,还只是个理想。

 

 

我哥不认识大姐,每次听到我谈及她都很好奇。

我们俩走在暗黄的街上,我哥又求我聊一聊我的大姐。我问你有什么目的。他说他是个作家。要积累人物素材,像大姐那样的人物值得一写。我说大姐于我来说是偶像,是神女,哪是你那粗拙的笔头可以描绘的。于是大哥更加兴致勃勃。

我们俩经常通夜地谈论女人。我哥对女人的习性癖好以及心理了如指掌,常说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的。我正告他你读了那么多书就不学些好,只知道女人女人女人。我哥抚掌大嗟:你知道不,现在哲学已经从研究人类的归宿转向研究女人了,一个女人本身就极具神秘感可以被发掘,更何况探讨女人本性中的共性与个性,你读过波伏瓦的《第二性》没有,整整的一本书,讲的就是女人。我无可奈何地点头。我只对女人的曲线感兴趣,在线条上能够把握住。因为我过去是学绘画的,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人体素描。

大哥说女人的灵魂是最为值得把玩的。女人,当然指天生丽质的女人,乃是世间的尤物。天生丽质一词绝不仅仅指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而已,单看一个质字就能知道这个词指的是女子的质地,她是透明的。即便她们欺诈,即便她们耍弄手段甚至吃喝嫖赌抽,她们的灵魂依然是透明的,比如说大姐……说到大姐我就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我已有七八分醉意,累的说不动话了,但提到大姐我就心潮澎湃。不是因为激动,而是悲怆,一种自己被撕开给人看了有血的心脏搏动的悲怆。

我站停了脚步,一手扶了棵树,开始滔滔不绝,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大哥说你不太对劲,大姐又不是你的生命,何必泪水涟涟如丧考妣。我只是低着头,不断地摇着,嚷: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悲痛如潮般地涌来,一波又一波地挤压着我的泪腺。

待我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晚上。整整的一天,我在学校浑浑噩噩,与那群本就浑浑噩噩的人混在一起,似乎感觉他们不象往日般那么令人讨厌了。

待我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我才告诉了大哥昨天我失态的原因。大哥说不用解释了,不就是大姐和你分手了吗。我说:不。

前天的晚上,我和大姐在拐角的咖啡屋泡了一夜,自然还是大姐埋单。本来我们很缠绵。我极尽花言巧语之能事,让她不时抿嘴微笑抑或疯笑不止。这花言巧语其实也是发自我肺腑。没有什么比让自己心爱的人快乐更令人感到幸福的了,我相信每一个恋爱过的人多会有如是的体会。我抚摩了她的手臂,腰肢,用那种从X片中学来的手法,同时也让自己感到愉悦。可问题就出在这时候,大姐突然挺严肃地告诉我再过一周她就要结婚了,现在已订了婚,婚事已在紧锣密鼓地安排了。

这时候我哥不识时务地插话:我没猜错,我一向能洞悉一切,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有经天纬地之能……我说别烦,听我说完。

大姐向我微微笑了,我并不觉得这话在我脸部造成的震撼有什么可笑,相反地,我感觉我掉进了个严肃的梦中。在这个梦里每一个人都对着你笑,即便是善意的微笑,挂在每一个遇到的人的嘴角,这还是件奇怪可怖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想我必须以一种更平静的表情来对待,至于心中是朵朵祥云还是恶浪滔天,只要她看不见就是了。这又是一场意志的角斗,虽然最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者,平静总是能带来威慑。

我放下手中的蓝山咖啡,又举起来小啜了一口,才开始说话,努力避免说一些让我自己情难自抑的话。很受伤又能怎样,我不能把眼前的这个女子怎样。男人在与女人永世不休的战斗中总是处于劣势。女子的闪过的念头以及林林总总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以把正常的男子逼到万丈深渊的边上,然后又拉回来,为此男子还会感激涕零顶礼膜拜。尽管这个时候我的心脏狂跳不止,五脏六腑有难以言明的痛楚,但我还是要平静,我以我能发出的最为绅士的声音问她,这声音像极了呻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姐的表情让我着实猜不出她的动机何在。她的微笑渐渐从脸上消失,又变得严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启朱唇:“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样的时候总是会到的。”诚然,我能清醒地意识到结局会是这样,在平常地日子里我也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只是个过程,不必期待结果。可做好了思想准备并不意味着我就能接受现实,尤其是她这样突兀的提出来。

“可我是爱你的,我不能容忍在这样的时候你去投入到另一个人的怀抱,”我喝了口咖啡,停顿了一下,以再度恢复常态,我需要时间来把握自己。但大姐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在间隙的时候又微微一笑。

这一笑能迷到众生,我毫不怀疑。现在她手持利器,而我却手无寸铁。我思忖了一会儿,想找到一件武器,即便是盔甲也行,至少可以让我不会像现在这样坦露着任人戕戮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利用她的同情:“我一直是爱你的。”我尽可能压低了嗓音,“你就能忍心在我如此爱你的同时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你知道吗?”我被自己的话语所感动,眼睛涩涩的,“你在我如此爱你的同时与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我L L 但愿你刚才只是个玩笑。”

“其实你并不是爱我,”大姐的从容不迫压迫着我的胸口,“你家庭不和谐,你幼年的恋母情结无处发泄,所以你才找上个比你年龄大的女子棗譬如说我。我相信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能看清楚自己的爱和真正的情爱之间的区别,”大姐左腿架在右腿上,但没有像经常一样晃悠,“在你的心里,我是你母亲的一个代替品,你需要我的人,只不是你生理已经成熟,可恋母情结依然没有消退。我们在一起的缠绵的时候,你有罪恶感,而这罪恶感带来了刺激,使你更加需要我,不是吗?你把这当成了永恒的爱情。等等,你不需要否认,这一切潜藏于你的潜意识中,你否认只不过是理性的指挥而已,就像你现在依然还很镇定。”

我不能把我现在的情况称为理屈词穷,却的确说不出什么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研究了现代精神分析学,总之我很惊讶。即使我不表现出,大姐也知道,因为她又微微一笑。

下半夜基本上是在沉默中度过的。我忖度是无法力挽狂澜,同时心中还有很多疑问:譬如“你是否真爱你的未婚夫,”“你们在一起有多长时间了”等等。但始终说不出口,我想是那微笑阻止了我。在我们分手的时候,天色东曦既驾,大姐递给一份贺卡式的请柬,上面架着一张小两口的合影,一对男女虚假的笑容留在了平面上。大姐在大平光下,显得白皙而五容模糊不清,凸现出一张性感的嘴,笑得有些妖气。我确信了那个男子的悲惨命运。那个打着端正领结得硬领衬衫上安着一颗露出愚钝表情得脑袋。这样的男子如何能与国色天香无比睿智的大姐斗法呢。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姐才选中了他,他定是个有钱的蠢人。这样想我才不会有过多的失落,不然沉重如捶击的压力会使我不住泪流。

大哥拍抚着我的背,拍得我咳嗽地泪流。我一边弓着腰一边指着路边的一个饭馆:“哥,请我吃饭。”哥倒是很大度:“我请你喝酒吧。”

酒醉后的我呆呆地躺在床上,已是半夜,父亲依然不见踪影。莫江坐在床边,说一些庸俗至极的话,而我的双手无力举起堵住耳朵。我回忆起了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接吻,我期待有雷鸣点闪生死已然度外的感觉,却没能等到,除了心脏比平日里跳得更快了一些,应该说是快了很多。这个现象延续到现在,延续到每一次吻中,随着心跳加速,我能知觉激素在沿着周身奔跑,传遍了从体肤到内脏得每一个角落,不知这是不是传说中应有的感受。

然后起身,到卫生间又吐了一回,总算干净了。大哥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儿,走了,似乎他身经百战,早已司空见惯了。清静一下也好,我漱了漱口,对着镜子做了个笑容,镜中的我显得有点诡异,几行泪痕下肌肉在抽搐起来,从生理上来说,这称为笑。

 

 

 

我相信这一定是个结婚的季节。空气中一定混杂某种类似于求偶激素的气体,而且似乎只对女人其作用。

起先是我的父亲。在一个周日的下午,他带回来个姑娘,与其说带,不如说提。姑娘小巧玲珑,招人喜爱,年龄或许和大姐差不多。父亲在酒饱饭足剔牙的时候,极偶然地坐在家里,向我们兄弟两个交待了恋爱史。他说她人可以,也愿意照顾两个孩子……莫江借口要与某人联系走了,而我说出最为冠冕堂皇地理由:我去学习,走了。父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了会儿烟,也出门去了。

然后是大哥。白红是个我难以看清的人, 我相信大哥也是如此,正由于这份神秘感,白红对大哥才极度重要。白红要成家,我将这理解为白红复仇计划的一部分。大哥的表现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欢乐。莫非他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会写几篇文章的人就是这样,知往往不言,言永远不尽。我无法细探他的内心,于是隔岸观火。莫江的成熟似乎终于来了,在即将为人夫,为人父的时候,他终于没有喊出“我还没准备好!”之类的口号。

他们忙于各自的终生大事,家在短时间内暂时分崩离析。晚上,我独自行事,到几个留下回忆的地方走了。

经常路过的是那家酒楼。大姐与一个不是我的男子在此喜结良缘。那天开始的时候有些小雨。我站在马路对面望着灯红酒绿。大姐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婚纱,可我知道她是偏好绛紫色和湖蓝色的,是什么如此速成地改变了她。在我的梦想中,我没有与她成过婚,却屡次梦见她着一件绛紫色的婚纱向我走来,又走去。现在,梦没有现实来得逼真,还被改编了。渐渐地,雨下大了,原来拥在门口的人群倏忽间不见了,大姐被前呼后拥地挤走。我站在那里,看的像是无声闹剧。我想呼喊她,却没有勇气:这是大姐第一次结婚,或许也是仅此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我是这样为我的胆怯开脱的。 所以我一直站在那儿,等待终有一刻大姐瞧见了我,只要她能瞧见我,结局不能是完美的,凄美的我同样能接受。雨越下越大。我渐渐地发现我犯了个原则性的错误:大姐是自愿出嫁的,不是卖身葬父之类的,我与她的结局又如何能谈得上凄美二字。于是我走了。从此天涯各一边。

许多个夜晚我都孤独度过。逐渐地习惯了去买醉。但我不能上白蓝那里,那里是贵族们团聚的地方。我这样地一介寒儒,如何使得。我在家里以地为席,对月邀影共三人,喝到大口喘气体力不支,就上床去。那段时间我做了很多梦。每个都是在夜里地街道上,相隔很远才有一个路灯。有一个梦叙述了个完整的事件,一觉醒来虽头痛欲裂,但仍依稀将它完全回忆起来:有一条通衢大街,我似乎是从起点开始走,没有回头看过,只觉得背后是黑暗,前面至少还有几个街灯在亮。路的两旁有网状物,我没去碰,只顾望前走。时间好象挺短,但感到走了很长的路,才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口,门前横躺着一支手电,拾了起来亮开灯继续前行。前面的路灯下蹲坐着一只猫,它见了我,开始笑,我把它抱在怀中。前面亮处有一瓶啤酒,但只是个空瓶,我也将它揣在怀里,打着灯前行,走了极长的路,来到了一座山面前。山脚下有只花篮,我提上山,有着漫山遍野的坟。我上山,直到累得实在不行了,在一块墓碑前停下脚步。坐下来,把手电,猫,啤酒瓶,花篮放在碑前。然后看见墓上的照片,照片中有个我在微笑。让我现在奇怪的是,梦中的我不吃惊,还效仿着笑了一下,然后自然而然地,我醒了过来。

虽然很少作到有人物的梦,但这个被记忆下来地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打电话给日理万机地大哥,而大哥给我写了封信,有如一个隆重地圆梦仪式。

如是我闻信中写道:手电象征自由,猫象征女人,啤酒象征性,花篮代表尊严。哥启发我使我认为我是在梦中追求生命的意义。作为结尾,他写了这么段话给我:生命就像脖子,它的存在无目的,无价值,脖子上可以挂项链,可以挂花环,就像生命里有自由有爱情,但它们不是脖子的意义,它们不是生命的意义。我的想法是生命无意义。

如果莫江几年前写这样的话我会嗤笑他青春期最后一个浪潮,幼稚的呐喊,但现在我连讥讽他的自负也没有了。

我没有做任何事的激情,让哥在学校请来了病假。老师带着同学们每隔几天就鱼贯而入,扰人清静。我猜想他们这么做是想让他们自己得到善举的肯定,从而满足一些心理。自然这话我不会对苍苍白发的老师和嬉笑的同学们说。我曾渴望白蓝的到来。过了一段时间这种渴望也渐渐平复了。安静祥和的生活一样导致幸福,当一个人全然静下来放松地坐着,他会看见黄山上云雾在变化,他会看见海中地冰山,会看见芸芸众生个个焦灼不安,也会看见云霞中射出几道夕阳,仿佛是神地召告。

 

 

昂贵的消遣我不能承受,所以就生在沙发里如饥似渴地读书或是思想,深夜常常在仰望灰沉地普蓝地天空,企图把找到地星星与月亮当作自己成熟的朋友。

我并没有步入暮年,但时不时地陷入回忆之中。不知他人是否有这样的经历。当我走在一个曾寄存过思想的地方,它的某些气味会突然使我产生一种熟悉却不可及的回想。不法辨清回想的究竟是什么,很模糊的情状,像是依附在食肉鱼类身上的鱼印鱼,当它又一次接触到曾经去到的表肤上,坑坑洼洼,似曾相识。

白蓝的抚慰,不会使我满足,在深度和数量上都不能。白天,白蓝需要在学校应酬;夜里,她需要在那个肮脏的娱乐城中左右逢源,在间隔中,如果我坚持,能见上她一次,也是仓促而苍白的会面。

哥在白红手中像个木偶一样活蹦乱跳,业已忘却这个舞台,这个背景帘布所支撑起的应该思考的问题,父亲的脚步来无影无踪,他新的生命即将开始,尽管新的未必是美丽的,为了迎接新的就必须付出死的代价。我关注着哥和爸身上的一些部分在死亡,也许只是休克,等待来年的春天,可休克久了也就失去了生命。

在病塌上棗我权且把我现在现在状况称为病棗我写了首诗寄给白蓝棗我权且把它称作诗。

幽深的谷底沉淀着叹息,

它们之所以坠落,是因为

沉重,

用瀑布来熄灭火柴,

神对待万物并不苛刻,

却也不宽宏。

死亡对你来说是深渊,

我视他为近邻。当阳光仍没有普照,

无尽的、墨绿色的黑暗早已把种子,

摧残殆尽。

我不期待白蓝能从中看出我的要求,想的只是满足我自己,继续拥有她的欲望。

冬季已经来到,窗台上满是常绿植物的枯枝败叶。

哥与白红的婚礼一度延后。哥在白红的手中,足底,无论他的深思熟虑能来得多么迅速,他始终在那里,逃亡的想法是无意义的,况且我哥还只能隐隐约约的认识到。

婚礼举行在不很圣洁的地方:白蓝效劳的那个酒店。莫江对着每位席客笑,笑得鱼尾纹一折一折,经久不散。我经历过数次婚礼。在幻想里也曾去到父母严肃的婚事场面中。是喧嚣还是波澜不惊,婚礼总然是这么回事。他能使男子被逼迫着走向某种意义上的成熟,也使女子们火速地堕落,都是因为这默许的契约。

哥开怀畅饮,我作陪。各色的酒依次下肚,以啤酒为最,黄酒次之,白酒只不过一两盅。大堂里的空气温暖而潮湿,其中凝住了不少话语,受话的听众们此起彼伏地发出“啊?”的声音。能传入耳中的只有这音量声调口吻不尽相同的重复。不知是因为嘈杂还是酒力,我觉得无比烦躁,扯开了领结,已然已经习惯的平静像一洼水潭,被纷至沓来的石子搅得涟漪阵阵。但我并没有拂袖而去,尽管我是被扯来的。念头是一回事,而行动则又是另一回事。没有足够的动力驱策我,还是乐意保持原状。

正在这个时候有个尖锐的声音刺醒了我,同样地,大哥和白红警觉地望向声源的方向。在门口,显然是白蓝遇上了熟识的常客,寒暄后欲扶其中一醉汉走。不曾想那个人居然挟住白蓝的腰,一手伸进上装纽扣间的空隙中去。想必是女子与生俱来的敏感,高音频的喊叫石破天惊。

我乜斜着眼睛,面色烫红。醉汉死不放手。在这个极短的瞬间,我体验了复杂的情感。如果白蓝能一贯冰清玉洁,会有人来妄为吗。同时我也同情她,像童年时注视只有脆弱生命的小昆虫。然后是仇恨溢满了心胸,轻而易举地激起了生理反应。常说人是理性的动物,我不该听命于过激的情感。但这回理智也告诉我:应该收拾那个B。同时大脑还给出一套方案。

我站起身来,提上背后的椅子往地上用力砸了一下。椅子散架了。我把椅背上的一根木棍拔出,抄在手上,向白蓝跑去。

醉汉已经被人拉开,我才看清他的脸,居然还年轻而眉目清秀。这使我更加怒不可遏。我想起当年手持一根钢水管打翻三个人的时候。那时侯我还很年轻,在读一些意思显而易见的书,上一些轻而易举把握的课。钢水管的性能要比现在手中的木棍好得多。

竖起棒子瞄了下,以防手抖。一棍下去,没见血,第二棍下去,手感顺多了,打开了一道口子。那个醉汉居然还想扑上来,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住他的衣领,抓到门外去,然后额前一棍,颈后一棍,终于把他摆平在地上,再在后心上踩,直到我后脑上挨了一拳。转身发现是一伙的小流氓。本地的流氓只有在骂街上有才能,其实软弱可欺。没有必要同他们罗嗦,我手里有家伙,砸了几下,扫了几下,个个都见红了。发作之后我清醒了很多,于是才感到很惭愧,我怎么可以用家伙打一个醉人呢,的确很丢人。我摔掉棍子,扬长而去,听见背后喊话:“我认得你这张脸,有种你等着。”

又是深夜,受过父亲关于年轻人不该冲动的训诫后,我去洗澡。我躺在浴缸里,耳朵沉在水下,周围虽不是寂然无息,但总没有了人世的喧嚣,所有的声响都是如此的浑厚,比及空气中轻浮的笑声令人惬意得多。记得有人说过:现代人莫大的悲哀就是只有在浴室里才能找回自我。而我,只有在水中才能找回宁静。不知大姐听了我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又会微笑,认为我恋母严重,希望回到子宫中去。说实话,无尽且甘美的黑暗对我很有诱惑。

我闭上眼睛屏住气息,凝视自己。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积极地行动。每一个行动的目的总是一样的卑微,即便穿戴着某些华服。过去我肯定我玩世不恭,我认为人生只有几个有价值的东西,值得为之奔波。比如说爱情。我努力向白蓝证明我的爱,可事实上我也困惑我是不是爱她,我为她做的一切大多有满足自己的成分。但这至少比我所见到的,世间充斥的,带有表演性质的示爱来得真诚。

我也受了点伤,擦干身体,我要休息。

眼睛在夜里睁开了四次,三次看见黑暗,一次看见黎明。

我感到很奇怪:时间似乎不是匀速运动的。过后的几天转瞬间过去了,但几天后的一个中午的一个时刻,却漫长的出奇。我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弄堂里抽烟,突然背后一痛,然后又是一痛,再是一痛,到了第四下,我才从烟中反应过来。我被人暗算了。头脑中顿然闪过很多念头,最后一个是令人愉快的安慰:也许从此我的矛盾不再需要我自己来解决了。自然,我想到了让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可我没有确定究竟是谁。到了第四下,未及转头,人就软了。

 

 

 

尾声

眼睛又可以睁开了,耳边的呼啸声烦人极了。我在一辆救护车里。

眼睛睁开后就不愿闭上,哪怕是眨一下眼也会巨痛。我看见了有老师有同学济济一堂分坐在两边,也看见了身上的被单如宣纸着墨一般延展着红色。背上有七处伤口在疼,疼得发痒,使得全身牵连着难受。

我明白了:刚才原来是个梦。我记得有书上曾写过:人在弥留之际将会回光返照,将会回忆他的一生。我的一生比别人短,梦做的看来时间不长。他人往往直到急救室里才醒来,而我还在这个嘈杂的箱子里。白蓝、大哥、白红、大姐、父亲都不在,但没有关系,他们在我的梦中已经出现,陪我度过了漫长快乐的时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到这里,我想,该想的我都想了,不该想的我也不能想见,于是趁着没人发现我复苏赶紧忍着痛闭上眼睛,省却了他们大呼小叫。我要再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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