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hruler03.jpg (1927 字节)



                          度旷



  神说: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

                    

                     ——《旧约·创世记》





               一

                

  背景是模糊黯淡的,分不清季节,晨昏以及地点。唯一的标志是

天边一弯长长的虹,两头没入地平线,中间直抵苍穹,象是抛物线,

颜色如血。舍弃透视的效果,虹的正下方站着个男人,瘦瘦弱弱的,

看不清面孔,激动地战栗着,喘着气,牙齿呈古铜色,如两排锈蚀斑

驳的钱币。焦点部分是一把短刀,正握在男人的右手,深深的刀槽盛

满了光辉(奇怪,并没有发光源)。男人握着刀,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每一步都坚实有力。锋利的刀尖正指向他的咽喉。他极度恐惧,拼命

奔逃。回过头来,男人却如影随形,狗一样的忠实。

  初次走出梦魇时,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并

不在意。后来的两年间,当那个男人频繁地出现于梦境时,他开始焦

躁不安了。他搜索了记忆中的每一个人,显然,他并不认识他。但那

男人古铜色的牙齿却分明是本地人的特征。他所居住的这座小镇的地

下水里有种矿物质,致使这里的居民牙齿全部呈现出一种色泽(包括

他)。白天,他在街头巷尾不停地游走,希望能遇见那个人,但他失

望了。既然在梦里他总是看不清那家伙的面孔,因而他无法辨析那些

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形相似的人。那人因不可视见而无所不在。他的生

活出现了裂痕,独处的夜晚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他渐渐养成了入睡

前往床底窥探的习惯。有几次半梦半醒时,他竟然看见那家伙正贴在

墙壁上扭动着身躯,让他魂飞魄散。待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时,却发现

不过是自己衣服的暗影。他悲哀地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经常会交叉重叠。

焦虑使他的脸明显开始苍白,头发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注意力开始

分散。而那男人也加紧了对他的追击。尤其当他长时间阅读后闭上眼

睛或是饮酒过量时,那把短刀就在灰暗的背景里跳跃。

  我这是怎么啦。他常常陷入不可抑制的痛苦中。

  在他第117 次逃出相同的梦魇后,他走进了当地那家声名显赫的

医院。医院的名声来自那位秃了顶的红光满面的院长。据说他治愈的

病人比他原先的头发还多。此刻,秃顶院长正带着洞悉一切的微笑镇

定自若地倾听着他犹犹豫豫的述说,间或让他复述某些转瞬即逝的词

语,干练敏锐得如同一只在河流上空捕鱼的鹰。又问了问饮食起居,

秃顶爽朗地笑起来,挥了挥手:“神经衰弱,疲劳所致,吃点药就好。”

“真这么简单?”他的眼里闪出一丝光芒,“当然,少看书,多运动,

多晒太阳…… ”他把这些都记住了。

  走出了来苏水气息的包围,他似乎有了些信心。戒掉了烟酒、阅

读(这点他曾犹豫过一阵,后决定暂且以平庸的报刊代替),坚持长

跑,散步,按时服用一些花花绿绿的药丸。一段时间里,那男人没再

光顾梦境(不是暴亡就是被我新的生活方式所骇,他想)。但在某一

天的夜晚,那恐怖分子又一次击破迷障,有屈不挠地现身了。

  该死的书读多了!那家伙肯定藏匿在这堆狗娘养的哲学书和侦探

书里。他忿忿地想着,把看不见的凶手和所有书籍抱进了院子。火焰

在他面前如长发般舞动,飘散的灰烬蝴蝶般落满全身。他站起来,狗

抖毛似的摇了摇身躯,像是要摆脱男人极刑后的魂魄。

  男人似乎可以永生,追击的步伐明显加快,好几次奔逃途中,他

都感觉到杀气直抵后颈。他这是要把我赶到地狱去哩!他悲哀地想。

在他拼命长嘶摆脱梦魇的当口,他总会摸摸自己的咽喉,以确信它的

完好。他曾私下和街上行人比较过,发现自己的咽喉明显凹陷,像是

洞穿的窟窿。他想像着那柄刀的意义,那是什么呢?是不可更改的命

运,是无法回逆的死亡,他确信在他们相撞的瞬间,他的意识、他的

存在、他生活的全部内容都将分崩离析,不可救赎地坠入永恒的空寂。

这种想象总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

  屈辱在无边的黑夜慢慢凝聚成复仇的火焰。“流氓,恶棍,镇长!”

他用恶毒的字眼诅咒着,“来吧,让我们作个了断!”他从床底拖出

一口陈旧的柳条箱,箱底躺着一枝老式的双管猎枪。那是祖父的遗物,

因长期不用(他知道今非昔比,原先颤颤兢兢的猎物如今都混成了一

二级保护动物,位列仙班,骄横得跟镇长似的),枪管锈渍斑驳。他

对猎枪能否履行职责缺乏信心,但还是认真地擦拭了一遍,枪膛装满

了子弹。他豪气充天地狂饮了一通,关闭了所有的门窗,静静地拥枪

而眠。感觉自己悲壮得像是进入无物之阵的战士。当那男人握着短刀

角斗士一样逼近时,他急忙摸枪。枪,没有了——它进入不了梦境。

这是致命的打击,他的勇气倾刻崩溃,他又惊恐万状地开始奔逃……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力气,

仿佛全耗散在方才的奔跑过程中。外面看不见一丝月光,或许被厚厚

的窗帘遮住了。间或有汽车隆隆驶过,小屋就开始颤栗。之外就是各

类昆虫在四下里不知羞耻地聒躁,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绝望——正

拖着长长的舌头微笑着沿着膝盖慢慢往上爬。





               二

                

  男人在砸东西。这一次他砸的是茶杯。这之前他经历了一场旷日

持久的沉默。现在他把它们从柜橱里拿出来,一只一只地摆放在餐桌

上,像是多米诺骨牌。怔怔地凝视着,目光似乎要把它们熔化。然后

他伸出右掌,五指与身体呈九十度角,猛地掷在地上。爆裂声次第响

起,在墙壁间迅疾反弹,像男人躁动不安的心。男人砸得很仔细,较

大的碎片,就用皮鞋去踩,声音沉闷得像是踏在干燥的积雪上;没踩

碎的,他就用榔头去砸,如同砸一只核桃。然后他看见碎屑如火星般

飞迸开来。

  女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心疼地望着紧张劳作的男人。她知道这

时候的男人是不能被打扰的,一如她平时的写作。她感觉有种魔力抓

住了男人。男人身体里似乎有股岩浆在急速流走,想要奔涌而出,男

人正竭尽全力把它挤出身体,又像是要极力地挽留住它。两种相反的

意志使男人危险得像是站在飓风的中心。她唯一担心的是他在这狂暴

的举动中受伤。她知道柜子里有绷带和碘酒。她在等,等待着事件的

结束。那时候,她会轻轻走上来,为他包扎伤口,像以前那样。一切

都是静默的。男人疲惫地坐在床沿,目光毫无内容,无助的像个孩子。

然后重重地仰躺到床上,重新跌入无边无际的想像中,跌进他幽闭的

世界里。

  男人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七岁时,他随母亲从小镇迁徙到这座

城市。两年前,母亲病逝,他简直要崩溃了。她庆幸自己在那时遇见

了他,她默默地从未曾谋面的婆婆那里接过了他。她不知那源于爱还

是怜悯,抑或男人苍白的面容,孱弱的身躯和孤独无助的神情点燃了

了她内心深处的母性之光。总之,他们结合了。男人像个孩子,生活

上形同废人,他的业余时间全部沉浸于阅读,写作和长久的静思默想

中。她想那也许是一颗受伤的心灵必然的归宿。她看过那些手稿,她

看不太懂,那里充满了象征和隐喻,但那时她就预感到男人将会以某

种象征方式提升或者毁灭他的躁动不安的灵魂。

  二十年的城市生活并没使男人融入其中。也许这城市过于喧嚣,

惊扰了他,他无法适应这摇滚般的节奏。他没有朋友,乖戾的脾气,

懒散的性格也使他无法与上司、同事打成一片。后来他索性请了长期

病假,呆在了家里。男人的自闭状态让她深感不安。她曾多次有意邀

请自己的几个好友来家中作客,希望他能与她们融洽相处,从而走出

自己的阴影。但她失望了。面对突如其来的生人,男人通常表现得手

足无措,像是一只嗅到危险的猫。他的社交能力完全蜕化了——或者

说他一向缺乏这种能力。他明白她的苦心,他竭力想扮演热情好客的

男主人,但他常常拿错东西,站错位置,他做作地背诵着电视剧里的

社交口语,如同前清举人,让她大吃一惊。他简直像个蹩脚的喜剧演

员,结果自然是三方都很尴尬。后来,她慢慢地疏远了那些朋友,她

只有他了。

  男人的周期性狂躁出现于蜜月之后。开始,她痛苦得无以复加,

简直想到了死;渐渐地,她竟然适应了,她常常站在一旁,静静地流

着泪,等待男人的平息。有几次,她试图用自己的抚慰让男人安静下

来,但她发现男人愈加激动,抖得像片狂风中的树叶;不能自持时,

他就用恶毒的词语骂她,让她滚。气愤中她曾经哭着跑到了单位。第

二天下午,她忽然心神不宁,似乎有种事件要发生,她惊慌失措地跑

回了家。男人静寂地仰躺在床上,像截衰朽的树干。一天之内他的眼

神明显凹陷了,目光聚集于天花板的一点,像是要参透某种密文。她

慢慢地走到床沿,坐下来,摩娑着男人失血的脸颊。她把头贴在男人

单薄的胸膛。他触电般跃起,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我,不要离开我……男人哀求的语调中带着哭腔。他们相拥而泣。那

一刻,她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也许因为孤独,男人的性欲有些旺盛。每天晚上,男人的身体剧

烈地起伏,像是在与不祥的命运抗争,又像是在奔逃,逃到一个不为

人知的、安全温暖的角落。男人的舌头宛如温润的毛巾,一点一点清

净着她的肌肤。他真是个孩子,她微笑着想,他连动作都显得稚气未

脱,急不可奈却又稍纵即逝。你真像我妈,松驰下来的时候,男人会

贴在她的耳边,温柔地说。她则轻轻地拍拍他湿润的身体,算是回应。

他没提出要孩子,她也没提。她想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角色,角色的转

换也许会把他逼入某个更为危险的境地。

  一年前,男人阳萎了。这个打击对男人是沉重的。初次发现时,

男人沮丧得不能自拔,他伏在她身上恶毒地诅咒着自己,诅咒着这个

世界。女人对此并不在意,她温柔地劝解他,她说有爱无性的生活不

也挺好吗,能够长时间抱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这也是我少女时代对

夫妻生活最美好的幻想。一切都归于宁静。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相

拥而眠。男人一半脑袋枕在她的乳房上,一只手搭着另一只,两腿间

的东西静静地贴着她,像只熟睡的土拨鼠。她感觉男人轻微的鼻息像

熏风一般吹拂着乳房上细细的耸毛,她用双手缓缓插入男人的发间,

感受到微温的气息。她希望他们就这样躺着,直到地老天荒。月光越

过窗棂,在他们靠床的墙上轻轻浅浅地流淌,起风了,繁密的枝叶的

影子就在月光里摇曳,此时的卧室就像一片蓝色的海,男人是只船,

那里没有眩人眼目的巅峰,也没有阴森可怖的谷底,她轻柔地托着他,

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漂流,不知漂向哪个地方。

  男人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时,她就和他回忆那童年时的小镇,小

镇后的山岗,山岗上齐腰深的野草,野草里有着灰色毛皮能够直立行

走的野兔。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光。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这段时间,男人开始沉缅于夜游的生活,这让她手足无措。她确

信它出现于男人阳萎之后,但她不知它与阳萎有什么联系。有月光的

夜晚,男人的情绪波动很大。午夜过后,男人经常像是听到某种诡密

的召唤,蹑手蹑脚地穿衣下床,然后弯着腰长时间地守望着她,象是

探究她是否熟睡,又像是哀伤的诀别。她闭上眼睛,佯装不知。之后,

她听见门锁轻轻地扭转声,木门吱呀一声,如同老人的叹息。男人走

了。她担心他的安危,她想跟踪,又怕男人发现,他肯定会生气的。

她的睡意消散殆尽,她开始想像男人的行程,她多么希望她能遵循她

温柔的祈愿前行。天光乍现的时候,男人才溜回来,悄悄脱衣上床。

整个步骤像是一段回放的影片。男人彻底睡着了,他的睡姿总让她联

想到那些呆在子宫内的婴儿。他去城市东郊的河滩了。这是她从男人

鞋底新鲜的软泥、衣兜里不经意揉碎的冬青树叶的残骸推测的。天呐,

他竟然走得那么远。她还看见他回来后常常往床底的箱子里塞一个黑

乎乎的东西。她偷偷看过,那是一柄短刀。罩着黑色护套。她知道那

是他从小镇带来的唯一物品。他带刀干什么呢?防身?雕刻?挖掘?

还有——杀人?天呐,想到杀人,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连鸡都不敢

杀呀。她想,携刀夜行也许是男人对于失落自信的一种象征性的补偿,

抑或是诚恳地找寻。





               三

                

  他羁留在这座繁华的城市已有两个月了。一路上,他也走过几座

大小不一的城镇,但那家伙的身影始终如水蛭吸附着他苍白的梦境。

他不愿再逃了。他知道一切都是徒劳,这座城市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注定要暴死他乡,咽喉上插着一柄短刀,粘稠的血沿着刀柄缓缓流

淌,淌满全身,大群蚂蚁正载歌载舞地赶过来……这种想像已不再使

他恐惧。他感觉自己是只背运的老鼠,正为阴险的猫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看见过这副图景,他认为老鼠的失败是痛彻心肺的,这种失败太屈

辱了。注定是死,明智的老鼠应放弃任何抗争,沉稳地伏着,神闲气

定地嘲笑着恼羞成怒的猫,即使葬身猫腹也虽败犹荣,因为它在粉碎

猫卑劣行径的同时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尊严。他决心做一只坦然赴死

的老鼠。但那只猫只是无休止地撕扯着他可怜的梦境,却从不将裹胁

着死亡气息的脚掌真实地呈现出来。长时间的等待又使他焦躁起来。

  他藏身的旅馆位于火车站附近,显然那是一间卫生条件恶劣、混

乱不堪的旅馆。深夜,总会有浓妆艳抹的女人来敲他的房门。他听说

这些有着猩红色大嘴的女人会把客人像炸薯条那样整个吞没。她们通

常会提供奇特的器具,足以平息任何男人正常或变态的欲望。平心而

论,他也想松驰一下,但他常怀疑那个纠缠不休的男人会藏匿在这些

女人中间,在他极度亢奋时,变戏法般从赤裸的身体里抽出短刀,把

他钉入地狱。这是一种黑色幽默式的死法。这种想象使他固守着自己

的正派。

  他观察过这座城市,这是一座古典与现代并存的城市:有完整的

园林,尚未倾圯的古城墙;也有后现代雕塑、直插青天的玻璃幕墙和

购物中心。但他确信它终将抹去自己的特点,与世界各地的兄弟们汇

在一起,达到“四海一家”的理想境界。他在密如掌纹的街巷里游走,

他渐渐明白,那些看似绝境的小巷只要走下去,总能到达宽阔的市中

心,置入喧嚣的人流。他感觉那些神色各异的行人全像是拧紧发条的

机械狗,箭步如飞地沿着各自的生命轨道奔跑。整座城市都在摇晃。

有时他静静地抬起头,长时间注视着在楼厦间穿行的阳光。他想,从

29层的旋转餐厅往下望,自己肯定是一个凝滞的黑点,周围环绕着错

综复杂的流动的线条。进入涌动的人流,就是进入了上帝的盲点,那

家伙还能找到我吗?但有几次,他凭直觉嗅出那人的临近。那人的气

息如月光下波动的影子般飘忽不定,渐近渐远,预兆使他平静的心脏

会莫名其妙的狂跳起来。他开始确信他就隐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他们终究会不期而遇。他希冀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最近这段时间,他渐渐放弃了白天的游走,他把这归咎于城市让

人烦躁的节奏。当那个家伙第一次出现在城市夜晚的梦境时,他便着

手减少夜间的睡眠。在危机四伏的旅馆里从梦魇中惊醒的确不是一件

让人愉快的事情。现在他开始了夜晚的游荡。他渐渐喜欢上了这座城

市的夜晚。他既渴望又害怕那个男人真正的出现。他知道这里有条贯

穿城市东部的河流,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一场以少胜多的著名的战

役就发生在这条河流上,只是如今它更像一位韶华已逝的老人,静静

地隐居于城市的角落,凭借对昔日光荣的回忆走过寂寥的余生。有月

光的夜晚,他拖着长长的身影站在桥上,俯视这条河流,几只颜色如

同黑夜本身的运输船安静地泊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构成永恒的背景。

他想象那个恶棍会从这股暗流里慢慢浮现,破水而出跃上半空,抖落

漫天水珠的同时,像只尖嘴鸟一样向他俯冲过来。武侠片,他笑了笑。

他等待着那个男人迈着沉稳的步子自黑暗中缓缓走出,脚步声穿透重

重月光,铺天盖地涌过来,把他淹没。你怎么还不出现呢?我已不能

再等了。他又开始心烦意乱了。等待比死亡本身还让人痛苦。那么他

等待的是真实的存在、抑或意念中的幻影?他又不敢确信了。静默在

那里,他感觉自己像是等待戈多的流浪汉。





               四



  孤独愈发膨胀,简直就像一头猪。三岛由纪夫这样说。可我并不

感到孤独,我指的是夜晚,我现在的夜晚。家,正渐渐远去,我的妻

也早已入睡,她太疲倦了,我希望那些温柔纯美的梦境能够环绕着她。

我不会让她知道我漫无目的的夜游,那只会让她更加忧伤,也会使我

愈加焦躁。现在我已经走上了不再喧嚣的一环路,夜色里它像是银色

的项圈,紧紧束缚着城市臃肿的脖颈。月光依旧那么纯粹,如同乳白

色的梦幻,我和我的影子显得如些简单明确,这使得我对月光生出由

衷的感激。在穿越那片椭圆形的树丛时,我曾仔细地研究过它,它悄

无声息地伏在繁密的枝叶间,并且把透明的触手穿过细碎的缝隙,然

后交织重叠在一起,我甚至看见了某些物质在月光下分化、剥蚀或者

缓缓流淌,我还听见身着玄衣的蝙蝠翔舞时动人的叹息。现在,我注

意到月光把右边住宅楼、商厦变形的影子投射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

我和我的影子正一点一点穿越这些虚构的障碍,我闭上眼睛,舒展双

臂,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御风而行的大鸟,优雅地飞越城市丛林般的上

空。

  此刻,那些笨拙的建筑物已不见一丝光亮,黑乎乎的窗口如同无

数只怪异的眼睛。整座城市安静得像是一只溺水而死的狗。但我确信

过不多久,那个红彤彤的家伙再次莅临的时候,它必会复活,神气活

现地抖动着让人窒息的声响。城市,在我看来是一只永不停息的搅拌

机,它把形态各异的人统统吸入,疯狂翻滚碾压搅拌,然后吐出一滩

粘稠的液体,像是呕吐物。那些修剪打磨过的人全都步调一致、心契

神合、难以辨认。他们人为提升某种价值,设定游戏规则,用自己毕

生的精力去获取,他们是一群容易满足却又永不满足的动物。每一桩

事件、每一种现象,我都看不出真正的意义,它们对于我形同迷宫,

我已丧失了理解它们的热情,所以,我斩断了维系我们的绳索,我正

渐渐退出城市的记忆,现在,它再不会透着让我恐惧的微笑逼我就范,

我躲过了险遭湮灭的厄运。穿行于夜晚城市的腹地,我确信自己是安

全的。

  但是,游离于城市之外,我真的能独善其身吗?一年前的那个下

午就已将世界虚无的本相向我昭示了。在那之前,我一直把对于城市

的疏离看作是童年小镇无言的召唤,这使得那个有风的下午我又重返

了我的小镇。我独自一人躺在山岗上,嘴里衔着一段草根,我的牙齿

轻轻挤压,久违了的清涩再次迷漫,但我发现自己已无法寻回那种遥

远的心境。小镇依旧是小镇,我却找不出任何真实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我产生了一种恐慌,我拼命咀嚼草根力图让回忆重现,直至满嘴苦涩,

可是先前那点可怜的感受已荡然无存。我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普鲁斯

特偶然品尝到玛德莱娜甜点心时那种心醉神迷的感觉,源于他本身自

始自终能够体验到时间上的连续性和空间上的稳定性,换言之,他是

真实的;而我则恰恰相反,我竟然不能断定自己身份和自由意志的真

实性,我是破碎的。那一刻我简直要哭出来了。小镇第一次以它沉默

的方式拒绝了我,昔日的记忆正渐渐死去,我注定是一只被鸟群和野

兽驱逐的蝙蝠,永无归期。

  是夜晚。只有在夜晚,那些清明澄澈的东西才会重新注入我的内

心,也只能是夜晚,我才能看见白天不可视见的奇异的图景。空气的

颤动、风的低吟、枝叶的浅唱才会慢慢呈现于城市暗淡的底片上。深

夜具有另一种热情。走入环城公园的灌木丛时,我曾听见某种熟悉的

声响,我看见一对男女像惊恐的蚂蚱那样从黑暗里浮出,与我擦肩而

过投入另一种黑暗。我明白自己中止了一次疯狂的交合。只是他们的

神情让我费解,我想那大可不必,他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喝斥我滚

开。经过住宅区的时候,我还听见过几声短促的唿哨,然后我看见几

条身影冲出楼道,四散奔逃。我遇见过一个头顶黑色纱巾的女人,她

被看不见的雾气推动着向我走来,在我们十指相接的瞬间,有种风吹

过,那条纱巾脱离了她美丽的头颅,我看见她秀美的长发、苍白的面

容裸露于月光中,她的躯体顷刻如同一只被枪击的瓶子分崩离析委顿

于地,每块碎片上负载着一枚跳跃的月亮。

  我开始怀疑这些事件的真实性,它们真的发生过吗?我不敢确定,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我的想像。在夜晚,我的想象宽广得如同一条

河流,这是区分我与那些生活得游刃有余的人的重要标志,他们缺乏

想象,他们因此活得快乐明智。

  我印象里唯一真实的事件发生在一个雨后的夜晚。潮湿的地面吸

尽了我简单的脚步声,穿过一座废弃的建筑物时我感觉自己恍若鬼魅。

我看见有个男人伏在一团阴影上剪剪扯扯,他干活很投入因而无法察

觉我的莅临。长时间注视他之后我很想上前帮助他。他很快嗅到了危

险的临近,他猛地转过身来,高高举起了右臂。我看见了一只硕大的

扳手。我们静默地对视着如同两尊冷漠的雕像。他宽大的衣衫在潮湿

的夜风中飘浮。我忽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我想告诉他我也有一把短

刀,它正躺在我的右衣兜里,我想把它取出来让他仔细鉴赏,我想告

诉他这把刀的来历……我希望他能挥舞着扳手冲过来,那肯定能激起

我内心蛰伏已久的活力,我将在他抵达我的瞬间以一种狂暴的方式毁

灭他,或是帮助他毁灭我。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忽然完全萎缩下来,朝地下吐了口痰,

像丧家的狗似的溜走了。我看见摩托车突兀地蹲在夜色里,显得很滑

稽。我确信他生活得一定相当不错,因为他懂得如何自由伸屈。

  我以罕见的虔诚爱着我的妻、我的家,这种虔诚使我不断怀疑她

们的真实性,我认为天地间也许只有我和上帝,上帝正在和我开一个

恶意的玩笑,玩笑的时间跨度等同我的一生,上帝会在我每次离开时

把她们悉数收回,我方才的栖居之地原是一座静寂的荒原。这种想象

迫使我经常在外出途中猝然折回,我以最快的速度向她们奔跑,我力

图拆穿上帝的阴谋,但我无一例外遭到失败,我因此对全能全知的上

帝充满敬畏。我研究过我与世界的关系,我认为理论上存在四种可能

性:我真实而世界虚幻;我虚幻而世界真实;或者我们都是虚幻,但

我坚决否认最后一种可能性:我和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这种想象经

常使我陷入无法自拔的狂躁。

  现在,我已经走上了这条河流。我站在了它宽阔的脊背上,我伸

出双手抚摸那石砌的冰凉的护栏,我看见下面深沉的河流正离我远去。

我慢慢地取出那柄短刀,抽去护套,我发现刀背上那条涂满月光的龙

正展翅欲飞,我确信这是一个任何生灵都渴望飞翔的夜晚。我伸出指

尖沿着锋利的刀刃徐徐滑行,我喜欢享受指尖那种微微压迫的感觉,

这给我带来一丝真实性。我握着它抡了几圈,我看见它在月光里自由

穿行。它依旧那样顺手。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

用它刺过什么,特别是动物,我尤其是人——杀人!我怎么会有这种

念头,我敢杀人吗?我能杀人吗?我有些恐惧了。我记起了初二时的

那桩事件。它使我以后的生活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改变。我有一个语文

老师,她是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对我体贴入微,她经常走下讲台径

直来到我的桌边检查我的作业,她腰弯得很深,我能嗅到她发间芳草

般的气息。那次我忽然产生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想让她做我的姐

姐。我迫切需要向她传递表达亲近的讯号,我想——吻她!我被这不

期而至的大胆想法所惊骇。我对自己说不能绝对不能,我要叫出来了,

我要逃走,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结局:我吻了她,在43双眼睛的注

视下。那以后,我就洞悉了恐惧的不可理喻性。它无一例外会把结果

推进意愿相反的轨道。绝对的一百八十度。我害怕恐惧,确切地说是

对于恐惧的恐惧。现在,杀人的念头闪现于脑海,我知道一切已无可

挽回,我注定要杀人。我肯定会杀人,我必定将与鲜血相遇。关于鲜

血,他们的记忆永远是蜿蜒蛇行的暗流,对于我,那是一团汹涌澎湃

的火焰。我要杀人了,我已经开始了,我将永劫难逃!我的上帝呀。





               五

                  

  他走上那座桥的时候,心脏猛地抖了一下,像是电梯启动时的感

觉。接着心脏一下紧似一下地跳起来,仿佛里面有个人在荡秋千。这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有些无所适从。这时候他看见了月光。莹莹的月

光从两边把桥切割成一只小船(他知道这是两旁正在新建的商厦的缘

故),踩在上面,如同深陷在厚厚的积雪里,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他回首眺望来时的林荫道,那里没有一丝光亮,犹如一口深不可测的

枯井。今夜的月光似乎全部聚集到这里,站在桥上如同置身于炫人眼

目的舞台,而他则是在仓猝间被导演推上来的戏子。瞬间他有一种恍

若隔世的感觉。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在梦游,他慢慢踱到护栏旁,把手

搁在上面,滑腻腻的,他想那也许是月光。后来一股冰冷穿过手掌流

入体内,他确信自已是真实存在的。他静静地凝视着桥下的河水,他

看见一滩撕扯得七零八落的月光的碎片,层层叠叠地浮在河面的中央,

宛如慧星的尾巴。河水是凝滞的,而桥身却在微微摇晃。他明知这是

错觉,但他仍担心桥梁就要被月光压得坍塌了。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

男人。

  那人背朝着他站在斜对面的护栏旁。月光里他和影子正剧烈地颤

动,如同两根风中的芦苇。那人仰望着深邃的苍穹,两条手臂缓缓摆

动,扭曲成各种奇特的角度,像是在接受来自天庭的神秘的讯息,又

像是在与不可视见的神灵激烈争辩。他是谁,失恋者?殉情者?破产

商人?诗人?梦游者?焦虑症患者?精神分裂者?……他的一只脚稳

稳地站着,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栏杆,像是竭力阻止、挽留。他似乎被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所撕扯,而他正竭尽全力地调合着它们。他快要

支撑不住了,他的身子正一点一点向外倾斜,他掉下去了我该怎么办?

救他!但河水深吗?下面有岩石吗?跟着他跳下去似乎危险很大,我

应该跑到河堤,然后涉水去救他,但那时他会不会已经淹死了呢?他

随着那人错综复杂的动势,脑海里正飞掠过各种可怕的可能性。

  太危险了,我得阻止他。他拿定主意,小心翼翼地向那人走去,

像是一只草丛里潜行的猫,他已经越过中心线,他快要接近他了。

  那人猛地转过身来,惊恐地望着他。他们怔怔地僵立在月光里如

同两尊石像。接着他看见那人伸出左臂向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那

手势过于暧昧,像是叫他离开又像是让他上前。他站在那里,不知所

措。

  然后他看见那人缓缓抬起了右臂,指向了他。这一次他看见了他

的右手。手里握着一把蓝森森的短刀。刀尖闪烁着荧荧的月光。那人

开始喘气,短促而剧烈,如同某种野兽。接着他看见了一抹虹。确切

地说,是连接桥梁两端拱形的混凝土构架。那人站在下方恍若置身于

巨大的光环。背景与细节毫无二致的梦,他想。但他又立刻加以否定,

因为这次他真切地看清了男人的面容。那是一张孩子模样的苍白失血

的脸,古铜色的牙齿隐约可见,卡夫卡式的瘦弱敏感的下巴。他不像

杀人狂,倒像是一个让人怜爱的孤独无助的孩子。但此刻那家伙体内

的确涌动着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一种逼人的杀气。他凭直觉认定他

是那座小镇上的人。那里的人们天生具有一种神情恍惚的诗人般的气

质。他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发现世界真的是个圆,他漫无目

的地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他旷日持久地奔逃至最后终于找到了

他要找的人。逃避是寻找的一种方式。他开始笑了。

  那家伙正缓缓地仰起头颅,脸快要与夜空平行了,但目光却紧紧

地咬着他。接着那人开始深深地吸气,仿佛连月光都吸进去了,在这

长长的吐呐中,脸颊上的肌肉有节奏地跳动不停。好象作出了某种重

大的决定,那人又一点一点地把头垂下来,恢复原状。然后,那人两

手握着短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脚步坚实有力,好象跨越了无穷

的障碍。虽说只有几米,他却像走了一年之久。融融的月光在他无坚

不催的挺进中分崩离析,痛得嘶嘶作响。

  这就是我命定的结局吗?这个念头猛地闪进他的脑海,不行,绝

不应该是这样,他对自己说。

  刀尖即将抵达咽喉的瞬间,男人看见那个快死的人飞快地做了个

手势。那是表示暂停的手势。男人洞悉这种手势的全部含义,它贯穿

了男人的整个童年。僵局又一次出现。男人惊异自己竟然停滞不前了。

然后男人看见对面的人扭过身子,如出膛的子弹向桥下飞去,很快融

入了黑暗。

  肯定是个梦。男人想,方才还有个人,跑哪儿去了呢?也可能是

幻觉,但更像是梦,我索性梦下去吧。我希望明早醒来会躺在床上,

我不希望它和明天的太阳有什么联系,否则,我会崩溃的。站在桥上,

男人感觉到夜风的清凉。



  男人以原有的姿势僵立着,一边胡思乱想着,就看见有个丁字型

的东西自桥下向他飘来。他不知那是什么,他依旧站着,坦然面对着

任何的变故。近了,他才看清仍是方才那人,只不过肩上扛着长长的

物件。那人跑至原先位置,把东西竖在他们中间。他们静静站着,像

是三张多米诺骨牌。这东西与真人一样高。借着月光,男人渐渐看清

了:是周润发。确切地说是以周润发为模型制做的硬纸板。男人记起

那是桥下路边饭店的广告牌。他每次经过那里,都会看见这家伙露着

虚伪的笑容,假模假样地邀请旅人去那家肮脏的饭店就餐。此刻,这

家伙正朝着自己微笑,依旧那样做作,那样恶心,那样自我感觉良好。

然后男人看见后面那人缓缓脱下自己的外套,恭恭敬敬地披在了周润

发的肩头。这使得周润发显得几分滑稽。男人开始全神贯注地审视着

眼前的这家伙,他渐渐发现周润发的笑容有些改变,透着某种诡秘,

后来这笑容变得明确了:是嘲讽,是不屑,是蔑视,是挑衅,这家伙

庞大的阴影快要把自己淹没了。他产生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他恼怒了,

他似乎看到了某种纠缠了他多年的危险的真实存在,他要突围!他感

觉体内有种岩浆炽热起来,奔涌着寻找突破口,右手的五指开始躁动,

他缓缓地举起了短刀。瞬间他的脑袋出现了空白,四周一下子热闹起

来,万籁齐鸣,夜空失去了原有的秩序,月亮像是脱离了轨道,疯狗

般四处乱窜,星星吱吱尖叫着忽大忽小,月光正奔腾呼啸着向他跑来。

我要宰了他!他对自己说。

  男人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周润发的右肩,右手的短刀直刺咽喉。但

他发现这家伙晃了一下,刀尖竟然从脖颈处滑到了一边。这小子狡猾

的如同鬼魅。我杀不了他了。男人有些悲哀地想。

  他在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看见男人开始躁动不安。后来男

人慢慢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他读出了请求援助的意愿。他决定帮助

他。他用右手抓住周润发的头顶,左手则抓牢右肩,他立刻感觉到男

人那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两种力量的均衡使得周润发凹陷的胸膛变得

笔直,然后他看见男人再次举起短刀刺过来。力透纸背。小部分刀尖

从后颈处钻出,正对着他的咽喉,这使他有些惊慌,喉头不禁颤动了

一下。刀尖消失了,周润发的颈部出现个洞穿的窟窿。然后他又一次

看见了刀尖,比上次略微接近了他。他一次次地看见了没出的短刀,

短刀距离他越来越近了。幸亏不是我!他心头掠过一丝恐惧,看不出

这家伙比杀手还狠。

  男人感觉有种力量绵绵不绝地自刀柄顺着右臂注入体内。一种从

未有过的激动。两腿间的东西竟然开始复活,变得分外坚挺,他竭尽

全力地刺着,一下,一下,他想尽可能长久地挽留住这种新奇的体验,

他感觉体内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有些喘不过气了,他失去控制

了,他要爆炸了。

  他看见男人一点一点地慢下来,终于,男人缓缓松开了握刀的右

手,大口地喘着气,如同一条长途跋涉的狗。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

他从男人的目光中读出感激。然后他们各自向前方跨了一步,这样,

他们三个又站在了一条直线上——与原先垂直的线条。那一刻,两人

意识到彼此成了心契神合的朋友。之后,他们同时松开了手掌。男人

看见了那个咽喉上插着短刀的家伙缓缓地仰面倒下,身体很轻使得过

程缓慢,影子也越来越长,最后,刀尖抵住了地面,这时,周润发、

影子与短刀构成了一只奇特的直角三角形。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四周一片寂静,月光依旧无微不至,他

们长久地站在这无人喝采的舞台上。之后,男人如泥土般委顿于地。

他知道这人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他缓缓地走向他,用右臂支起他

的脑袋,左臂从双膝下方穿过,他把他抱起来了。男人紧闭着双眼躺

在他的两臂间,宛如一组波浪。月光照着男人苍白的面庞,有两道清

冷的细流从他的睫毛下涌出。这家伙在哭呢,他想。他又一次意识到

他简直像个孩子。他抱着小男人走到护栏边,轻轻放下,让他的背靠

着栏杆。男人箕踞坐着,像是荆柯,只不过透着无尽的疲惫。男人像

是睡着了。希望明天的太阳对于我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他理了一下男

人纷乱的头发,在心里说。

  然后他站起来,向桥下走去。他的脚步无比轻快,他甚至吹起了

口哨。他自由了。


作者:度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