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人

亚格,他到哪里去了?。

我猜下一个进来的应该是小无。平常都是我第一个到这个灰白色的教室。第二个不是小无就是班长。可我今天猜下一个是小无。大部分是因为昨天物理作业很多,小无今天要早来,然后补物理作业。看来他今天不能去和他喜欢的那个姑娘一起到体育场跑步了。那个姑娘是六班的体委。她有很招人喜欢的笑容。我能明晰的看见她的嘴角向上微微划出的曲线,象是月亮在黑夜里的笑容。那个弧度很明朗,所以我能记住。

小无推门的声音很响,第一下没有推开。然后他用力的又推了一下,这一回差一点摔倒在空白的地上。他冲我笑笑,露出雪白色的牙齿。然后迅速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我听到一声闷响,还有钢笔撞击笔盒的哗哗声,象是电灯猛然投入河水。还可能会有书本之间的摩擦声,可是我没听见。小无很奇怪。它没有立即补作业,而是换上一件宽松的运动衫。向门外边跑去。那运动衫好像很不喜欢主人邋遢的习惯,拼命的扭出好多的褶子。像我邻居老大妈的脸,她的脸上总会用一些岁月留下的痕迹。这个清晨不错,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今天还算是正常。因为有很多微风从我的身体里流过。我能感觉到他们进入我的血液,然后随着那片暗红色流遍我的全身。象是旁边的这个杨树,他在呼吸空气呢。和我呼吸的一样。我的脚用力的在马路上前行,留下19个圆圈。象是某种罪恶。

进来的是班长。看来昨晚又学的很晚。昨天的黑眼圈还没有退去,今天好像又黑了许多。班长人很好,喜欢练太极拳。这个我没有想到。直到那次在体育馆亲眼看到,然后才相信他真的会打太极拳。他有点像那种江湖中的隐士,整天躲在什么地方练绝世武功。不是一年两年可以练成的,就象是太极拳。看来昨天晚上又在练新的招数。可是有点走火入魔。我好像能看到,班长用力的抬起他的左脚,然后使劲劈向数学书。可是没料到被反弹回来。呵呵,班长抱着脚在跳呢。我笑了一下,班长没听见,然后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猜他一定是立即拿出英语书,然后背一些我从没有听过的单词,象是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可是班长对这些主义没兴趣,它有兴趣的只是今年高考词汇量再次增加。

感兴趣的是小白,他总说他是柏拉图最有出息的弟子。而且自称是小柏拉图。所以我们都叫他小白。这家伙整天给我讲哲学。这个是真实的存在,那个是绝对的虚无。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而且他一张口就是这是什么什么主义,这个和谁的思想是一个意思。总之他喜欢把人家搞蒙,让别人知道对于哲学,小白就是这里不可推翻独裁者。有一次小无想考考他。然后问他罗兰巴特的《S/Z》中后解构主义的新特点,这本书讲得到底是什么?没想到小白还真的说出来一大堆理论。而且从希腊哲学一直谈到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只是我们谁也没听懂。后来沙加告诉我小白在胡说,他那些都是套话,我猜他只看过《西方哲学史》,还是梯利的那本,不是罗素的那本。
因为沙加喜欢印度的历史和哲学,总是给我们讲《摩奴法典》和《吠陀》,可能他只知道这两本最早纪录神学的书,可是他对哲学还是很了解的。不过他不喜欢向小白那样子,整天把他的学识放到嘴边,好像别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厉害。而沙加几乎很少说一些我们不太懂的理论,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因为对我们卖弄学问是一件很无聊的事。他和这个学校的大部分的人不是一类人。不过还好,我喜欢古印度的哲学。

进来的这个就是沙门,神情活泼,眼睛特别的明亮。像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小泥猴。我总感觉他的眼神中有股我猜不透的东西,像是某种回忆一样。更像是黑暗中的古堡。黑色的书包带从白色的衬衫前横跨过去,好像一种国旗。沙门脚步很轻,轻到我不能听见或是我只能感觉到他在走,可是不知道是他在走,还是我的眼神被某种力量强行的移动了一段距离。他没理我,就做在我的前面。对,他是我的前桌。今天的洗发水是薄荷味,像是口香糖被抽成无数纤维,然后奇迹般的和头发融为一体。加勒比海的海盗王。沙门突然回过头,问我现在几点,我用手指点点后面的墙壁。然后看着他把口香糖从右边的45度角立刻转为水平。我想空气中应该会有一股味道,可是鼻子却怎样也闻不到。只能闻到清晨小草遗留在地上的牙膏味。弥漫了整个校园,可是只有我能闻到,因为那是留兰香的味道。沙门开始埋头写作业,我想应该是作业吧。来早的人都喜欢在早上写作业。只有我不是。

小白来了,我想马上会热闹起来。因为小白会说今天早上或是昨天放学后,看到过的漂亮女孩子。然后用他特殊的肢体动作给我们描绘,他是如何和她打招呼的。我对此没兴趣,沙门也没有抬头,班长是不会抬头的,如果不是上课时间,他不喜欢把眼睛放到水平位置。小无在外面跑步。没人在进来。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演讲。可能他也知道自己越来越无聊。或是高考在即。

10分钟后,秋南从那个白色的阴影下向前跨了一步。我听到轻微的触地声。然后看见秋南轻盈的向我走过来。他看起来很疲惫。他走到我旁边停了下来。直直的看着我。我突然意识到我是她的同桌,所以我应该站起来让她进去。很不幸,还是被她使劲的打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的拳头深深的扎进我的肌肉,迅速变形,象是祈求人们摆弄的橡皮泥。然后又立即回到原来的状态。一片宁静。可是我一下子愣住,秋南怎么会打到我?难道……


亚格,他到哪里去了?。



说起来真是好运,那天我看见一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在绿色的跑道上突然向前摔倒。我的脚立即向前以不规则的频率运动过去。我轻轻地跪在地上,象是请我的公主跳舞一样,伸出右手把她扶起来。她一直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体中四处扩散,然后直直的到我的心里。她问我喜欢跑步吗?我就不住的点头,好像旁边正在盛开的月季花。她约我明天一起来跑步。真是幸福。今天很早就起来了,太阳从不远处向反方向落下。真是够懒,今天又没有换衣服。总是那个颜色,他不烦吗?
今天恐怕我是第一个到校的,果然,我和收发室的大爷说了声早,然后他把他所有的肌肉挤在一起,对我很枯萎的笑了笑。我轻轻的推门,没开。这个破钥匙总是不能痛快的把门打开,我用力的推了一下,差点摔倒地上。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昨天的习题还没有擦掉,急促的在黑色中呼吸。我看见亚格坐在那里。他就是这样子的,总喜欢偷偷的看别人。现在到了另一个空间,还是老习惯。我对他笑了笑,可是他根本没注意。或是他在用镜子看我吧。不知道,管他呢。我要出去跑步了。跟那个女孩子。她已经在操场上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一直失眠。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亚格从楼上跳下来,然后重重的落在地上。满地都是黑色的液体。好像是血吧。可是血应该是红色的。不知道。那天他问我人什么时候会死,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告诉他,那时高考后的事情,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学习就是了。不会是因为我的话吧。他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亚格,你说你现在就这样子离开了,也太对不起,对不起自己了。你和我不一样,我想的只是考上大学,没有其他的目标。算了,我能在管你吗?好好在那边生活吧。我看着你的座位,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气味。阳光一片一片的飘落在灰褐色的桌子上,当然,还有那个椅子。发白的。记得有一天,你来看我练太极拳。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会打这种古老的拳法。我在地上摆弄各种姿势,象是进了另一个空间。满世界都是教科书,他们不断向我冲过来,然后从我的头上诡异的穿过去。一颗子弹就这样子脱靶了。你在那里一直的笑。还说我好像在抽筋。我看见你的肚子深深的陷下去。脸部极度抽搐。我说,下午要考试,该回去复习了。可是你还在那里笑,没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笑。
有的时候我总感觉一切都在我的身边,他们都在看着我被书本麻醉。可没有人来制止我。你知道吗?我多想像小白一样,整天能快乐的大笑,不住的吹牛。可我是奴仆,必须听从主人的话,虽然主人不会说话。可我必须那样做。告诉你个坏消息,高考又要增加词汇量了,那就意味着我必须要背更多的单词。你看你多好呀,可以自由自在的在海上漂泊。那里有海鸥吗?海鸥肉好吃吗?欧,不好吃。那他们的尸体呢?化成灰,还是满天飞落的水珠。你们几点上班?还是那片海滩对吗?


我知道亚格昨晚来看我了。那个时候我正在努力制造一个我可以看见他的结界。我想像我可以和他一样,在精神的世界中任意进入灵魂。我知道他现在正在沙滩上看着海鸥的尸体慢慢的回归自然。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忧郁。他认为他或许可以进入别人的苦恼之中,然后看清楚人类的本质。我选择了我伟大的梵天,他可以让我的灵魂和物体结合。变化中也不会经过三棱镜的透射而改变什么。现在的我不仅仅是感官世界的实体,而是理性的存在。亚格执着的认为只有离开这个世界的本原,才能看见真正的世界。你以为现在你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吗?我不相信至善。巴门尼底不就认为世界应该分成对立的两半,有光明就应该有黑暗。你去追求绝对的美丽,你相信你会得到吗?就像是现在,你在那里看着海鸥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你不也在怀疑他到底去哪里了吗?看看,你的世界也不是所有的世界。你看见的不也有虚假的东西吗?我也不知道那个海鸥到底去哪里了,说不准上帝也不知道。又或许上帝在骗你,在他眼里我们都是虚弱的子民。谁想用精神来控制自己,谁就根本不会发现真正的现象。我知道我在胡说八道,你根本不相信我,至少我还知道我自己是个纯粹的怀疑主义者。这世界根本不可能发现任何哲学家提出的东西。倒是有些数学家的理论还可以苟同.你不想听我说这些,是吗?

好,我知道你不承认你错了。即使现在你根本不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算了,怎么样,看没看见那边的海鸥,说不准里面就会有刚才死去的那只。那些白色在蓝色的中心,漫无目的的漂流。或许他们是在寻找迷宫的出口,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就是迷宫,时间空间交叉的经纬,就是我们一直在碰撞的黑色墙壁。亚格,你说呢。你现在不是可以知道真实的世界了吗?看,你还是不知道。

我进教室的时候,只有班长一个人。亚格,你不用生气,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他们都很怀念你,你的座位现在还是空着的,所以你现在还可以在那里停留。我进来的脚步你是不是没有听到?这说明你快要回到你的世界中了,你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概念。又不愿意相信物理学家的话。我问你几点了,你只是指指后面,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现在的时间。你的眼中那块表是模糊的,对不对?我猜得没错,你很快就会回到真正的世界。你可以看见那只海鸥了。我现在要低头写作业。我不需要在和你解释什么,我想你都懂了,可是我无法还给你以前的状态,这是不可能的。你现在可以在这里。或许你真的在这里吧。


这几天小无很奇怪,总是一个人在大早上跑步,而且边跑边笑,好像他身边有一个美女似的。跟他说话,他也装作没有听见。果然,今天还是这个样子,又一个人在那里跑步。不用跟他说早安了。我想或许是亚格的死,让他一时难以接受。肯定是这样的,亚格突然就这样离开了,我还记得前一天他和我在研究北欧神话故事,我给他讲伟大的欧丁,战神铁尔,春之女神依童。我还告诉他,英语中星期七天的名称中,有三个来源于北欧神话。亚格一直沉溺在勇敢的神话中。我以为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快乐,我还答应他给他讲浪漫的希腊神话。可是我现在只能对自己说了。
亚格,你说你会听我讲故事,你说你会一直听到高考以后,可现在你却消失了。你去那里了。我现在给你讲,你还能听到吗?你能,我相信你能听到。只是你不愿意在这里继续的生活下去。你没有勇气来承担一切来自别人的压力。你不是向往勇敢的北欧吗?可你却又如此脆弱。

我进了教室,不知道为何我一直在说话,我能感觉到我的嘴唇不断震动。可我不知道再说什么,象是传到天边的话,讲给亚格听的话。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他既没有天,也没有地……”


我看着亚格向着天空的方向急速的移动。一秒钟后,我的眼前只剩下那个毫无生气的天空。亚格从六楼孤单的跳下去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有我。我看见他静静的躺在那里,黑色的头发垂在地上,象是旁边的杨柳。漫天飞舞着亚格的影子,他们不断重复那精彩的一跳,然后爆发出热烈的击掌声。贝多芬正在指挥交响曲。而在悠扬的音乐中,我已经躺在亚格的身旁。和他一同化为七彩的音符。

我听到很多尖叫的声音,可是刹那间我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

当上帝来临的时候,我们选择的都是第七个人。因为那里有我们一生都在寻找着的东西。那些不曾毁坏的灵魂。

 

作者:迪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