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埃及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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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将红海分开,划出通向希望之地的走廊。摩西带着他的子民穿越神的恩典,把追来的敌兵留在了合拢的滔滔海水中。

即使摩西曾经回头一看,他也不回对天降的奇迹惊讶无比。毕竟,那是个神可以显身的时代。但是只有法老的女儿从河水中抱起了王子才是传说的开端。否则,以色列民族便不付存在。

当我向记忆深处黑漆漆的地方望去,有时是一片寂静的海洋,有时则是香迪面朝庞大的水域而立。想来她的微笑未曾有凄楚的痕迹,可是每次同它不期而遇总让我黯然泪下。她的一举一动都寓意着什么,只是我们对奇妙的东西了解的太少。

 

 

我已经无法确切地记得究竟在什么时候见到她了,上午或是下午,或是傍晚,甚至是午夜。在安静的常熟路上。常熟路。离它不远就是繁华而奢侈的夜色,只用一个转弯,它就背离了那些东西,安静的伸展下去。我背着很沉的书包走过挂着小灯的梧桐树,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城市里全是温暖的气氛。路边有专卖法国家具的商店,关着门。里面有插了很多花的瓷器瓶子放在路易十六的桌上。在那里,我遇见了那年的第一棵圣诞树。它华丽而娇横,让我入迷地看了很久。我就这样爱上了城市里的夜晚。坐在车上时,开了空调的车厢只有4个人。我不断地打喷嚏。作为唯一不停发出声音的人,有些尴尬。

香迪靠在某个没有灯的橱窗上,手里握着一本书。她的头发那么长,长得盖住了肩膀,手臂。低着头。我从她身边经过只得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在这样的夜里叹息的人。

我们彼此认识。在同一个美丽的学校里共度了七年终于迎来了毕业,至少下一个夏天奇迹般的毕业就会来临。我始终知道香迪,悄无声息的女孩。但是从来没有相互招呼过。可是她叹息了,就像在秋夜里有人拉住你的手一样,我停了下来。我对她说:“哦──你好。”

“你……好。”我发现除了书,她手中还有一支烟。

就在我低头看那小小的火星时香迪摁灭了它:“那──我不抽烟。”

为什么她要在寒冷的深夜11点只穿一见衬衫和单薄的运动外套,还有果绿色的短裙。当然,她确实不抽烟。无论到哪里她都带着那包Salon,随时点燃一支,陪伴它燃烧起来。这是过后我才知道的。当我同样拉起她的手时,我看到了从不曾见过的狂热而憔悴的神情。

“我必须去,只要那样大家就会知道我想干什么。”

而你对我这么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冰冷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像我这样永远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从不会想到那是一个舞者的手,真正的先锋派舞者。

我们并肩沿着常熟路走下去,几乎没有路灯,附近的办公楼或小店里模糊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谈话只是普通的随便说说,好在我们共有的学校而且共同认识的人不算太少。她的脸有些消瘦但并非轮廓分明,任何的连接过度都处理的光滑圆润,嘴唇很美。那是温和的嘴唇,小而薄,同脸上的皮肤对比更显得艳红。我确信它是艳丽的,像性感的颜料抹在随意勾勒的图案上。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十诫吗?”

摩西十诫。

我知道一点儿,那是个遥远的故事,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香迪笑起来,轻轻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怎么突然会说这些呢,你看我真是的。”

这笑容和刚才的她完全不同,好象忽然谈到了心爱的人一样,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摇头说没关系,随便聊聊嘛,再说我也很想听。她撸了一下头发,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起来罢了。”

是呀,怎么想起这些来了。常熟路的冬夜延伸向一个酒吧区,寒冷就猛然间在那里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暧昧之乐。我记得有一次在学校举行什么大会时,香迪中途退场。当时全场一片肃静,只有她站了起来,拉了拉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学生中立刻响起一阵嘘声,有个老师马上跟了上去在她走出礼堂前拦住了她说了几句。然后她还是走了。老师回到原位,什么也没讲。我想她可能是有要紧的事情。可是后来在办公室里我听到那位班主任说香迪只是觉得那个演讲太无聊,老师们说“她实在是散漫”。

于是我问她是怎么回事。我们走过一个酒吧时,她指了指里面:“你看他们,喝45元一杯的啤酒。这和演讲时那个人说要我们什么积极进取,学习课本上没有的东西是一样的。浪费,不切实际。我们一定得通过那场……该死的考试,就算我什么都会,可通不过又能怎么样?”

“但是,我要跳舞,”她放开我的手,随之又挽住我的胳膊,“我们希望跳一场‘出埃及记’。哎,摩西被救起来了。”

我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些。香迪怎么会是个舞蹈家?或许这样的称号她并不喜欢,她所熟悉的不是普通的舞台而是没有人们鼓励和欣赏的沙漠,

“现在想去什么地方?”我问。

“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打算回家,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这也确实是我唯一的答案了。我不是香迪,我无法在接近零度的夜里在街上游荡,况且也没有足够的钱去保龄球馆。

“好吧,”她说,“你家里有人吗?”

“当然,你又不是男孩。”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也要和她一样身着短裙眉目模糊地出现。

关于十诫的故事就这样沉寂下去了,关于演讲的讨论也一样。好象所有的话题都离我们而去了似的,一时间谁也穿不过那层厚重的沉默。在我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同时向我说话,如同一切谈话都是向我而来,可是它们并非真的使我听懂了。我竭力捕捉它们的含义却一败涂地。我必须成为现在的样子──有那么多人喜欢着我甚至崇拜着我,否则我就不再是梅莉了。我可以变成任何一种人,无论如何“现在”就是我最适宜的位置。可是香迪。

 

 

我从冰箱里取出冻的透凉的红酒,再拿了两只酒杯。杯子是用来喝啤酒的,注满了红色的液体后显得巨大而有力。端进客厅,香迪正站在CD架前。

我摆好酒杯说:“挑一张吧……来试试这个酒。”

她回头妩媚地笑了,挑出了巴赫精选。我将它推进音响,随着柔和的乐声回到沙发上,倚着一个靠垫。香迪则握着杯子,一手搭在桌上,凝视着烛光下变得无比晶莹的玻璃制品。蜡烛光穿过冰块,在这样剔透的世界里摇曳不定。四周一片黑暗,但是温暖的黑暗。E小调协奏曲。

忽然她放下酒杯,走到房间中央。

“还没看过我跳舞吧?”

然后,她伏倒在地毯上,除了背部由于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之外,毫无动作。良久,我才看见香迪其实已经开始了舞蹈,纤长的手指伸向前方,抚摩着,像绝望的民众将手举向天空。轻轻抬起身子,一支蜡烛熄灭后剩下的另一支把光晕投射到她脸上。欣喜的香迪好象在平和地寻找什么,娇羞地抿着嘴,在身边探察某种期待中的东西。她是如此柔美,有一股液体在她体内顺着节奏流动。她仿佛只是它的载体,薄薄的皮肤包裹的才是真正有生命的水源。时而舒缓时而忧虑的神情给予了她比任何人都光彩照人的脸庞,只有希望才造就得出这样的奇迹。我久久地注视着她,如同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她叫我:“来一起跳吧。”

“我吗?我一窍不通。”听到了不同的声音我回过神来,可是她有迅速返回了刚才那相当短暂的幻觉中,不再讲话。我却失去了魔境的庇护,音响轻微的杂音,地毯的沙沙声,远处路上汽车开过无一不在影响我。我渴望摆脱这些,与她一同潜入夜色之中。而此时仅有的方法就是──我半跪到沙发前,拍拍她的手。香迪茫然地转过头。我又拍拍她的长发。

她猛地周身一颤,这颤抖也清晰地传导给了我。它从脚底开始直冲头顶,热潮翻滚,所到之处一片狼籍。香迪紧紧地抱住我,像是想减轻它带来的震动。我同样靠在她身上,一阵甜美的气息被体温加热后围绕着我。

“帮帮我吧。”她说。

这四个字如同异国文字一般在我耳边滑过,掉进无底的深渊里去了,它们落地时发出巨大的轰鸣,我说,“你不会被开除的。”

香迪剧烈的咳嗽起来,她弯下身子想忍住却一下子摔在我膝盖上。有什么东西掐住了我,我拼命地推她,找自己的外套。

“天哪,不要这样!”她从咳嗽的间隙中体会到了这意图,疯狂地抓住我的手腕,“你不能和别的女生一样,你的腰,你的手,梅莉呀……”我的头发被她拉的火烧般疼痛,只能低头把脸贴到她肩上。这个动作打翻了搁在地上的酒杯,我们立刻被果园里葡萄的芳香浸润了。她湿漉漉的手搂着我,大声的抽泣起来。突然间我想起两年前被我扔掉的一件睡裙,我曾把它晾在阳台上整夜看它被风吹得摇晃,那样的身影好象亡灵重现。可是我痴迷于这样的恐怖中。我将桌上的润肤品一一收尽,洗好脸,安静地上床。

我们像是热恋已久的情侣一样跌在地上,然后一起倒向万劫不复的红海。

 

 

在反复的诵读中我终于懂得了香迪的全部隐喻。被抱起与被拯救是完全不同的。她是如何在一线晨光中收拾了房间悄然离开?我住的地方有许多格局相同的弄堂,香迪如果想穿行于其中必然要和早起的老妇人们擦肩──整夜燃烧会使她更加疲倦,她只能昏昏沉沉地给她们让路,带着纱一样的眼睛。

1998年5月,我在埃及点燃了一件长袍,在摩西注视过的海岸上。

E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