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日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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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uler03.jpg (1247 字节)

 

 

时间回到1966年的夏天···

火车缓慢而无力地在生锈的铁轨上蠕动着,呻吟着喷出几团蒸气,向着北方爬去。

这是一部奇怪的专列。

无数的象这样的专列如同一条条死蛇一般在京沪线上挣扎着。

66年的八月,充满着活力、混乱和汗臭。

整个夏天,都满是火辣辣的味道。

车厢里充满了呛人的汗酸味、脚臭味和满车的尿味。载着满车的军装绿,摇晃着,摆动着,嘎嘎作响地向两边晃悠着。无数双脚堆积着、践踏着、拥挤着,满载着一车的忠诚和希望向中国的心脏驶去,带着盛夏的节奏,与酷热相伴着,滚动着脚下的通红的炭火,顺着铁轨的节奏跳起了沉闷的华尔兹。

我烦躁且不安地看着满车晃动着的人群,因为一个看上去很美的小姑娘真蹲在车窗边上,满面通红地撅着屁股向外撒出一条潇洒的弧线。我很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足足看了有两分钟,直到她无地自容地把那事儿办完,我才意犹未尽将眼光投向车外。

我很幸运地坐在木板钉成的长条凳上,车速就象一个行人,烧焦的木块敲打着车窗,也敲打着每一个朝窗外撒尿人的屁股;车厢在古旧的铁轨上摇晃,从身体的底下传来了车轮碾过锈成粉末铁轨的可怕声音,从我看不见的机车里冒出一股长黑烟柱斜穿过车外的田野,就象一只低飞的鹅。然而一旦我放下窗子,向下探手,就可以抓到一个或许真在走过火车边的男人冰凉的手。

透过那散发着烟味的窗户,那发黄发黑的窗户,可以看见无尽的田野在窗外延伸着,一直到地平线的另一端,重又回到我的身边来。那儿被烤焦的玉米叶挥散着焦糊的香味,灼热的风,黑黄色的枯草和蒸腾着的盐碱地在等待着。那儿充满了危险、暴力和阴谋。我知道这全然不是一个下雨的好日子,但是我深信不疑。晕车带来的轻微的呕吐感使我感到一阵眩晕,然而恶心的却不在是我自己。暗红色的焦炭被热风吹打着狠狠撞击在车窗上,脸紧紧贴着满是伤痕玻璃,溅起一片暗淡的火星--在我被挤扁的鼻子周围。

“她真美”,我想。

林晓冰紧挨着我坐着,打着磕睡,小小的鼻翼一张一合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垂在还未发育完好的胸部,一缕哈喇子顺着嘴角滑落到地上,留下一片水迹。我和她从未有过如此之近的距离,这是我一直渴望的距离。革命使得梦想变成现实,这就是它最大的好处。她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姑娘,狂热、天真、幼稚且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我从未想过要去什么北京。我生来就是个小小的上海男人,我热爱着十里洋场的气味,我热爱着美丽弄堂里的罪恶,我热爱着大街上的时髦姑娘,尽管他们说这是资本主义,可是我,对上海,始终热爱着。

是她,把我带上了北上的列车,在这充满恶臭的车厢里,忍受着煎熬和酷热,唯一换来的却只是一个平时不能达到的距离?

接受接见,不也是距离吗?

黑暗打断了我的思路,窗外的炭火已经很不清晰了,唯一可见的是星星点点的红色火星。再远处,无边的阴暗田野闪烁着恶毒的黄色亮光,一闪一灭着,诱惑着人们走向未知的荒野。我把脸伸玻璃里,融合着有机的碎片,向着车里张望着,就象一个下流却胆小的窥阴癖者。

人们互相挨着蹭着撕打着,一个穿着肥大军装的小子正偷偷把手伸进旁边一个熟睡的女生的衣领里,慢慢摸索着什么。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被拥挤在挤满死尸般人群的厕所里,一旁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倒在流着黄水的便池里沉重地打着呼噜。一个只有半张面孔的家伙大概是受不了晕车的痛苦正扒拉着窗沿奋力地呕吐着,乳白色的酸液顺着绿色的车皮流到边缘,被分散着滴落到身后的铁轨上,泛起一阵腐烂的酸味。所有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张大着嘴呼吸着众人的气息,浓郁而刺激着人的排泄欲望,最终化作一滩稀屎,软弱无力地瘫软在肮脏的地板上。

任何人看到这景象,都会感到欣慰的。

快二十小时没合眼了,北京应该就在不远了·················

彭克不由把眼光投向窗外,却见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各种处于熔融状态的气体,在七月骄阳的灼烤下慢慢凝固着,使得空气渐渐凝固成一块巨大的乳白色晶体,向外散发着橡胶烧糊后的恶臭。白色的蒸气,带着腐烂的味道,在窗外的空间里延展着,扭动着向四周移动着,挪动着进入了窗子里,很快地恶臭便充满了整个教室。

天空蓝得要死,让人透不过气的不仅是恶臭,还有足以蒸发一切的灼热。静电在干燥的空气里频繁地闪烁着,无声无息地燃起阵阵暗蓝色的火花。分裂着,撕扯着彭克的脑神经,我感到一阵恶心。窗外白色的晶体越来越大,慢慢地挤破了锈烂的木格窗,发出尖利的刺耳声。于是耳道里开始变得潮湿起来,缓慢的液体顺着耳垂滴落到胸前,把左面的胸襟染成黑色。浸透了麻布衬衣,沿着肋骨流过腹部,再顺着腹股沟流进两边的裤管里。

这样一来,我便什么都听不见了。

嗯,真好极了。

只有静电产生的蓝光,不时地划破黑夜的宁静。只有无声的错觉才使人产生一种恍惚的美感。一粒粒的原子在空白的空气里翻滚着,挤撞着,爆炸着,被撞击得四分五裂的电子,被弹射向远方浑浊的热浪里,搅起一条条的沸腾的肽链。它们互相追逐着,滚动着,缠绕着,飞向四面八方漆黑的墙壁,接着被狠狠地弹回来,以加倍的力量相互交叉碰撞在一起,迸发出无数闪闪发光的原子,樱花般在火热干燥的空气中骤然开放,然后慢慢地散去。

听力瞬间恢复,所有腥红的血水从决口的大堤汹涌而入,发出巨大的轰鸣,冲破了最后一片薄弱的头骨,把所有的破坏性的巨大能量倾注到平静脑湖中,溢出的体液又沿着鼻道轰然涌出体外,脑浆与血浆奇怪的混合物,漂浮的新鲜灰色颗粒还在黄红搀杂的液体中游动着,无情地带着我的肆虐的灵魂,尖叫着离开了我的脑壳。

热乎乎的液体流过唇边,我伸出了舌头:苦苦的。

我想自己大概快死了···

彭克颓然地倒下了,身上、地上、桌上淌满了半凝结的红黄色粘液,灰色的颗粒在里面痛苦的挣扎着,做着临死前最后的努力,以为了保持一个死者的尊严的姿势。窗外依然炎热,白色的晶体已经完全凝固了——全部的空气。只有橡胶的恶臭被闻起来象铁锈似的血腥味稍稍冲淡了些。

你全然已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因为地狱里亦人满为患···

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活着。

 

 

对于我来说,厌烦感就象一条无所不在寄生虫,总是毫无预兆地从突然我身体的什么地方钻进不防备的大脑里。于是无论我正在干什么,它便再也引不起我哪怕是一丁点的兴趣,只能使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巨大厌恶感,哪怕是象和小妞乱搞这种使人高兴的事儿。而被这种厌恶感包围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所以在这种时候,当厌烦感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我马上会停下正在干的活儿,去做点使自己不太讨厌的事儿。

而现在我就是正处在这么一种状态里。“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教政治的老曹在讲台目中无人地夸夸其谈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课,心里却厌烦得要死,看着周围人装腔作势地记笔记的模样更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

“彭克,请你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老曹突然说。

我操!他这是那壶不开提那壶!他明知道我回答不出。他要故意出我的丑我想。在他那副不知道断了几次最后用玻璃胶绑在一起的黑边眼镜后面我看到了老曹那得意洋洋的目光。

“啪!”地一声,于是我愤然踢倒了身边的凳子,在同学们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从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摇摇欲坠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不太舒服。”我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抓起书包拉开后门,把老曹满脸的愤怒和惊愕“呯”地一声关在身后。

刚下完雨,潮乎乎的地砖走起来有点不稳。我抓着木制的扶手一级级地下了楼。第五节课才开始,校园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影,肮脏的操场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小水塘。我在这些水塘之间跳跃着,一面躲避着被自己溅起的水花。虽说已经是四月了,可是我有点冷,就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加快脚步向着校门走去。

我有些担心地望了望那个低矮的门卫室,稍稍犹豫了几秒钟。但是想了想,还是定了定心,把头一低冲了出去。经过那扇窗的时候,我透过眼角偷偷地张望了一眼,那个蓝色的保安缩在那张大皮椅里,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懒懒地回到他的报纸上,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为难我的意思。

或许是出于感激,或者是别的什么愉快的心情,我放慢了些脚步。为了使自己显得更高兴些,我在一旁的小店里买了盒都宝,叼出一支后,却不急着抽。可是没走几步,才发觉没带火。于是只能很无奈地折回去卖了那种一块钱的劣质打火机。背着风擦了半天,才终于哆哆嗦嗦地点着了烟。想想刚才的情形,觉得自己真够傻冒儿的。

只有中午,天空看上去却是那种昏昏然的颜色。好比一个调色盘被涂上了过多的颜色,反而显得灰不溜秋的。风很大,烟头在我的鼻子底下一明一暗着,不时地有一两个废弃的塑料袋从我身边飘过。

街的一旁是一溜儿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小饭馆。时间还早,周围的一些学校还没有下课。而活儿都干得差不多了,所以生意也就显得不那么热闹,只有一些三三两两的闲汗,捧着比他们头还大的汤碗“呼哧呼哧”地往肚里倒着些牛肉汤。老板和老板娘们依旧满脸堆笑地站在门口,过分热情地对着来往的行人招徕着生意。

“来啊,吃牛肉拉面啊!正宗的兰州拉面啊!

“客饭客饭,五块钱一客!”

··························

我面无表情地穿过那些冒着热气的锅碗瓢勺,漫无边际地在街上荡着。肚子早已经饿得没有感觉了,早饭钱全被我省下用来买CD了。操!一想到现今打口带要贩到45块一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饭终究是要吃的。“干什么事儿的时间都可以省着点,就是吃饭睡觉不行!”这是我当医生的老妈时常教训我的。想着想着我不由就停下了脚步,顺手推开路边的一家小饭馆简陋的玻璃门,紧接着人跟着闪了进去。

里面光线很暗,原本就不大的窗上贴着茶色的糊窗纸。从正当中被人划开了一道,破絮似的在空气里飘动着。老板安静地在一角的柜台里无声无息地拨弄着一把乌黑的大算盘。两个喝得半醉的民工满脸通红地互相搂着倒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一进门的墙角里有一个女人默默的背影,对着一团桔红色的亮光,看不清些脸色。

我迟疑了一下,拣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我感到些微微的躁热。四处寻找了一下,才发觉原来是那女人正抱着个电暖器,那桔红色的亮光原来是从那儿发出的。女人的背影很瘦弱,头发在脑后散乱地盘着一个髻。从侧影来看,似乎三十多的模样。我疑惑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心想都四月了还用电暖器的真是少见。一扭头却发现桌子上放着一碗滚烫的牛肉面。我有点吃惊地望着一角的老板,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弄着,抬起头无声地冲着我咧了一下嘴,饱以一种职业性的微笑,又埋头于他神秘的计算中去了。我也想回应一个笑容,可是我自己只是感觉到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而已。

我大不安地转回头,仔细端详着眼皮底下的那碗冒着诱人热气的牛肉面。切得很细的面条蜷成一陀滚在一起。几缕牛腩漂浮在泛着油光的汤面上。汤是用老卤烧的,黄澄澄的表面看不出有很多油块。这说明熬汤时没有用太多的肥肉。那汤碗也是那种路边饭馆所特有的,沉重而结实的青花瓷,顺着碗边有一圈微小的缺口,一道细微的裂痕斜着劈过碗的一面,是很实用的那种大碗。一把同样颜色的汤勺搁在碗沿上,还架着一双早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竹筷。

屋里安静极了,安静得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氛。我望着那碗面,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个滋味。我很想连汤带面一口气全倒进肚里。安抚一下我那快要造反的胃。可是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告诉我这面有问题吃不得。我明显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里。

就这么熬了十分钟,眼看着那热气一点点地褪了下去,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终于还是抵挡不住饥饿的折磨,把所有的疑虑统统抛到脑后,端起碗先猛灌了一口汤。谁知道这汤虽然不怎么冒热气了,喝在嘴里却是说不出的滚烫。感觉就象吞进了一块烧红的焦炭,卡在食道口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苦说不出。

“哇”的一声。我张大了嘴终于把那一腔滚烫的黄色液体吐了出来。却感到大腿上一阵疼痛,原来全吐在了大腿上!我又气又急,“啪!”地一声拍案而起,想的是骂一句“怎么搞的你们这么烫的汤就这么端上来了!?”结果末了却发出了一声杀猪似的干嚎。

“噢···········”

老板依旧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毫不惊讶,好像他早料到着一切似的,极优雅地冲着我微微一笑,便低下了头继续着他的工作。那两个民工照旧象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互相搂着倒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

这到使我自己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一股愧疚之情竟然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仿佛为自己的粗鲁打破了这里的宁静而感到抱歉。我使劲地摇了摇头,再用力打了自己一下,这才发觉自己还活着。于是很气馁地一屁股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都宝抽了起来。

“唉·····················”

一阵叹气声从我身后穿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那奇怪的女人发出的。我竭力想使自己回头看一眼,却很踌躇着究竟要不要这么做。最后我还是发觉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这么做。我也就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发觉别人没有反映。于是很失望地掐灭了香烟,又拿起了筷子,一边吹气一面小心翼翼地吃起面条来。

也许刚才舌头大概是被烫伤的缘故,现在竟然没有了什么知觉。无论我怎么完命儿似的往碗里加胡椒粉,都是索然无味。顿觉得没趣了起来--如果冰凉的冷饮和热气腾腾的大粪吃起来都一个味儿那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于是我一堵气把一瓶胡椒粉一古脑儿全到进了碗里,一仰脖子喝得一干二净。

吃完了面条,顿时觉得身上湿润了许多,竟有点大汗淋漓的感觉。再看看那女人抱着的电暖气,愈发觉得躁热不安,浑身难受。仔细一想,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从口袋里掏出皱吧吧的五元纸币,往桌上不那么潇洒地一放,就忙不迭地夺门而逃。

“唉······················”

我听见女人在我身后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刚在门外站定,被冷风一吹,身上却打起哆嗦来。于是赶紧披上大衣,扯紧了衣襟,点上一支烟,深深吸入一口尼古丁,才觉得好多了。

回想起刚才的那些怪事儿,才颇觉蹊跷。才发觉刚才有好些事自己没仔细注意。为什么从哪儿看那女人都是背对着自己?那女人抱着电暖器怎么也不怕烫伤?还有那老板,能这么快地拨弄算盘的人实在少有。再说了,他拨算盘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我边想边走,然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可是脑子里却越来越混乱起来。各种各样的物体,概念转圈儿似的在我的脑袋里回旋着。

盘子盘子盘子盘子·········

热气热气热气热气·········

牛肉牛肉牛肉牛肉·········

滚烫滚烫滚烫滚烫·········

社会主义社会主义·········

市场经济市场经济·········

“够了够了!”我歇斯底里地跺着脚叫了起来。睁开眼却发觉自己站在一块公共汽车牌下,周围一圈儿人耍猴似的看着我。我感到自己的脸顿时一下子红得象个西红柿,滚烫的,比牛肉汤还厉害。无地自容地垂下了脑袋,才发现烟早灭在了两指间。

谢天谢地,一辆公交车神奇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发出令人愉悦的报站声。我仿佛捞到了救命稻草一样一溜烟就钻上了车。我刚一上车,自动门就在我身后悄然关闭了。

我掏出两个钢镚儿丢进票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上的人不多,或坐或立,或睡或醒着。稍倾,我这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这部车去哪儿。于是我看了看四周,发觉一旁的一为老太太长得还算面善,象是个能问路的人。于是我小心地凑上去问:“对不起,老大娘。这部车往哪儿开啊?”

老人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没有动弹。

我有点心虚地抹了把汗,左思右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问:“老大娘,对不起。麻烦您一件事儿,这部车是往哪儿开啊?”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过满是皱纹的脸,仔细打量了我一会儿。末了嘴吧蠕动了一下里蹦出让我心惊肉跳的三个字:

“提--蓝--桥。”

A

我端坐在座椅上,座椅披着破烂的外套。

座位钉在地板上,地板戴着肮脏的面罩。

地板下是滚动的车轮,车在柏油色的路面上飞弛着。

所以我的心也随着飞弛。

透过茶色的玻璃窗,使原本就不明媚的阳光看上去就显得更加昏暗了。

街上所有的是面无表情的行人,和在四月的暖风里瑟瑟发抖的梧桐树。

黄色的无人的工房,臃懒地散在两旁,圆瞪着黑不见底的深邃的眼睛。

眼神是空洞的。于是它们被堆积木似的,漫无边际地向东方排列着。

在这城市广渺的东北地带,散发着钢铁无尽的的恶臭。

我转过头。

“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

一旁的小孩默默地数着,与车厢的震动声和谐着。

车厢里本没有人。

我出神地望着东方的火焰,径自沉默地睡去了······

···············································

·············木马吗码玛蚂犸杩祃···············

·············木马吗码玛蚂犸杩祃···············

·············木马吗码玛蚂犸杩祃···············

···············································

B

千万支金喇叭的齐鸣,红色的海洋翻腾着金色的泡沫。

我在清晨深沉的歌声里,缓缓醒来了。

经过了狂欢的黑夜,整个城市这时候才真正地入睡了。

我半睁的眼睛,清晰地感到了阳光所带来的的刺痛。

于是生命绽放了的涅槃的花朵。

“我醒来。即将醒来。我努力想抓住残留的一点睡意,我高声请求着。但是它却无声无息地从我的指缝中流走了。我静静地躺着,就象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从这桥上走过。在无数个上午,或者下午。但是今天,我却有幸在这混浊的早晨,聆听你对我真挚的忏悔。”

“一团耀眼的云彩,悬挂在遥远的天际。太阳,你这疾速奔走的金乌;让我再看你一眼,再看你一眼那充满忧郁的脸庞。”

“我没有意识的躯体在金色的海面上漂浮着。我失去躯体的灵魂在忧伤地坠落着,落在金色的旋涡里,盘旋着一点点地,向着海底的更深处,再下旋。”

“我在旋涡里,挣扎着探出脑袋。我抗争着这残酷的命运,我撕裂着金色泡沫,它们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向着更深的海面涌上来。”

冥冥中,我听见的全是你的名字······

··································

·······睡莲连链涟鲢琏裢梿········

·······睡莲连链涟鲢琏裢梿········

·······睡莲连链涟鲢琏裢梿········

·······睡莲连链涟鲢琏裢梿········

··································

 

 

C

黑色的长龙,滚滚地喷向铅色的苍穹。向着地狱的所在--太阳。

高耸入云的烟囱,漆成红白色的烟囱。

大团的意志和生命,从这里喷薄而出。

城市因此而生机勃勃着。

巨大的城堡,笼罩在金色的辉煌里。

白色的雾气中,它傲慢地露出了面容。

在亿万的臣民前,接受着膜拜的荣光。

即使伟大的太阳,却也只能在它的身后,显出一丝羞涩的目光。

面对这些,我失语地感慨着。

我唤醒了身旁的孩子,你听见了吗?

“金属的撞击声,机床的轰鸣声和钢水倾泻的巨大光芒。”

他把脸转向我,我看到了他失去瞳孔的双眸。

我把他抱起,对着遥远的敦煌。

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他的身体强健得如同一个真正的帝王。

这一切,两旁的竖琴发出了天堂的绝响。

于是。

我望着窗外飞快流逝的时光,望着飞快倒退的时光。

我笑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醒了······

····························

····水塘糖唐搪瑭醣溏傏·····

····水塘糖唐搪瑭醣溏傏·····

····水塘糖唐搪瑭醣溏傏·····

····水塘糖唐搪瑭醣溏傏·····

····························

 

我在街上默默地走着。

我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些什么,却又搞不清它的方向。

我于是只能这么默默地走下去。

午后的太阳很明亮,黄澄澄,金灿灿的,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叶子,在地上投下些支离破碎的光点,很恍眼睛。太阳是新的,叶子是也是新的,一簇簇,一片片,伸开着五个手指的小手掌,努力地向外扩张着,显示出生命幼嫩的颜色。荒地上长着高高的蒿。高高的蒿在尘土里摇摆着,散发着一股烤焦的太阳味,很香,很好闻,飘飘荡荡地散了一地。和着迎面的微风,显得有一些灼热。偶尔会扬起一阵金黄色的尘土,直直地盘旋上去,直连着那些飘的高高的云彩,使刺眼的阳光看上去稍许柔和了些。而则气流划破街道,夹杂着金黄和草绿混合的颜色,夹杂着不少些睡意,旋转着的涡流携带我向那儿飘去。我在没有尽头的公路上走着,走得很累,很没有方向。

街边的房子,都是我所要寻找的那种式样:正方的,长方的,巨大如积木堆积着。开着很大的窗户,一格格的,外面罩着积满灰尘的铁网。灰红的墙砖剥落着。空气里充满着浓烈的旧殖民主义气息。它们都互相挤压着,奋力地爬到对方的头上,发出“嘎嘎”做响的声音。扭曲的铁管,渐渐向着一点集中着,痛苦地发出撕扯的声音,活象一张被拽紧的蛛网。我不清楚它们从何时起就存在。但是深红色的锈斑已经爬满了它们的躯体,发出一阵阵死亡的气息。巨大的黑铁怪物,一个接着一个,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向着与我相反的方向,它们张着大口,闪耀着水银的光芒,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欲望的丁香。

更远些的地方,它们存在着,存在于荒地看不见的边缘。

那些怪物们……

一些人从我身边走过,笑或不笑。

我从一些人身边走过,不笑或笑。

一些孩子在玩着跳房子的游戏。他们玩得很认真,很投入,悄然无息地。他们在地上用粉笔画着,那是一幢大屋子,真的。他们的表情是严肃的,红红的,很老练的神色。

三三两两的情侣,靠在一起,肚皮贴着肚皮,互相不认识的样子。

老人们,他们相互挤在一起,千百条沟壑的叠加,他们面无表情地坐着,用洞穿世界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赶紧回避开了。

他们不信任我。

我知道。

盲目的游荡,长时间的寂寞,使我的心早已麻木了。

我有些疑惑,也有些累了。

于是我停下了步子,决定放弃我的寻找。

风不大。

却总是吹灭我的打火机。

我转过身,用背挡住那些无所不在的风信子,终于点着了一根烟。

我烧着了手,很快鼓起了一个水泡。

烟头在风中一紧一慢地呼吸着,不使地有一两个火星飞向我身后的天空,旋转着消失在湛蓝的天空里。

天蓝得让人眩晕。

我恍恍惚惚地吸着烟,才感觉到嗓子干得要死,隐隐地伴着剧痛。我猛地呛了一口,鼻子里喷出一大团烟雾,淡淡的,遮住了周围的一切,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而当我抬起头时,它们却突然出现了,在淡蓝色烟雾的背后,我所寻找的东西。随着烟雾袅袅的散去,它们却也显得模糊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挥手驱赶开那些烟,于是,它们便在我面前显露无疑了。

监狱高大,宛然象一个城堡一般,高高在上着。一根晒衣绳,斜斜地拉过整个街道,上面飘扬着一些苍白的床单,中央印着鲜血的颜色。它们就这么相互依靠着,陈旧的钢窗看上去依旧,钉着X形的木条,从外面封死着。一只红色的拖把伸出窗外,向下滴着新鲜的血液。一股浓厚的铁锈味包围着这里。黑色的厚重铁门,是刚漆过的。牵着左右的高墙,向着远方。墙很高,很厚,露出水泥本来的颜色。上面竖立着狰狞的电网,破碎的棉絮,一缕缕地在上面飘荡着。

我眼前的,是一条堆满着拖鞋的小街。

成千上万只拖鞋,带着各自色彩鲜艳的颜色,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形成一座鞋的小山。人们疲惫不堪地在其中穿行着。左边是一些两层楼的低矮的木板房,街上散发着陈腐的霉味。有一些眼睛,在那些垂下竹帘的后面,监视着我。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我的脊梁骨上戳来戳去。街并不很宽,一旁的小白杨已经长得很茂密了,枝丫纵横交错在一起,编织起一张稀疏的网,傍晚的阳光从缝隙间倾斜下来,异常地耀眼。街上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着。但是强烈的阳光使他们的脸看上去不是黑黑的一片就是金灿灿的看不清楚五官的模样。而另一边,紧挨着高大的墙壁的,却什么都没有。威严的铁栅栏将人们阻挡在离墙3米开外的地方。墙的里面,尽是一些长长的如同仓库般的房子。临街的窗口都极小的,钉上了封条,用毛玻璃做的栅栏罩住,看不见一些颜色。即使这样,那些阴险的目光还是可以从里面穿透出来,对我恶毒的诅咒着。

角楼是刷成青黑色的,圆圆的一个,做成碉堡状。高大的守卫漫不经心地跢着步子,不时地把玩着手中装着长柄刺刀的步枪,对着大街上瞄准着。人们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川流不息着,恶狠狠地踢开满街的拖鞋,大步流星地甩着步子。到处都是被踢得凌空打滚的五颜六色的拖鞋,飞舞着,飘荡着,晃晃悠悠地落进大墙里面去。

于是渐渐地,鞋子就越来越少了。路边有一些人,一字排开蹲在在高墙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什么脸色,只是见到一排星星点点的烟头在微风里闪烁着。他们叫卖着一些古怪的商品。有一些堆放起来一人多高的笼子,里面有许多黑猫挤作一团。互相撕打着,互相噬咬着,黑色的血浆四处飞溅。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乌黑的血水在乌黑的柏油路上流淌着,粘稠得如同岩浆一般滚烫。坏血的恶臭夹杂着剧烈的猫骚味向我不断地袭来,我不由得感到一阵作呕,翻江倒海一般,我看见那股血水不断地涨高,很快就淹没了我的脚踝,那些蹲在阴影中的人,一个个都把烟头丢进了汩汩血泊中,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嘶~~~~~~~”声。

我快步走着,转过了一个街角,高墙也在这里转弯了。墙根儿底下有人摆着小摊儿,满是明恍恍的家伙。长刀短刀斧头摆了一地。亮亮的泛着冷光。再一看,沿着墙底下竟有一长串这样的摊儿。一些男人,漠不作声地,或坐或里或蹲或躺着。女人们都面朝着墙,身体紧紧地贴着一动不动。

我颇为费解,于是凑近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蹲下身,恭敬地递上一支烟。他抬起疲惫的眼睛,我看到了一双很大的眼袋。他把鼻子凑过来闻了闻烟,随后满脸的笑纹便舒展了开来,并不用手去接,而是用嘴很灵巧地把烟叼了过去。我擦亮打火机,送到他鼻子底下,却发觉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点着了烟。于是只得尴尬地笑笑,旋而为自己也点上一支。

沉默了约莫半分钟光景,淡蓝的烟雾渐渐遮住了他的脸,使人觉得迷迷糊糊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这为爷叔,那些女人,要干嘛啊?这里怎么那么多卖“家什”的摊头?”

他猛地抬起头,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我也一下子紧张起来,看看周围,仍是一片寂静。于是他神秘兮兮地示意我靠近些,轻轻地说:“这里就要出大事体了。那些女人,都是老公做了坏事体被抓进去的。摆摊头卖“家什”是为伊拉出来准备的。”

“要暴动了?”我兴奋地问。

他却摇摇头,又回到黑暗里,不再言语了。

我失望地起身,用力吸了两口烟,却觉得满嘴苦涩的味道,很不耐烦地丢进了阴沟里。

越往前去,人渐渐稀少了起来。却只有一些人,挨着墙角,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等待探监。他们脸上都是疲惫不堪的表情,提着些鸡蛋和水果,一个个叉着腿站着。看样子,都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铁门每次只开一小条缝,仅仅够一个人侧身进去。会伸出一个戴大盖帽的脑袋,飞快地喊着某某某的名字。于是被叫到的人就忙不迭地蹩进那深深的大墙里面去。还没被叫到的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一起数落着自己那“该千杀的”。

这时候,铁门又嘎吱作响起来。人们都停止了说笑,侧着脑袋对着那个方向。这一次,门却完全打开了。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提着一个装着衣物和用品的网兜慢慢挪了出来。于是所有人都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道,怀着些敬畏的心情行着注目礼,低声悄悄议论着。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下山了,只是在西方还留着少许玫瑰红色。那人径直向我这方向走来,他的脸没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长相。正踌躇之间,他却已经来到了我的跟前,我挪动了一下身体,准备让开,却被他抓住了一条胳膊,心里不由猛地一沉。

“好久不见啊······”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熟悉,我却又怎么都不记得了。我慢慢转过脸,晚霞红彤彤地,燃烧在他的脸上,钩勒出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那张脸··························

只在镜中见过的一张脸。

一瞬间,我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全文终)

作者:high-light mar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