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午后

在午后,满心欢喜,闲散适宜,阳光满地,遍是黄金。——题记。


1。

叶重重,你想太多。老师这样对她说,对她的家人说,对其他所有认识不认识她的老师说。

叶重重,那个女孩,总是想太多。

叶重重的下牙床落了一颗牙。别人对她说,下牙床落了牙,要把牙高高的抛起,尽可能的高高抛起,这样新牙才能很快的长起。叶重重把她的牙齿埋进了泥土里,埋的很深,那颗断齿,来年会不会生根发芽,结一树的牙?

那一颗牙齿始终没有再长出来,笑起来的时候嘴里有一个洞。叶重重将嘴抿得紧紧的,不肯笑,眉也皱得紧紧的。

她想她憎恨黑暗,是黑暗扼杀了的牙齿。她想起了她掘的那个洞,潮湿黑暗,蚯蚓在泥土里出没。会不会是蚯蚓吃掉了她的牙,使得她的牙再也没有长出来? 

她想一直不停不停的坐飞机。可以从地球的这一端飞到那一端。地球的这一端是黑暗,那一端是白昼。她要不停的飞,一直追逐光明,从白昼到白昼,漫漫日长。

飞机到底有多快,是否追得上光?要多快的飞机,才能追得上光?飞机是否追得上声音,如果他们再骂我,我是否可以坐飞机离开?飞机是否追得上手势,如果他们再打我,我是否可以坐飞机离开?我要不停的飞,从白昼到白昼,漫漫日长。

2。

胸前垂挂一块血红的玛瑙。必定从一块血红的玛瑙开始。是谁赠的血红,一直在胸前悬挂?
睁眼看见了自己的姐姐。

一次流产变成了一次接生,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姐姐,四个穿白色大褂的人,本来该是她的刽子手,却成了将她承接到这个世上的人。她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的姐姐,以为看到了幸福。

惨白惨白的灯光,明晃晃的手术刀和血,留了一地的血。姐姐将她捧在手里,她细小如虫,脸色发青。姐姐不知道如何是好。她不请自到。

叶重重一直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她也没有母亲。她只有姐姐,姐姐叫叶欢。她的名字是姐姐取的,她出生的那年姐姐十六岁,十六岁的姐姐将头扭过去,撩起衣服喂她吃奶,不看她。只有一次,后来姐姐用奶瓶喂她,倾斜的角度不够,她喝不着,她着急的看着姐姐,但是姐姐将头拧向别处,没有看她。

总是半饥,她从来不像别的孩子,饿了会放声大哭。她从来不哭,她不知道可以去对谁大哭,她没有父亲,亦没有母亲。她只有姐姐,姐姐十六岁,还需要谁人的肩膀,倚在上面痛哭。

姐姐哭,“我不想要那个孩子,我只有十六岁,十六岁我就有了一个孩子,长大我该怎么办?”

姐姐不知道长大该怎么办。叶重重也不知道。

她只想赶快长到可以自己喝稀饭的年龄。可以不再挨饿。九个月大的时候,叶重重踩在小凳子上,拿勺子喝稀饭。

姐姐的同学来看到她,惊叹,这是你的妹妹吗?多么可爱,他们捏她的脸,逗她说话,逗她笑,看见她嘴里那一个洞,自己就先笑起来。

他们说下回来给她带hello kitty的公仔来。

叶重重想,为何他们说要带hello kitty来?我并不喜欢那个头上扎了蝴蝶结的猫。我想要巧克力,或者麦丽素。麦丽素好甜,喉口被那样甜的味道充满,让人无法说话。麦丽素又那么便宜,一大包仅仅几块钱。

3。

是否应该喊他们做爸爸妈妈?他们是姐姐的爸爸妈妈,但是对他们我应该怎样称呼?

姐姐在他们的怀里哭,那么叶重重只好想我不能哭。

境地已是如此难堪。但叶重重不想让人知道,她不出声便无人知晓。

他们是姐姐,是姨,姨父。

她想她不出声便可以忍受。她想我是一个麻烦,对自己的出生充满了内疚。因此她怀着愧疚的眼神看着眼前乱作一团的景象。哦,姐姐,姨,姨父。

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想我很内疚,我为何要出生?她一遍一遍的想,终有一天内疚退去,仇恨涨潮。

没有一个人愿意长久的背负内疚。

她想我为何要出生,你们一晌贪欢,但是后果为何要我背负?很多年以后叶重重这么想。住孤儿院好过背负内疚。

4。

叶重重四岁的时候被送进了孤儿院。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是什么也没有问。领到自己的被褥,叶重重抱着厚重的被子往走廊那边走,没有回头。走到27室门前,推开门,余光扫向走廊那一边,叶欢已经不在那里。

“我叫叶重重。”她对一房子吵吵闹闹的孩子们说。

“重重?重重?”她们转向另外一个女孩,“纪重重,又来了一个女孩,名字和你一样呢。”

纪重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名字。犹如珠瓣。她在珠瓣里盛放。

她想是怎样的父母才可以生出纪重重这样的女孩?

纪重重也走过来拖了她的手,“叶重重,你真漂亮,你的母亲一定也很美丽。”

叶重重头很痛。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手被另外一个叫重重的女孩握着。恍筹交错,重重。叠叠的笑容在脸上重重绽开。

她想纪重重是如此美丽,左边的太阳穴在一抽一抽的痛。她想或许抽痛的频率的频率和心跳一致。心每跳一下,头便抽痛一下。在心脏跳动和左脑的抽痛中,感觉到生,生比疼痛大。肉体的痛苦微不足道。

手还在另一个重重的手里,已经想太多。

纪重重有病,传染人的。吃饭的时候坐得远远的,阿姨说,你们的毛巾和水杯不要和纪重重的弄混了。一模一样的蓝白条毛巾,一样的白搪瓷水杯,纪重重是27-3号,叶重重是27-7号。

是什么样的病会传染?叶重重想知道,我缺了一颗牙,缺一颗牙的病会不会传染。

阿姨皱眉,说,纪重重迟早会死的――希望她早点死,反正都是要死的,这样赖活着拖累人,你要是也想死的话便去和她玩。

5。

纪重重是被警察送到这里来的。

记忆里没有父亲,但是有很多妈妈。亲妈妈,大妈妈,漂亮妈妈,她们教她这样喊,她便喊,她们笑得乐不可支,用手点她的脑袋,嘴巴这么甜,长大骗死不知道多少男人呢。还有很多叔叔,大头叔叔,安徽叔叔,湖北叔叔。很多很多。

她从很多叔叔和妈妈中间爬来爬去。叔叔和妈妈们把一种白色的粉末放在勺子里,兑上水,在蜡烛上加热,然后用针筒抽了往自己的手臂上注射。

屋子里有很多味道,混在一起,纪重重一生只记得一种味道,尿臊味,体臭味,房子在腐烂,长慢霉菌,还有死人的味道,湖北叔叔死了,纪重重看着湖北叔叔,他瘦得整个骨架都突兀在外面,眼睛凸出,她看着湖北叔叔觉得很不可思议,昨天还抱过她的湖北叔叔今天死了。死是什么?漂亮妈妈说就是他不会再醒来,不会再看见你,你亦不再见到他。

但是湖北叔叔死后,纪重重还一直看见他。他在屋角,只要谁把目光转到屋角,便可以看见他。原来死亡是这样,他在那里,但是他已经和你无关。抱过她的湖北叔叔已经和她无关,喂牛奶给她喝过的湖北叔叔已经和她无关。原来死亡是这样一件事情。

那个人,他死了,他便已经和你无关。

房子在铁路旁边,每次火车经过房子便惊天动地的震了起来。

有人跑到铁路上躺下,等待火车经过,轧烂他的身体。纪重重在人群里看到了那具被轧烂的尸体,觉得很震惊。那具身体流了一地红红的液体。

那是血。大头叔叔抱着她,对她说。人死了便会流血。

但是湖北叔叔死并未流血。他的身体在发绿,越来越绿。湖北叔叔的血可是绿色?就像毛毛虫,可以从它们体内挤出很多很多绿色的血。

一天警察来了,他们抓走了所有的人,也带走了她。

她是谁的孩子?警察皱皱眉,好棘手的问题,这样一个小小女孩该怎么处理?他们把她送到孤儿院,入院之前为她做检查,发现她是艾滋病携带者。

该怎么办?为她看病谁来付钱?我们可没有钱,我们不过是一个市的小小派出所。

把她送到孤儿院,反正都是一群没有人要的孩子,多一个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也不要紧。死个把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的父母若要他们也不会把孩子送到孤儿院来,谁来管这个事情。

6。

叶重重照镜子的时候便想,为什么镜子里出现的是这样的一副脸孔,而不是纪重重的。

我们连名字都一样。

重重。重重叠叠的人生,就像是,我站在这面镜子前面,却看到了纪重重。

重重叠叠的人生。纪重重是我姐姐,不,她不是我的姐姐,她是我,早我两年出生的我自己。是否有很多我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出生?但我们都是重重,叶重重,纪重重,也可能是赵重重李重重汪重重吴重重,重重重重重重重重。回声回旋不去。

但纪重重不快乐,没有人和她一起玩。阿姨也不同意大家和她分吃一盒果冻,她没有果冻吃的,从小小的盒子里一勺一勺的挖出果冻,进了王莉赵美李乐彩的嘴里,但是从来都不会向纪重重的方向伸去。

那么不快乐不如死去。

死亡便是,她在那里们,但是她已和你无关。

和你无关便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吃果冻,跳皮筋。都和她无关,但是她没有死,如果死了便不会睁着那么大的眼睛。

叶重重闭上眼睛,使劲掐自己的喉咙。

如果我死去,纪重重也将死去。谁人在杀我?谁人是谁?满脸涨红仍不肯松手,喉咙卡卡的响,谁人要杀我,谁人是谁。

阿姨看见叶重重吓了一跳,急急招来叶欢,你的妹妹有自杀倾向,我们孤儿院不想给人说闲话,请你把你的妹妹带走吧。

7。

叶重重离开孤儿院的那年六岁。她坐在车上,身子蜷着,衣服上还印着孤儿院的名字。她想她离开了孤儿院,但是她无处可去。

叶欢已经二十二岁。不再是那个十六岁会伏在别人肩头哭诉的女孩。在一家专卖店做销售小姐,她只是皱皱眉,说,别忘了你叫我姐姐。

叶欢亦供她上学,对人说,这是我妹妹。

叶重重喜欢数学,没有其他纠结,单纯的数字,确定的答案。她不喜欢疑问,不喜欢潮湿,不喜欢黑暗,不喜欢暧昧不清。

老师说1+1=2,举例,如果你有一个苹果,别人又给你一个苹果,那你现在手中有几个苹果?

3-1=2,你本来有三个糖果,吃掉了一个,还剩几个?

叶重重没有苹果也没有糖果,1+1便是等于2,3-1也是等于2,和苹果糖果有什么关系?没有苹果没有糖果。她仍然被数学蛊惑。

参加全国数学比赛,捧回大奖。国际友人来学校参观,她计算速度超过计算器。然而老师不喜欢她,老师对叶欢说,你的妹妹成天心事重重,我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需要想什么事情?老师喜欢的是张敏那样的学生,笑容甜美如苹果。

顽强而又固执,长到十多岁。一条裤子穿了很多年,很多年,后来短了,裤腿距离脚面长长一段,冬天风吹得整条腿都麻木,叶重重只有不把裤子提上,吊在腰间,走路要小心。叶重重想如果自己永远不用长高多好。

后来就真的不再长高。周围的女孩身高似乎是一夜之间就窜了上去,让她不自主需要抬头看她们。为何叶重重一直那么矮小,就像是有一个人在她的体内,想消失,把自己躲藏起来,越蜷越小。

叶重重的数学越来越好,举目之下,没有对手,连老师也不是对手。有了问题自己和自己计较,她被数学蛊惑。

举目都是真理。两点确立一条直线,这是真理。我的出生,我的死亡,这是两个点,确立一条直线,有且只有,唯一,一条直线,我在这里,路标明确,通彻无比。

8。

初潮是十五岁来的,好迟。身体发育的这么迟,她生命有长长的割裂,需要踮起脚尖才可以触碰,腹痛如绞,站起来的时候裤子上一片血红。蹒跚着回家,只知好痛,家那么远,这条街似走不到头,那么多的人在看自己,她惶恐的想跑,但太痛了,无法敏捷。

叶欢骂她这么丢脸。

丢脸的方式之一。她坐在桌子前努力的演算。笔尖在纸上斯斯摩擦出声音。这仅仅是丢脸的方式之一。她的生命是一个巨大的集合,集合的名字叫做丢脸,其中包含了无数叫做丢脸的子集。

她一直感觉身体无法打通,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堵塞。身体有莫名的淤伤,青青紫紫。时常觉得自己处于停滞状态,每一次冲击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用数学怎样表达堵塞和停滞?她想,她不知道怎样与人解释。

她想起纪重重,如果纪重重在这里的话,她什么都不需要言语,连数字都不需要,只需要把衣服解开,将疼痛和淤伤展示给她看。

时常感觉处于停滞状态,时常疼痛,时常站于镜前看自己满身的淤伤。静静的想,似乎我懂得太多,又似乎什么都不懂,想起自己一睁眼看到了手术室里令人双眼乍痛的白昼,静静的想,多么笨拙,转身的时候多么笨拙,辞不达意多么笨拙,撇过目光的那一瞬间多么笨拙,静静的想,多么荒凉,才一秒,便扑了一脸的蛛丝,结一网灰暗的虫,静静的想,多么贫乏,只有这么一寸立锥之地,转身鼻尖便碰上冰凉的玻璃。

9。

叶欢在她读高二的时候失踪,随一个男人嫁到了香港,不再需要人民币,将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叶欢对她说,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下去。

她想起纪重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的母亲一定很漂亮。妈妈是个美人,她蹲在地上,将平铺开的人民币收拢起来,妈妈是个美人,多美的美人,她去了香港不再回来。

叶重重喜欢光明,她在午后的街头行走,那么闲散的午后,阳光灿烂,满地黄金。有谁想到这样一个瘦小的女孩会是一个贼呢?她偷钱,深知没有比午后更容易得手的时候。

如果能有很多很多的钱,是否会去过另一种生活?叶重重并不确定,她对物质的要求并不高。但是她想要得到很多很多的钱,那样她便可以有选择。

选择是否便是自由?如果她有很多的选择,是否代表她有很多自由?其实选择和自由无关,但是可以随意选择中午吃什么买什么样的唇膏会让自己觉得富有。

拥有的第一支唇膏是绿色。她用它抹嘴唇和眼睛,绿绿的一张脸,走到太阳底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一颗植物,好干渴,正滋滋的蒸发水份。

抹绿色唇膏的那天杀了人。

杀的是一个老人。她偷了钱正准备离开,老人却叫喊了起来。如果她不叫喊我便不会杀他,可是他一声喊得比一声激烈,不得已只好杀了他。

亦不知道到底砍了他多少刀。下楼的时候在口袋里发现了一截小小的白骨,但是已经无法推测那是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也无法猜测这样一截小小的白骨怎么会落到自己的口袋里。叶重重靠着楼梯想了很久,她不知道是否该丢了这截白骨。

她睡着。在梦里感觉旱裂,有人拿刀子刮她的喉,一层接一层,逼的好紧,她是生于水边岩石上的青苔,阳光曝晒,裂成一片片,要分崩离析。

10。

杀了人,因为尚未成年,判了七年的刑。她没有父母,所有人看她时候的眼神里都写着“怪不得”三个字。她被人揣测,她坐在被告席上如坐针毡,他们在揣测她,想她有着怎样怎样的童年,多么不幸,杀了人,她被人揣测,被人鄙视被人同情。

读工读学校。老师上课,提问到她,说“叶重重,你起来把这句话读一遍。”

“过两点确定一条直线。”

“好。”老师示意她坐下,“各位同学,这是一条真理,应该记住。”

上课的时候要坐得挺直,双手反背在身后,上课是为了将摆这个姿势,谁也没有指望他们能在课堂上学什么。

叶重重想这样也很好,每天时间到了,午餐铃响了便提了自己的饭盒去打饭,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今天做什么明天做什么也不需要自己考虑。

其实我并不愿意想太多事情。所渴求的人生,不过是想被固定,被喂养。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多么让人向往。人是一根藤蔓,想要依附。

叶重重每餐能吃很多东西,三碗米饭可以轻易见底,只是这样能放开大吃的奢侈也并不多。她往嘴里塞米饭,想,我多么的热爱米饭。吃吃吃,吃吃吃。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米饭。
出去以后呢?出去以后能做什么?

我的人生逼仄如一条狭长黑暗的通道,需要侧着身才可能通过。

我何其憎恨黑暗。可是我住过孤儿院,蹲过牢,都是那么黑暗不见光的房间。

生命也并非不快乐,至少我没有感觉到不快乐。我随遇而安,只是去适应而已,像一只小舟去适应浪尖――生命这么庞大,怎容我不快乐?

11。

减刑到五年。

出来以后变开始蓄长发。如一部慢片一样活着,带着那种类似电击之后残留的那种恍惚,安静而又缓慢。

换了好多工作。一开始是在一家理发店做助手,给人洗头,剃胡子,满手的泡沫,手脱水的厉害,反正理发店女子的便宜是人人占得的,于是那些手在满是泡沫的脑袋下伸出来,捏捏她的屁股,触触她的胸。叶重重什么也不说,只是承受。

因为习惯了承受,简直以为是余生俱来,类似于本能。

坚韧如柳,我能不能学会随风起舞?

后来也给别人做头发。她安静而缓慢,但是却不细致。安静缓慢如同丢了魂,将滚烫的铁板碰上了客人的头发。

道歉道歉,赔掉了一个月的薪水。然后被辞职。

去饭店做服务员。这是一家日式的饭店,她站在门口,对来往的人大声喊:“欢迎惠顾!”“一路走好,谢谢光顾。”配以九十度的鞠躬。

她想我的腰或许会这样坏掉。一次次的弯下去,欢迎辞要大声的喊出,她长久的站在玄关处,看着里面的快乐,然而和她无关。

“欢迎惠顾!”

在客流稀少的时候,躲在厨房里吃饭,大口大口的吃米饭。她觉得如此饥饿,胃是一个无底洞,胃下垂她不知道,她吃吃吃,好饿,吃不饱好冷,所有的东西都在流逝。

哗啦,哗啦,哗啦。

一次次的弯下腰去,显得更加矮小。有一个人在她体内,一直想逃,一直想消失,所以身子好矮,但是――逃不掉,怎么都逃不掉。

吃掉第四碗米饭的时候,听见别人的嘲笑――叶重重,简直是猪,比猪还能吃,吃相比猪还难看,上辈子肯定是个饿死鬼。

哗啦,哗啦,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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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又换了工作,做一些小工,很难找到工作,因为偷过东西杀过人,超市招收收银员,去面试,别人不要,可是有些人连两位数的加法减法都常常出错,算术不好又怎么样呢?我们有电脑,电脑算帐不会出错,但是我们不能要一个小偷。

再后来寻找一份工作,在蛋糕店里做蛋糕,往蛋糕上挤字,某某某,周岁生日快乐,在一个十七寸的蛋糕上,有那么多的事情可以庆祝,生辰、升职、婚嫁、周年纪念……有那么多的节日可以庆祝,情人节、七夕、春节、元宵……

原来这个世界这么欢乐。

碰到旧日同学,来订蛋糕,二十一寸的蛋糕六层,原来要结婚了。同学亦认出了她,叶重重?既好奇又害怕,后来你不读书了,他们都说你杀了人坐了牢,我想怎么会呢?你那么聪明,数学又那么好,我就说,怎么会呢。

数学天才早就做不成了。叶重重记得自己在微笑,笑得脸都酸了,后来,后来……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总之……很难说。

已经知道在人群中行走要把自己掩盖起来。叶重重想,我只是害怕被轻视。

有了张力就有了美,有了对抗就有了美。就如跳舞,双脚急速的运动但是上身要保持不动,身体升高脚却下坠。有了对抗就有了美,身体已陷入泥沼但是嘴角要向上扬起。

可是旧时的同学如今已经结婚。旧时的同学向我打听过去。

仍不得不微笑。

13。

攒了一笔钱以后独自去旅行。黄山。她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可以无人识得。

是否可以连自己也不再认识自己?

站在天都峰从下往上望,往上望,那么高,那么辉煌,接近宗教,让人目眩神迷――禁不住的,往上望。目光跌落在一千八百米之下,群峰之间,白云漂荡其中,由此及彼,那么近,但是不能直接跨越,要上上下下,下下上上。

忍不住就想往云里走,如果走进去,是否到达了另一个世界还是死亡?

下山的时候,雾漫天扯了起来,能见度不到半米。她听见很多人说话,但辨不出说话的方向。疲惫的想,原来这个世界的面目如此,那么多人说话,但看不见,就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出。她想在山顶上的时候,如果真的跨出那一步,便可以永远的,隐入云中。

离开黄山这个世界照常运行。

怎么可以照常运行?她是数学天才的,曾经,现在不是,现在她是小偷和杀人犯,在一家蛋糕店里做蛋糕,那么多喜气洋洋的蛋糕,这个世界怎么可以在毁了她之后回来按照常运转,或许本该有条定律叫做叶重重定律,但是已无可能。我还应该回到那家小小的蛋糕店,这是我的救命稻草,庆祝别人的幸福,以微笑面孔出现,被抛弃的命运是我的档案,我的档案里有偷窃和杀人,但是没有父母没有孤儿院,无法去提。

谁是肇事者?肇事者已经狡猾逃脱。不着痕迹。透明的冰柱在体内撕拉划过,但无人见得。
但世界仍教会我要微笑。

从不流泪。被我杀死的老人,那么老了仍然存在,记得他在我捅他第三刀的时候泄出了屎尿,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若我怀有慈悲我应该在那刻哭泣落泪,为我犯了的罪。但是真奇怪,除了疲惫,别无其他感受。

观音菩萨对我佛说,众生已度尽,我可放下心来。此时我佛打开婆娑世界,让菩萨看到芸芸受苦众生,菩萨于是留了两滴泪,一滴是慈,一滴是悲,两滴泪化为两位尊者,是为绿度母、白度母。

我不流出,因此我掠夺。

14。

然后想起叶欢离开那天对她说,我的一生不能就这样下去。

叶重重想自己这一生应该怎样下去?她找不到肇事者,找到肇事者又如何?这个世界如此强大,她想她想,这都是徒劳的,她并不怨恨。

怎样让自己更好的活下去?

要多么强大才可以无视命运抵抗命运?她想她或许可以。

回到蛋糕店继续做蛋糕,大姐是好和气的人,打烊之后让她把买不出去的蛋糕拿回去吃。天天吃甜腻的蛋糕,令人厌烦。

但是要学会忍受。叶重重,要学会忍受。

可是难道要永远在这家蛋糕店里做蛋糕?被人知道她的不甘心,被人取笑。你为何不去发明永动机,一夜成名?

她自己也笑。已经不在乎被人取笑,是否被人取笑和自己生活何干?但是她不能原谅自己竟被人窥探了心机,在人群里行走要把自己掩藏起来。

伪造了一份大专毕业证书,是一所很偏远的专科院校,她想不会有谁去那里调查她证书的真伪。南下去一所私立小学去应聘数学老师。面试的时候举座四惊,她的天才并没有摒弃她,只是再无发展的可能性。

顺利的拿到聘书,教小学生数学。12345,教他们识数。十位数的加减法,为了教会他们,不得不这样上课:1+1=2,举例,如果你有一个苹果,别人又给你一个苹果,那你现在手中有几个苹果?3-1=2,你本来有三个糖果,吃掉了一个,还剩几个?

真愚笨,戴着眼睛改作业,满眼的红叉叉,一个问题反反复复说过无数遍,交上来的作业仍然是错误百出。她想她焦头烂额。期末考试,她班上的学生成绩最差。年老的老师教育她,何必那么死板?这群孩子,家里的钱多得花不完,考试之前透露一下题目,让大家都有一个好分数,孩子好交差,家长喜笑颜开,你也是称职好老师,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茅塞顿开,从此势如破竹,果然皆大欢喜,年底拿到红包,好多的钱,过年那天一个人去饭店要了一打蚝,一只烧鸡来吃,往肚子里塞,欢快的吃着米饭,整整吃了三碗,吃吃吃,吃吃吃,一直到肚子里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落下泪来。外面的灯光何其绚烂,周围的杯盏交畴,她一个人欢快的吃着东西,落下泪来。

第一次落泪,缘起欢快。

15。

称职好老师叶重重,结果班上一个孩子在三年级的时候进了精神病院。她和训导主任一起去看她。那个孩子练钢琴,所有的家庭老师都告诉她她是天才,然而她去参加钢琴比赛,别人都告诉她你弹琴是多么的难听,她很失望,她每天每天的练琴,那些老师仍然告诉她你是天才,她问她身边所有的人我弹琴如何?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很好很好,但是她已经生了病,无可挽回。 

这么容易便摧毁,生命何其脆弱,但是叶重重想我不会。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有病人拉着医生的手倾诉,“医生我好痛,你告诉我那是错觉,可是我真的还是好痛,你说是幻痛,可是幻痛仍然那么疼痛。”

叶重重翻看那些病人的病历,一个女人在一次手术里失去了子宫,她总是想剖开自己的肚子,看看自己的子宫到底何在。

叶重重问医生,精神病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说,哪里有什么治愈的办法,我给他们吃药,一直让他们吃到什么都不想,便可以出院,什么都不想便没有事,没有幻痛也不会疑神疑鬼。

原来这便是治疗的办法,如果你痛,便掐断你感知痛的神经。什么都不想,不悲哀,也不狂喜,世界归于平静澄清湖水。

16。

没有人知道她是偷窃犯和杀人犯。她是数学天才,给高年级的尖子生上奥林匹克竞赛辅导班,学校许诺,每得奖一人,便给一笔奖金,辅导老师们分摊。

最后有四个人拿了三等奖,两个二等奖,还有一个特等奖。学校没有食言,准备发奖金大家。叶重重忿忿,讲义由我撰写整理,练习题由我设计,但是,我只能拿其中一份,这一份和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谁人可是女神?挺着结实的胸脯,半裸着胸,微合着眼,一手执剑,一手执天秤,审判公正无私,谁可做到?

女神的雕像在校园的花坛内,哦,多么可笑。

但这是南方,美丽新世界,中国,中国的南方,热热闹闹,一拥而上。多么杂乱无章,但是何其包容。

恶在骨头内滋滋生长。芬芳若蜜。

张老师接到校长电话,校长说,家长告诉我们,你对小孩子的作业考试放任自流,成绩也不真实,一问小孩,什么都不会做。我们是私立学校,家长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现在家长对你不满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张老师被解职了,两个人的钱一个人拿,叶重重多么快乐。谁也不会知道,打电话给校长的那个家长是她花了十块钱在路上随便找人装扮的。

她是本校最好的数学老师。学校甚至愿意出钱让她去北京深造。

数学才最为美好,和谐、美丽、敏感、优雅、最为简洁有力。

她想她是数学天才,数学里没有杀人犯、偷窃犯。她在数学里,身份可以那么端庄。

课余闲暇便看书演算,不过是个小学数学老师,何必呢?难道要真的写了论文去国际数学家代表会议上朗诵?数学天才又如何呢?康托为研究无限集得了精神分裂症。你又不过是小学数学老师。活着一世,贪这一世的欢吧。谁不是苟且?女人都应该爱服装,爱什么数学呢?
但是叶重重想,这不一样,数学让我,有所掌握。数学让我有所归宿,我怎么可能一辈子住在一件衣服里,但是我可以一辈子住在数学里。

十月份北京就好冷,一双手泡在冷水里里洗衣服,骨头都会痛。同屋的女孩好爱惜自己,往自己手上一层层的涂护手霜。但是叶重重骨头都在痛,卡卡卡,蹲下来慢慢想,我要怎么爱惜自己?我要怎么爱惜自己才可以不痛?要怎样,要怎样才行?

数学能不能让我不痛?我痛了有谁对我怜惜?

越发对自己娇纵。笑着对自己说,来,吃吃吃。

17。

E=MC^2

宇宙最后的方程式。叶重重为这样的简洁而心动,是否一切皆在其中?

她之前所心仪的不过是古典数学,法则亦多么美丽、庄严。秩序的,数理的。如巴赫的音乐。真理在我们之外存在,真理最大,无论我们是否掌握真理,但是真理掌握我们。

每一次呼吸便是一次氧化。

真理解释为什么需要吃饭需要睡眠,需要排泄,真理解释出生和死亡。

真理解释星之运行,真理解释天体亲疏远近,真理预言新星的诞生,真理预言某颗星将寿终正寝。

但真理能否告知每个人存在的必然性?若每个人都是不可避免不可选择的存在,那么,我的主体意识何在?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是否意味否定自我?既然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何在?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就像被归于某个集合,集合的属性是你的属性,不能否认,否认即抹杀自我。康托说,所有物质的性质都可以分类,组成不同集合。集合甚至总结无限。无所不表,美丽的数学语言。

但康托为了无限集而发了疯,死于精神病院。他的理论,导致了本世纪的数学三大危机。整个古典数学的根基为此动摇。

真理原来可被推翻。真理是在相对前提相对时空下的真理。

谁来最终裁决一切?像最终审判那样的,为你定义?

两点确立一条直线,这是真理。我的出生,我的死亡,这是两个点,确立一条直线,有且只有,唯一,一条直线,我在这里,路标明确,通彻无比――并不一定,世界并非二维,除了空间坐标,还有时间坐标存在。时空。浩瀚令人心动。时空可以改变,如果可以超越光速。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

很多事情无法回想。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如果我生命里没有出现过纪重重?

如果回到十年前。如果我没有偷过东西,如果没有杀过人?再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叶重重有些恍惚。沉闷迟钝,饭菜的馊味,老人泄出了屎尿。她杀了那个老人,但是她走出屋子的时候没有悔恨,亦没有流泪。

她只是想,多么疲惫。似乎是肉身在做这一切,而自己在肉身之外冷眼旁观――这又是多么无聊的一出戏,不由得,打了一个哈欠。

原来没有人逼自己这么做。别人以为偷窃和杀人是因为她的出身――没有父亲亦没有母亲,审判官不吝给她同情。但是,叶重重想,其实那个下午,不过是自己遭遇自己,邪恶是自己的一部分,它来的时候,她迎向它,接纳它。

生命本来由意外构成,意外的遭遇,某人、某事、杀人和被杀。生命有很多意外,死亡不过是其中一种。

18。

再次遇上纪重重是不是也是意外之一?不不不,她拉着纪重重的手说,你看,我们有同样的名字,现在又在北京相遇,这一定不是意外,而是命中注定。

纪重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纸详细报道了她的经历,纪重重说:“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有很多陌生的阿姨和叔叔,我在他们之间成长。”

报纸的语气婉转细腻,很多人给纪重重汇钱,鼓励她: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但是你可以选择坚强的走下去。演艺明星给她捐钱,经纪人来到她身边对她说:×××因为演出在身不能亲自来看你,她看了你的事迹很感动。经纪人和她握手,等待就绪的闪光灯一阵狂闪,纪重重也往自己的脸上挂微笑,挂泪水。

纪重重对报纸说:“这么多的人关心我,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我非常的感动,感谢社会对我的关心,我会……”。

叶重重抱着报纸,笑得天花乱坠。“没想到,纪重重,你竟成了名人。”

纪重重往自己脸上画眼线,“谁在乎呢?我反正是要死的――大概也拼不了多少年,病毒到现在还没有扩散,我大概是生命力很强的那种人。但是生命力这么顽强的活在世上竟是为了受苦,我才不干,要享乐啊,谁知道,这具身体,一年以后,又是怎样?”

纪重重转过身对叶重重笑了笑,“你见过死于爱滋的人吗?我认识的一个人,死的时候还不到六十斤,淋巴结肿大――我只觉得,光淋巴结就应该有十斤,活到最后成了一具活骷髅,你愿意?”

叶重重摇头,谁也不愿意。

纪重重大笑:“这就是了,他们凭什么来劝我积极向上?是谁规定人活着应该积极向上,我所要经历的死亡,他们不会明白。”

叶重重见她如此,只觉得伤心,但是无法安慰。但纪重重何须安慰?她笑着说,“不用对我同情,我并非弱者。我手头有钱,只需此刻手头有钱便可,我无须担心明天。”

纪重重收拾妥当出门跳舞。她仍然如此美丽,她无须担心明天,因此此刻活得丰盛热情。因为她站在最深的暗夜,所以没有暗黑的影子。

她那么美丽,一定会有男人来和她搭讪,她会告诉他们我叫露丝或者是雪莉,小R,她会和靠近她的男人上床,或许他们都能获得高潮,而那些男人,因此不明不白感染上了爱滋。
哦,重重。

(谁说我不,憎恨生命?)

叶重重站在暗夜里,脸上浮现出分享秘密的笑容。

19。

数学哲学史教授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讲课。

好大好大的问题一个一个的抛出来,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沉溺于思考和发问中,他亦要所有的学生一起陪他沉溺于思考和发问。

经历过一回合复一回合的不信,求证,明白,否定之否定,所获得的空待。

我们是否能够相信神?神无所不能,神不可验证,神能否自己验证自己?如果神可以自我验证,那么神便不是不能验证,但我们却不能验证他,对我们来说,他是否就是不存在?神如果不能自我验证,难道他还是无所不能?

叶重重想,这一切都早已超过一个小学女教师所需知识的范畴。

(她是数学天才的,曾经。)

(但现在已无可能。)

叶重重想,原来连数学我都可以舍弃不要。无限的接近只是因为永远的无法获得。其实是,我以为我是数学天才,但是,我终不能掌握数学(无人能够掌握)。

我终一无所获。

(甚至不再年轻。)

课程结业,我可再回到南方,作为一个小学数学女教师,我将在粉笔灰和加减乘除里存活,我将反反复复纠正我的学生24×5=100之类的错误,竭尽心机。

如果我可以获得职称,我的月薪便可增加五百。

叶重重想,冬天北京的风好凛冽,叶重重端着牛奶坐在窗前,看漫天的塑胶袋落叶舞啊舞啊,并不想去上课。

纪重重终于在这个冬天由艾滋病携带者转换为艾滋病患者,叶重重接到电话,丢了话筒套上靴子便要去看她,没有听到纪重重在那边说,“何必呢?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你又何必来看我,不就是那么一回事。”轻笑。

叶重重一路在想我可怎么告诉她,我要告诉她你一定要坚强,又不是没有钱了,发病了仍可再活一段时间。

但是纪重重已经自杀。白布拉过头,盖着她的全身。叶重重站在这一具尸体面前,才觉得自己可笑,这一路上慌慌忙忙想要怎样安慰她。而她,本就最不屑安慰和劝导。

生之时对着采访机说:“感谢社会对我的关心,我会……”。转了眼,便描了眼睛出去跳舞,快乐流转在肉体和肉体之间,要分秒必争。撒手也及其干脆,转眼便去,毫无留恋。

想她儿时,坐在一群孩子之间,那么的不快乐。成长之后,看见她的鲜艳,但转瞬即失。叶重重也不觉得悲哀,也不懂得怜悯,只是心底一阵阵兔死狐悲的心悸。

我们那么相像。

不不,不。我永远不会选择自杀。

一个人只能承当自己一个人。

20。

从医院出来,天已全黑,站在公车站牌下面等车,这一辆过去了,那一辆过来了,都不是她等的那一趟车。好冷,风刮得连人都站不稳。叶重重抱紧自己,想给自己再多一点温暖。

灯光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连影子投射在地都不那么明显,细细淡淡的几条,一条影子重叠着另一条影子。

那么冷。车还是不来,面前一辆接一辆的小汽车过来过去,她认得的,她是认得的,这一辆是桑塔纳,这一辆是奥迪,那一辆是宝马。

幸福。如果这一刻我不用站在这寒风中等待一辆戈多般怎么也不来的公车,上了公车,站在人群之中,又被挤得肋骨发疼--数学,去你妈的。

回到房间,暖气管里似乎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叶重重大喜,把耳朵贴上去,原来是幻觉。
夜里做梦,发生了火灾,所有人均往楼下冲,只有自己,慢悠悠的摸上了最顶层的平台,看着这个城市的众多建筑,原来都一个模样,一层搭一层,细细高高。她看清楚了这个城市,不管平日里是如何的谦恭有礼,逃生起来均慌乱无张,争先恐后。

夜半醒来,月光冷冷,落在悬挂的衣服上。窗外车来车往。纪重重说起北京,纪重重说起夜晚,都似碎片,在脑内慢慢浮现,但都拼不起一个完整的意象。

见证过她生命的人,最后连纪重重也死去。死亡便是――她在那,但是她已经和你无关。
叶重重想,她要在这个酷冬的末尾回到南方。

并且决定开始节食,她想,如果我比现在瘦十斤,一定会比现在美丽。

21。

从北京到南方。纵贯大半个中国。临座的女孩不肯睡,一直看着窗外,惊叹的说:“我从来没有去过南方。”

叶重重回道:“有什么可看的呢?到哪不是一样?你不睡便坐过去一点吧,我很累,想睡一会儿。”

然而南方和北京是不一样的。叶重重想我比较喜欢南方,这里的人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未来如何,尚且不知。

至少现在属于我自己。叶重重暗下决心。

蓄起了长发,上课的时候将头发盘起来,雅芳的化妆品购置了全套,宝姿的套装乘打折的时候购进两套,一套浅灰,一套米黄,穿着宝姿站在粉笔的尘雾中,她并不觉得奢侈。

她精心装扮自己,准备待价而沽。

学校的老师张明伟找她约会,但是他不是一个好买主。叶重重客客气气的推却。

班上有学生,父母很早离异,叶老师为他开小灶,作家访,称职好老师,告诉他的父亲:没关系,小男孩,比较调皮,这么聪明的孩子,多用点心,成绩自然会上来。

三个月后叶重重和这个学生的父亲结婚。

其中有很多细节,但是终归目的达到,一些小小的心机自可以略去不提。结婚那天只有一个小小的聚会,叶重重穿了一件红色的旗袍,抹了脂粉,带着恬静的微笑与客人举杯。

但是身上的这件旗袍值好几千呢,但一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穿。酒泼翻在上面,别人赶忙道歉,她也只是微微笑,连说没关系没关系。

想两年以前自己还站在日式的饭店门前,对往来的人鞠九十度的躬。如今华服在身,仍然很镇静,人前做得体的家妇状。

不见得我的人生,就要如此下去。

略微的恍惚,是宾客在大声说颂词。

魏思华便执着她的手站起来道谢――哦,魏思华,现在是她的丈夫。

叶重重和魏思华的婚姻,不是基于误会,更不是基于爱情,只是基于诚实。

叶重重从头到尾都没有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是,我是希望能嫁给你。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做生意,事业有成,精于世道。她不觉得在这样的人面前有掩饰的必要。

她也知道他在分析,这场婚姻,于他有什么好处?他所付出的,不过是些钱,但是可以换来一个人在家,照顾他的孩子,给他补习数学。

但是为什么要是她?同样花钱,雇保姆和家庭教师,孩子只是借口。不是因为她美丽,美丽对他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皮相。不是因为她纯真,她和纯真没有关系。选择她是因为她坦白,数理通彻,知道自己的位置,得出结果需要哪些条件,清清楚楚。

她希望与他结婚。而他回家可以有热汤喝。至少她可以满足他拥有一个家庭的假象。

她诚实,于是他也诚实。

“不如嫁给我,虽然我很没有诚意。”

22。

结婚之后,也并不经常一起生活。

魏思华常常外出,要回来吃饭便会打电话给她,她便备三个人的饭菜。

之间也没有性生活。

或许魏思华根本厌恶女人的身体,平日因为生意,陪人喝酒还陪小姐,喝完五粮液喝马丁尼再喝伏特加,颓醉之际,拿出合同,张老板吴老板李书记,你看这个好不好他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了他的笑脸?他在女子的怀中,手还放在女子的胸上,不同女人的胸有多大的差异闲来无事便这么想,其实没有性欲。其实想呕。

夫妻间第一次性生活是在结婚三个月后。他进入她的体内,进进出出,就像是搬房子。她平躺在床上,抱着他,眼睛看着天花板。折腾了几分钟,便撤了下来,发现有血,魏思华以为是她的经期到了,她摇摇头,原来你是处女?魏思华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讨得了什么便宜,留给她好大一笔零用钱。

虽说是夫妻,但关系多么像婊子和嫖客。

叶重重也只是微微笑,把钱收好。

成长期间的孩子总是让人感觉麻烦。魏思华的孩子处处敌对她,上课的时候带头起哄,作业不交,回到家与她横眉冷对。她也不恼,为什么要恼呢?他要怎样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日这个孩子或富贵腾达或穷困潦倒,责任并不在她。

叶重重也还只是微微笑。越发和蔼的如同一座雕塑。

也许可以这样活到五十岁。

23。

“你活着是否对生命感觉失望?”

――为何要对生命感觉失望?难道本应该有所盼?

叶重重摊开身体,一个人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感觉到垫子的柔软下陷。

“既然无所盼,为何要选择婚姻和富裕?”

――我只是一个物质女子。物质的快乐,比较实在,并且丰盈。

闲来无事看报纸副刊,麦克杰克逊殴打火烧猴子猩猩。他说我活着就是为了长生不老,花了好多钱把自己皮肤漂白,挂着一只随时都可能坍塌的鼻子,监视器可以窥见屋内任何一处,保镖打扮成众神,保卫卧室,世纪末忧心忡忡,又去买了潜水艇装满食物清水,准备随时到海底避难。

“对生命既然无所期望,那么为何仍然选择存在。”

――因为我已经存在。生是我们不可以选择的,死亡可供选择,其实可供选择的不过是死亡的方式,没有人能够避免死亡,谁也不能长久存在。

你可以选择喝百事可乐或者是可口可乐,但是不能选择什么都不喝,否则便会渴死,可以选择服安眠药死,跳楼死,煤气中毒死,吊死撞死卧轨死,可以选择爱滋死,癌症死,胸腔被割开缝合多个来回之后才死,肺结核死,全身浮肿死,咳嗽到死。

但是你能否选择不死?自杀并不神圣,因为死亡不供选择。

“要怎样才有权选择自杀?”

――是否选择自杀,选择怎样的自杀,是我们剩下的最后一点权利。如果我选择自杀,那么我所剩唯一可以自控的权利都不存在。为着保存这一点权利,我永不自杀。

痛苦是否可以分为:非常痛苦,不那么痛苦,有些痛苦?悲哀是否可以分为:非常苍白,不那么苍白,有些苍白?

选择自己结束自己,是所剩的最后权利。

叶重重想:我要善待。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