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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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弄堂里那家CD店的小马,我经常去她那儿买CD,她呢,给我打折优惠。
小马原名叫什么,老家在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以前去那家CD店我最关心的,就是那些有封面包装和无封面包装,打口或不打口,尖或不尖的摇滚CD。我想如果我是个男的,也许会更注意小马,要知道,小马可是个有着吊梢眉和一双眯缝眼,和你正对脸说起话来始终敞着一对小酒窝的丰硕女人。这样一来的话,去这个店的动机就由原先的一个分裂成了两个,按个人情况的不同,还可能出现一些转变,那便显得很自然而然了。就现在站我身边那两个和小马聊得兴致盎然的古典发烧友男士而言,音乐在脑海中的地位在眼前这位年轻女子活泼诱人的外地口音下简直就沦落到了一种无足轻重的地步,连我都开始怀疑他们以后还继不继续对古典音乐的发烧,至少现在他们正对另一种对象产生浓厚的发烧兴趣。可我是个女的,情况就另当别论了,在频繁购买CD的接触中我跟小马慢慢也就混熟了,而且发现她确实是个让人喜欢的女人。
和小马在一起经营这家小店的还有一个口音和小马相同的女孩,人们叫她小玲。看上去比小马小上好几年,估计是从老家出来帮工的,总梳两个马尾巴,眼睛大大的,皮肤稍黑,样子没有小马好看。有时候那些熟客逗她玩,她总把个嘴撅起老高老高的,挂个油瓶看来也没多大问题。这种时候小马就笑着跑过去一边嬉笑着一边敲打那些人的头,说道:“你们这些没正经的,挑CD还跟个丫头那么多废话,感情要是挑小姐,我看你们这些索性连下巴都不要了。”说的那些熟客嘻嘻哈哈的一阵子高兴,女孩却小脸红红的不好意思起来。小马天天嬉笑着在店里照顾生意,还得照顾着这个不怎么经世的老乡,这样的女人,应该很早就有了其成熟的一面。
说起这家店的位置,是躲在一个弄堂车库的后面,没人带着,一个人瞎摸是件难度非常大的事情。上海这个地方,大家都说是大城市,高楼多,商店多,可给人住的空间少的可怜,人又是出奇的多,至今还留存着不少的弄堂,窄窄的走道两边是老旧褪色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和弄堂凌乱交错着,上下班人骑着车艰难地避让对方同时还得给走路的人让条道出来。走在这样的弄堂里,空气对流象是凝固了一样让人感到空前窒息,光线黯淡而不自然,谁会想到这样的地方有个小店专门经营CD呢?你稍有买过打口和盗版的经历,肯定知道原因何在。换了别的店在这种地方,我想早就关门了,可是现在经营这家店的是小马,而不是小玲,小琴或其他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象小马这样成熟大方,嘴巴又甜又会做生意的女人,打个庸俗的比喻,是钻石,它到哪都能放出光芒来。
我想,要了解小马,从去年夏天说起比较能说明问题,因为我就是那时候才真正和她成了朋友。哦,不,确切的说,是姐妹。把吃西瓜拍蚊子都算在内的话,发生在去年夏天的事可真叫多了。不过很多细节我现在都记不得了。可去年夏天的小马却是历历在目,生动鲜明的,不仅因为我放假在家闲着没事天天往CD店里跑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她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是女人最美丽动人的一幕。当然小马现在还是那么动人,但我已经捕捉不到当时的感觉了,也许是我自身的原因,也就是说,小马还是小马,而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
先说说我昨天做的怪梦,大概情形是这样的:我坐在一个陌生男人怀里,已经将他的眼睛蒙上,那应该是个宽敞的大厅,我先让他抚摸我的乳房和大腿然后同他做爱。那是长久而完美的做爱,和任何一次现实中的不同,那个陌生人频繁地让我达到高潮,我疯狂地用手指掐他用嘴亲吻他,他大声叫着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脸,我说我的脸一点都不好看,你可以想象小马的脸。他又问我小马是谁,我就说你怎么连小马都不认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不过她躲起来了。他又问我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就叫我小马吧。他说你这人真怪,我说别罗嗦了快继续干,于是他大叫着小马的名字和我做爱。突然大厅的门被撞开了,一个身影走近,我惊讶地转过头,看见小马生动的脸庞上渗满泪水,陌生男人还在喊着小马的名字,我们并没有停下先前的动作。借着大厅顶上窗户漏进来的阳光,我看见小马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工夫就老的牙都掉了。彻底醒过来后,我对着镜子照自己的脸,发现在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有关于这个梦的痕迹一点都没留下。
回到去年这个时候,气候早就炎热不堪,在家里闷得慌,我不爱逛商场,平时只去去书店,最多的时候都呆在小马的店里头,感觉成了三掌柜,异常积极。那个时候,小马经常穿一件粉红色丝绸面料的吊带衫,里面暗红色胸罩一目了然,我觉得小马的皮肤很光滑也很白皙,真的有着豆腐般的外质,要是你在屋里看到她从弄堂那头走来,定会觉得那白花花的肌肤在太阳直射下似乎要渗出鲜美的汁水,而且光闪闪的,照着你暗处的眼睛生疼。白花花的阳光里我看着小马远处走来的身影,心想:我要是个男的,准会被她勾了魂魄去。
平时那些打情骂俏从来就不能把她美好的形象给抹杀掉,因为小马就是小马,我已经说过了,她不是小玲,小琴或其他的女人。夏天的日子眼看着就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渐渐耗尽了,我仍旧怀揣着无聊的幻想,一点没有成长的意味。小马建议我打扮打扮,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搞得灰不溜秋。我就笑着夸她好看,真的,很好看,非常好看,太好看了简直没有比小马再好看的女人了,所以我再打扮也是没有用了。她就也笑着骂我嘴贫,露出那对好看的小酒窝来。我也有一个酒窝,比较深,可是和小马的比起来显然就失去了它存在的价值,我和小马开玩笑说在她旁边这酒窝简直就成了我的生理缺陷,逗得她又咯咯笑半天,不停拍打我的头。我望着小马好看的笑容,感叹着这样的夏日真是太容易就从细致的肌肤纹理中悄然流逝了!我说:“小马,你可永远不要老去呢。”“死丫头片子,人哪有不老的理啊。”是啊,人哪有不老的理啊,这个冬天我看了一部《花样年华》,被一首很老很老的同名歌曲所慑服。
一个黄昏,我,小马和小玲坐在门口吃西瓜,我们笑啊笑吐了一地的瓜籽,突然我一抹嘴巴对小马说“小马,我要是男的啊,就把你娶过去。”,她就止住了笑容,说真的,自从认识她以来我还从没见过她忧愁或者不高兴的样子,那天她就是这样突然陷入了悲伤,让我始料不及。我好象接着说,小马,吃西瓜吧。她就啃了几口,很缓慢,如同时光就此而改变了原本的速度。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弄堂口买油条,正好碰上去菜场买菜的小玲,想起昨天那一幕不禁开口问了小玲“你说啊小玲,昨天吃西瓜时小马好象不怎么高兴哦,你知道为什么吗?”小玲把个嘴一撅“都是你啊平时开玩笑没个分寸,又是个说话口无遮拦的,你那番话刺到她心里去了。以前有个男的说要娶她的,后来却看上了别人,小马死活不相信,去找他,却看见他和另外不知底细的女人在一起。小马气不过,发誓以后不嫁人了。”我没再问什么,小玲急匆匆走远了,天气热得不行,蜻蜓在矮矮的石库门窗户口飞来飞去象是蝗虫的军队,那天我没去CD店,我在家反复听了一整天“苍蝇乐队”的《枪还是子弹》:不要轻易将爱心奉献/因为爱人是圈套设计能手/一个圈套套住我们的玩意/一个委身让我们一辈子满意/决不可以说是不满意/我们有性我们才会去爱/我们有性我们才想去适应/我们有性我们才想去分手/我们有性我们才会常常让位/性决不可以由票贩子过手/性是直接就象爱是必然/从不刻意锻炼我们的身体/因为作爱是我们唯一运动/因为有性我们才想去结合/因为有性我们才会说永远/因为有性我才觉的姐真丰满/因为有性我才觉的妹真腻味/我说爱人你别再偷情了/我说爱人你别再别恋了/让我们常想性这个问题/让我们常想我们这个玩意/它到底是杆枪还是颗子弹/因为这枪可能僅僅算是手段/因为这子弹可能是目的/它到底是目的还是他妈的手段/它到底是杆枪还是颗子弹/它到底是目的还是手段。
一连几天我都没去小马的CD店。然后我们全家去了乡下参加奶奶的葬礼,一个年轻时便守寡的中国传统女性的消亡。在我的脑海中奶奶的印象极其模糊,只是些小时候的记忆。而我更记得的是小时候爸爸带着我去奶奶家,奶奶养的看门狗名叫“大黄”,还有一只一天到晚趴在她膝上的大花猫,平时儿女不在身边,我想奶奶就一直坐在那张竹椅上抱着花猫打盹,在狗吠叫的时候醒来眯着老花眼往屋门口张望一下。那只猫谁的话都不听就听奶奶的,我小时侯贪玩老惹它,有一回被它抓破了皮哇哇乱哭,奶奶就把它一阵子毒打。“大黄”因为有阵子村里闹狂犬病大范围禁狗被爸爸给杀了,奶奶说吃自己家的狗作孽就送了人。后来有一次爸爸探望奶奶回来,说那只花猫跟别的公猫跑了,偶而回过几次奶奶家,脏西西地对着奶奶叫唤了几声后就没再见它出现过。奶奶以后没有养过小动物,她在井边滑了一下把腿摔断了,按着日子轮流住到各个子女家中,我家后来住到大城市去了,奶奶不方便过来,我也就很少见她了。想来,这样的日子奶奶躺在床上是多么寂寞!我看见殡仪馆棺材里等待火化的奶奶的遗容,化了装,挺陌生的,却仍然掩盖不了大半个人生所承受的寂寞和孤独。那天从殡仪馆出来的路上,小卡车载着众多的亲戚在乡间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不已,我趴在卡车边的扶杆上一个劲往外吐,我真是吐了很多东西,直到吐到没东西可吐,那晚我在蚊帐里梦见奶奶回到她年轻的时候啦,很漂亮,有点象小马呢。她问我啊你为什么吐啊,我就说奶奶啊,你太象我一个朋友啦,可让我把她和你的遗容联系起来实在让我倒胃口啦。奶奶没说什么走了,背影还是那样孤单。可小马现在在做些什么呢?
一星期后我重新回到上海这个城市,去了小马的CD店,穿着浅色蛋黄连衣裙的小马正在跟一个顾客介绍一盘古典CD(小马在经营这家小店期间已经积累了大量音乐方面的知识而且由于她利智的天性,鉴赏力也非同一般),我打了个招呼,小马看见我回来了就飞快地跑过来使劲摸我的头问长问短,让我别太伤心,我点点头告诉她她今天很漂亮,她又笑了,还是那对讨人喜欢的小酒窝。以前我是嫉妒和讨厌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严重时对之嗤之以鼻,惟独小马是个例外,她就是那么让人喜欢,让人亲近,你近距离靠近她也不会有那种平时和人交流时疏离的感觉。也许我把她当成了亲人,类似于姐姐。后来有一次天气闷热店里生意少,我们吹着电风扇坐着聊天,我对她说我以后就叫你姐吧,她很高兴,连连说道好啊好啊我还真缺个妹子呢。她告诉我家里除了她还有一个哥哥也在外头工作,老爸老妈守着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哪都不去,她这里实在是忙交给小玲打理又不放心所以很少回去看他们老两口子,觉得很歉疚。她说了很多关于她家里的情况,惟独很少说她自己。我说“你还在想他吗?”她低头半天没吱声,风扇摇着头转着方向,在沉闷的空气里发出巨大声响,我不禁用手捶了它两下子。“味味,你还没有爱过,你不会明白的。”我觉得此刻我们两人之间有道鸿沟需要跨越。我想告诉她我没有爱过,却看到很多。可在小马眼里这个理由显然是微不足道的,并且很有可能不成其为理由。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发言权,可我那个时候确实很想知道答案,并且希望小马告诉我。“味味啊,你也该找个男朋友啦,那么大了还不快珍惜青春美好时光呀?”小马看我不说了怕我不高兴就试着用玩笑的口吻问我。“你觉得你有过爱情吗?”我又把话题引到一种残酷的逼问方式上面,虽然我很难把握小马是否会回答我。果然又是很久的沉默,我们在不适合的气候或环境中谈论一件不适合的事情,这叫不和时宜,可能这样的事情要找个合适的地点,时间,和空间,花费一定的先期准备工作,而且能不能找到最恰当的方位角度还成了问题。那天的时光就在风扇的聒噪声中结束了,我没有找到答案。
开学不久,我和一个男生走的很近,一天晚上他约我出去玩回来时说喜欢我,我很开心,说我也喜欢你。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他一冲动吻了我,我觉得舌头好象要被他整个吞下去一样,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很刺激,接着他的手从我的脖颈一直滑了下去抓住我的乳房,我开始紧张可我不想离开,我觉察出他的老练可我此刻更渴望的是被融化,一切顾虑都被抛到脑后,我享受到做爱的快乐。自从那样的快乐重复出现,我发现我和他除了这样的快乐以外几乎切断了任何其他方面的交流,渐渐地我感到一股无言的难堪,等到我们互相都不再注视对方眼睛的时候,深秋的果实已经被人们收割掉了,高潮的来临变得困难。“一次没有高潮的性交是在消耗我们年轻的生命。”我躺着 ,脑子里猛然闪现出这句颇有哲理意味的话来。他坐在床沿抽烟,我问他那个曾经问过小马的问题,他没有很多的迟疑,“爱情是一瞬间的事情。”很轻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但我听得很清晰,大概是半夜事物都已经睡去的缘故。冬天距离我们很近了,话音留在空气里也感觉凉飕飕的。我想我很久没去小马的CD店了。
那天过后第二天我和他分手,没有太多难过,我想把我所听到的答案告诉小马。我简直是一路奔过去的,CD店仍旧那么红火,小玲在一边蹲着整理一些旧CD,小马在擦拭柜台,几丝没扎进马尾的长发悠然地飘荡在午后发白的阳光里,我叫了声姐,她抬起头一下子就冲我笑了,“死丫头,这么长时间没来看老姐,是不是有相好的了?”我喜欢小马的笑容,同时也抱之一笑。小玲也冲我叫“你呀,再不来就赶不上你姐出嫁啦!”冬天好象已经到了,那是在经过了春,夏,秋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哪怕在这之前它比较混乱。
“我要告诉你答案......”
“傻丫头,什么答案啊?”
......
......
......
“呵呵,我在胡说逗你玩那姐,这伴娘我是当定咯!”
“那还用说,到时候把你全家都叫上,还有你男朋友。”
“行啊,就这么定了,我先回去了。”
我嘻嘻哈哈走了出去,忽然想起忘了问她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后来想想算了,有些东西真的不必要问。小马在我寒假过后结的婚,我带着新认识的男朋友一块儿去的。那天她可高兴啦,还喝醉了,她的新郎是个比她大上十几年的中年人,我开玩笑叫他爸爸,小马瞪着小细眼要拍我脑袋,乱哄哄的场面始终布满欢声笑语。噢,对了,那天新娘子很漂亮的,但我现在想来,她最漂亮的时候还是去年暑假。
小玲在参加完小马的婚礼后跟她父母回老家相亲去了。小马的CD店依旧是小小弄堂里的一处宝地,我把它想象成自己的精神家园,那里面藏着我喜爱的NEIL YOUNG,MAZZY STAR,BOB DYLAN和JOY DIVISION......当然还有小马这颗钻石继续散发光芒。结了婚的小马依然风韵万态,整天笑容满面,“味味啊,新来了张〈〈花样年华〉〉原声碟,好卖着那,我给你留了一张在柜子里自己拿啊......”“谢谢小马姐,今天妹子我给你点首歌哦!”“当然好啦,你呀就是心眼儿多,呵呵!”我把CD放进唱机,打开音箱,上个世纪初的歌声缓缓淹没了小马和我,还有几个正在挑碟的年轻人。如果你也有这盘CD,就会看到封套背面的目录上写有“11.电台广播/花样的年华 主唱:周旋”的字样。“真好听,很怀旧的一首老歌,叫什么?”小马在柜台后面探出头来问我,神情专注。我说:“它叫‘花样的年华’”小马轻轻地“哦”了一声。“我和孙凡分手了”,我紧接着又说。小马问我是不是那个和我一起去参加她婚礼的男孩,我摇了摇头说不是,孙凡不是男孩,他是个快结婚的男人。小马又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我们没再说什么话,我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我想那天整条弄堂的人大概都听到一首叫做“花样的年华”的老歌。
我想起来小马在她的婚礼上喝醉后曾用神情夸张的语气对我说道:“你长大啦!”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就冲她傻乐,她看着我奇怪地问我你也有酒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我看了她一会儿,告诉她她醉了。
我喜欢小马,她象是我的姐姐,可那天晚上的酒宴最终在我眼里却成了一场告别的聚会。小马还是小马,或者你喜欢的话就这么说:小马就是小马,她不是小玲小琴或其他女人。我曾经想做一颗和小马一样的钻石,现在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是我。

2001.6.28-6.30


作者:施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