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道的忧郁与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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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天阴得厉害。下午两三点的时间,窗缝里透进来的光就象是凌晨。好象有点冷,我没穿外套,也许穿了。应该是没穿,我记得我站在阳台上时抱着胳膊,衬衣袖子上的格子花纹非常清晰。
我就那么抱着胳膊站在阳台上,有些风,带着潮湿的气味,从不知哪个方向吹过来。灰色的雾沉沉地压在地平线上,屋顶,屋顶,屋顶,高低错落的,起起伏伏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雾顺着屋顶流过来,街道上的树凌乱地摇晃着。
我无意识地看着风景,心平气和。我的呼吸声在耳朵里清晰地响着。
远远的一个人裹在灰色外套里走过,瑟缩着肩。我看着他走,一直走到被某个屋顶遮住了,看不见了。又一个人走过,拄着一把收拢的雨伞。我严肃地目送他消失。
我好象看了很久。也许不久。有时候你以为很久了,其实不久。好比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十年的故事,醒过来的时候才午夜三点。
我一直站在阳台上抱着胳膊,有点冷,我懒得进屋去拿外套。这种冷的感觉会一直清晰地留在记忆里,成为一个标志,某年某月某日,题注是:冷。
后来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她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裙子,在那条街上来回地跑。她张着胳膊,有时候蹦跳一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她。
她的头发很长,散着,有点卷曲。她奔跑的时候头发就飘起来,很美丽。
我不知道她跑了多少个来回。最后一次,她在街道中央停下来,冲着我大笑。相距很远,可她明确地是在对我笑,而且幅度很大。我听不到她的笑声,她手舞足蹈的样子遥远而清晰,象在放无声电影。
我顿时尴尬异常,象是一个被抓到的偷窥者。
我转身回进屋内,在床上坐下来。片刻之后我的头剧烈地痛起来,皮肤一阵阵发冷。是病了吗?也许是。我的鼻子迅速地塞住了,接着开始咳嗽。
看来我是真的病了。


第二天下午,我披了一件外套来到阳台。
天仍旧阴着,雨云在几乎伸手可及的低空浮着,一团团的,象是一些神秘的岛屿。
我拿着一块手帕醒着鼻子。我只能用嘴呼吸,滚烫的空气从我嘴里呼出来,融入湿凉的空中。
这时候我又看见了她,那个女孩,我们暂且称她为Z。Z还是穿着那件裙子,她坐在街沿,象我一样百无聊赖地看着偶尔路过的行人。
Z的美丽的长发垂在脸颊边,一直在风里微微地飘动。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一切都是灰的,在这种天气,包括她的头发,都是灰的,略略发黄。
这是没有颜色的黑白电影,只有形状和深浅构成事物的存在。
这一次Z没有看到我,或者是看到了而不想理会。于是我一直站在阳台上,面前是生锈的铁栏杆。我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屋顶,屋顶,屋顶,和那条不宽的少有行人的街道,还有Z。
Z站起来,将双手背在背后,低着头象在寻找什么。她慢慢地从这头找到那头,有时被某面墙,某个屋顶遮住,片刻后又低着头出现。
她重复着寻找,重复着。我则重复地追随她,目光一圈一圈,永无止境。
最后她俯身拾起一片东西,举起来对着日头的方向看。事实上没有日头,可Z的姿势就象是那儿有日头。她举着那片东西,我猜是片玻璃,能在日光下反射出美丽光线的玻璃。可是现在什么也看不到。
Z维持着专注的姿势,她的长发在背后飘动,裙摆在身后飘动,那样美丽,优雅而圣洁,象一尊雕像。
过了很久以后她慢慢地放下手,低着头走开了,隐入某个屋顶之后,不再出现。
雨云压得更低了,空气沉闷而令人窒息。我面颊凉凉,握着手帕的手几乎没有了知觉。我回进屋内,倒在床上。
我确信我病得更厉害了。


电话铃声将我从梦中吵醒。
我从枕上拿过话筒。
“喂?”
“是M同志吗?我是XX航空公司,由于天气的缘故,我们不得不推迟航班,您订的去S市的班机将延期一天,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我订过去S市的机票吗?”我吵哑着喉咙问。
“是的,M同志,您于本月6日订了我航空公司去S市的机票,现在航班延迟一天,由于天气的缘故,不便之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翻身又睡着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正是下午。我照例去阳台看风景,这是我每日的固定消遣。
天气照旧阴霾。
我搬了张凳子坐着,胳膊搁在生锈的栏杆上,头搁在胳膊上。
Z正在地下画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腰,我看清了她画的是几个不太规则的方格子。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然后走到最边缘的一个格子外,单脚站着,开始向格子里蹦跳。这种游戏叫“跳房子”。
她一个人跳了又跳。从左跳到右,再从右跳到左。
我的头搁在胳膊上,这种姿势让我想睡觉。过了一会儿,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不久,我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Z已经不在了,她画的格子还在那儿,淡淡的,不太方正。
我拖着凳子回屋,头很痛。我想我的病是不容易好了。


铃~~~~~~~~~
“喂?”
“是M同志吗?我是XX航空公司,由于天气的缘故,我们不得不推迟航班,您订的去S市的班机将延期一天,不便之处敬请谅解。”
“我有想去S市吗?”
“是的,M同志,您确实告诉我们您想去S市,而且已订了本公司去S市的的航班,由于天气的缘故……”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拉开所有的抽屉,找到了几颗不知什么年月剩下的感冒药。
我端着一杯水,左手心里托着药,去阳台看风景。
Z站在街边,抱着一棵树。她的手臂刚好围住那株树。她将脸贴着树皮。她就这样抱着,一动不动。湿冷的风依旧吹着,她的长发和裙子飘动。除了同样飘动的树叶,视野里再没有活动的东西。
我懒散地看着她,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可看,那么就看一个点吧。
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很长,也许不长,我发现她的肩在耸动,轻微地,却是急促地。她在哭。或是在笑?
我搁在栏杆上的手抖动了一下。掌心的药直掉下去,旋转着,无声地,以抒情的速度和姿势迅速下坠,划破寂静而沉暗的空间,坠入不可知的深处。


“铃~~~~~~~~~~~~~`”
“喂?”
“是M同志吗?我是XX航空公司……”
“航班延期一天是吗?好的,我知道了。
“真是万分抱歉,由于天气的缘故……”
我挂断了电话。
天气仍旧阴霾。
那么航班到底什么时候走呢?天总会晴的。
我开始收拾东西,以便天晴的时候随时走。我真的要去S市吗?我订过S市的机票?也许,谁知道呢?有些事情自己不会记得,事实上所有的事情自己都不会记得。
我去阳台上看Z。
她不在街道上了,她爬上了对面的屋顶。她坐在屋脊上,光着小腿,两只脚一前一后地摇晃。她和我面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空气的河流,潮湿而灰暗的空气的河流。
我仍旧看不清她的脸,但终于到达了她的眼神。她的细弱然而清洌的眼神从河流对岸穿越而来。
我看着她。她的目光恬静空漠。
“我认识你吗?”我想问。我没有出声。
Z望着我笑起来,她拿手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认识你。”我听到她说。她大笑着,就和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
我羞愧地低下头,逃进屋内。
我关上门,靠在门上。我依然能听到她歇斯底里的笑声,充满纯真的嘲讽。


“喂?”
“是M同志吗?我是XX航空公司,由于天气……”
“航班又要推迟一天吗?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去S市呢?。”
我要去S市吗?我干嘛不去S市呢?我当然要去S市,我不是一直想去S市吗?
我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收拾好的行李摆在地上。
傍晚的时候我挣扎着起来,去阳台上看Z。
Z在那条街上。她头上戴着一顶柳条花冠。这个季节有柳条吗?这是什么季节?我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季节,为什么没有柳条呢?也许有,柳条永远都应该有。
Z手里甩着一根长长的柳枝,她一步一跳地走着,嘴里念念有词。我猜她是在唱歌。也许不是,也许是在说话。也许只是动动嘴唇。
她来来回回地走着,甩着那根柳枝,长长的头发飘起来,还有那顶柳冠。她多么美丽,她知不知道她有多么美丽?
是的,她知道。所以她永远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在屋顶上,嘲笑我。
我头痛得厉害。我扒在栏杆上,用一种病人的眼神看Z。
她没有看我。她知道我病了吗?
是的,她知道。所以她永远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在屋顶上,嘲笑我。


我打电话给XX航空公司。
“你TMD到底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S市???”
“对不起您有订过去S市的机票吗?”
“我当然有订过!不是你们一次又一次的告诉我航班延期吗?”
“是的,我们是延期了很长时间,可是对不起,我没有查到您订机票的记录,如果您想去S市,请提前订票……”
我摔了电话,坐在我的行李堆中间哭泣。
Z在远处轻轻地笑。
我踉跄地推开门,走到阳台上。
Z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走向远处。她的长发那么美丽的飘动。空气里弥漫着她的轻轻的模糊的笑声。

作者:flydo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