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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玫瑰是不该来这世上的,玫瑰自己也这么想。她的存在不过是一声在别人口中的叹息。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在斑驳的金色阳光下梳理她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白皙光洁的皮肤,骄傲的鼻梁,发怒时野蛮的扭曲的脸……还有注视她的那双厌烦的冷漠的眼睛……。这是玫瑰八岁之前对母亲的记忆,在这之后,母亲在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消失,没有一句告别的话,消失的彻底。

在她日渐长大的过程中,总有些邻居家的阿姨拉着她细细打量,怜悯的目光让她厌恶,哎,真是可怜啊……那么小……你看看,越来越象她姆妈了,这张面孔……。幼小的玫瑰木然的面对记事起就开始的这场争相表演虚伪同情心的肥皂剧。

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混少,年轻时穿着脏兮兮的破旧军装坐在街口贴满大字报的墙根下抽着骆驼牌的香烟,死盯着路人。没有人敢看他那双充满侵略性动物的眼睛,除了母亲。据说母亲就是被父亲“看”来的。

玫瑰记得父母的一次争吵。母亲把随手可拿的东西都往地上摔,在一片破碎声中,她听见母亲歇斯底里的咒骂,我跟了你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到是图你什么呀我……要不是有了这个小畜生,我还会在这!……把我的好日子还给我!……把我还给我!……还给我……!父亲抓紧母亲挥舞着的颤抖的袼褙,脸上暴出的青筋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凌厉,他的眼睛深的象口井要母亲掉下去……。躲在桌子底下的玫瑰,看见母亲安静下来,洁白的双臂无力的搭在父亲强健的手臂上,低垂着的被头发遮住的脸孔,摊倒在父亲的怀里。母亲的哭泣声象一只大手掐住她的脖子,不能呼吸。玫瑰的双手紧紧抓着一根桌腿,惊恐的睁大眼睛,在母亲绝望的哭泣中,窒息。

同父亲的恶名一样出名的是母亲的容貌,坐在弄堂里的老人告诉玫瑰,母亲年轻时是这一带最美的女孩,可见父亲招来的妒忌是不言而喻的多。在一次挑衅中,父亲的肾脏被“阴险的情敌”用带大钉的足球鞋一脚踢碎,母亲哭红了眼,不顾一切的跑去医院看父亲,陪着他直到出院,之后不久母亲就生下了玫瑰。

母亲曾经向玫瑰描述过那个被盛在冰冷的不锈钢托盘里的父亲血肉模糊的内脏,她随着母亲遥远的没有焦点的视线,仿佛也就能看得见那团流着血水的器官。

玫瑰始终觉得是父亲的那个狡猾的肾脏造就了这场独幕剧。 这个内脏是父亲的阴谋,是母亲等待的陷阱,她仿佛就能看见在那个盛在冰冷容器里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就是她被碾碎的破碎雏形。

玫瑰出生的那年,母亲十七岁。十九岁的父亲在母亲生产时没能在身边,据说父亲那时把他一个月的工资全去买了糖,见人就塞一把,所以父亲当然没能听到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据说母亲疼痛的撕叫声久久的留在医院的墙壁里发出悚人的尖叫,连着天空都被撕裂了般……

在那个提倡晚生晚育的年代里,十七岁的母亲、十九岁的父亲连着初生的玫瑰都是有罪的,不被承认,没有祝福。

之后的年月里,玫瑰象所有的婴孩一样依靠微薄的养料发疯着发育自己脆弱的肢体。在母亲烦躁埋怨的眼光中,玫瑰仿佛可以感觉得到,她肢体日渐的完整和母亲对身体倒退的恐惧,仿佛有着什么必然的联系。在父亲眼里,她可能正在扮演的角色是可以移动的摆设,是无数次的争吵里,一地碎片中,藏在桌下的那个“东西”,是被漠视了的叹息。

玫瑰没有爷爷奶奶,玫瑰的父亲是孤儿,是那个动荡的时代养大了也造就了父亲。玫瑰也是应该没有外公外婆的,玫瑰的外公外婆在母亲怀着玫瑰执意嫁给父亲的时候,把母亲打出了家门脱离了关系,母亲知道自己是不能回头了的,她的背后是一堵没有门的冰冷的铁墙。玫瑰不知道压岁钱是什么,过年的时候,父亲拉着她的小手去马路对面的商店里买糖吃,熙熙攘攘热闹的马路,手中花花绿绿的糖纸,嘴巴里甜甜的味道,这就是玫瑰的节日。玫瑰还是很喜欢过节的。

在玫瑰的幼儿园,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穿一件暗红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编成马尾系着一条大红色的透明丝带散乱着垂在后背的那个叫玫瑰的小女孩,因为在所有可以穿裙子的时节里,人们总看到那个女孩穿着这件象不怎么新鲜的猪肝一样颜色的裙子,还有漂亮的头发上飘零的陈旧的红色发带。路过弄堂口的同龄小孩看见她,拉着身边妈妈的手说,她就是玫瑰,她一直穿条难看的裙子,就是这条……。小孩穿着粉红色短裙,在领口袖口和裙摆上镶满了白色蕾丝花边,白色的棉袜和红色的皮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玫瑰听到了,玫瑰听得到,这是她唯一的裙子,她没有也不能选择。小小的玫瑰在一条连衣裙上知道了自卑,自卑象攀藤生物一般在她幼小的心里痴缠,根深蒂固。

是因为母亲的欢喜,头发成为玫瑰童年里奢侈的美丽。母亲喜欢给玫瑰洗头,在温热的清水中轻浮蔓延飘摇着的乌黑发丝,一丝丝都是活的,手在水中发间游戏,纠结在发中酥酥软软的。在这个时候,玫瑰总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相信这就是母亲的爱,虽然是断断续续的,不能长久。

玫瑰上学了,老师很喜欢这个在一群吵闹不安分的孩子中安静乖僻的有白皙脸颊,明亮眼睛和一头漂亮长发的玫瑰。玫瑰在这突如其来的毫不设防的喜爱中惶恐不安的享受着别人的温情。她依稀感到如果她能学的很好,会有更多的人喜欢她,母亲和父亲也就会对她很好的,可在玫瑰一次次兴高采烈的拿着满分的考卷给他们看时,母亲只上扬了下嘴角,父亲依然是不屑的漠视,站在暗处的玫瑰知道她的努力对于父母来说是徒劳的,他们不会为玫瑰而欣喜,在玫瑰身上也许有的只是叹息。

玫瑰记得八岁那年的初冬。

一个弥漫着浓重雾气的清晨,母亲蹲在地上直视玫瑰那张由于气候干燥开始脱皮的粉嫩小脸,看了很久,把手伸了出来,抚摩她的脸和一头浓密的黑发。母亲的眼睛不再是苍茫的晦涩,是种无法形容的决绝的坚定的哀伤……玫瑰记得母亲那时奇特的表情,一直记得……。

放学了就回家来,不要去外边野!听到没!母亲说完,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玫瑰惊讶于母亲难得的温存中,看着母亲卓越的身影埋入大雾,在一团团白色迷雾中,人影依稀,模糊,消失……。

那天一放学玫瑰就急急回家来,坐在门口冰凉的石阶上安静的等待。在她的脸上依然能感觉得到母亲散发着淡淡乳香的柔滑肌肤冰凉触感,玫瑰暗暗期待,期待着那手的阴凉再次眷顾。

天变的很黑很黑,父亲摇晃着身体回来了。不开灯的房间里,父亲闷头坐在地上喝酒。黑暗、阴湿的房间,脚下水门汀的阴冷从脚心慢慢往上攀爬,玫瑰站在暗处不由的发颤。

妈妈呢?玫瑰发出的弱小童声在这死寂般的潮湿房间里象被隐埋的枪口,一触即发。

父亲转过身盯着她,阴冷的兰色月光停留在父亲的脸上,刻画着父亲坚硬的脸,照着他的眼睛泛着空洞恐怖的青紫。

父亲猛的跳了起来,抓住玫瑰,往阳台上拖。玫瑰害怕的大叫,妈妈!妈妈!……。

叫唤什么!……你妈她不要你了!……走了!……妈的!……这个婊子……。父亲拽着玫瑰怒吼着,随手抓过露台上的剪子,往玫瑰那头长发剪过去。

不要!不要剪我的头发!妈妈!不要……。玫瑰哭喊着在父亲坚实的臂膀中弱小的挣扎。头发一丝一丝的掉落下来,借着初冬肆意的寒风飘扬,缕缕的长发转眼便消失在黑暗中。

一声坠物声。她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父亲把剪子和玫瑰同时摔在了地上,夺门而出。

玫瑰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手触碰地上一团团纠结的黑发,残留的眼泪滴在那些死掉了的头发上,闭塞的喉头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可以充当的哭泣声。赤裸着的勃颈被凉风吹着,僵硬。玫瑰眼里的泪正在被风吹干,留在脸上的泪痕涩涩的。

玫瑰知道以后没有人会替她洗头了,那水中发间轻扶的手不会出现了。

如果说在这个陈旧坚实人丁混杂的拥有充足生命力的弄堂里,那两间阴暗的厢房中,形式完整的,充斥着吵闹、死寂、冷战、干结的笑声、撕裂的叫喊、窒息的哭泣、破碎……的八岁之前,可以算是玫瑰的童年的话,那失却了母亲的八岁之后,充斥着那些的完整倾斜之后,随着玫瑰消失在黑夜中的头发,消失,完结。

作者:freeja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