坷拉坷拉坷拉 



一种敲击的声音。 

发生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莉莉正屈着腿站在椅子上不停敲打金鱼缸。风把 

她的裙摆吹在半空中。午后的阳光里,她的脸上荡漾着水草般绿色的光泽。我捂 

着耳朵叫,别闹了别闹了,不想让我睡觉吗?她很奇怪地朝我看了一眼,转过头 

继续敲起来,嘴里还哼起猪猡之歌“噜噜噜。。。噜啦来”。我把事先准备好的 

棉花团塞进耳朵,每天下午她就这么折磨我,习惯了。 

金鱼缸里现在有两条金鱼,每条都很瘦,一有响动就在鱼缸里发疯似地来回 

游。从没见过比它们更疯狂的金鱼。两年前,缸里养了八条金鱼,后来某个早晨 

莉莉做了个梦,梦见金鱼们互相撕咬,整个鱼缸都被染红了。她醒来打了自己一 

记耳光庆幸刚才是在做梦,也不忘记把我从床上打醒,让我证实我们两个处在同 

一个时空里。当时,她坐在床边表现出不屑的神情,“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而已! 

”。 

从那天起,莉莉的金鱼每天都死去一条,一共经历了八天。头两天莉莉说的 

最多的是,瞧瞧吧,那些有坏心眼的都得死,剩下的就安全了。后来,她在晚上 

开始不睡觉,整天守侯在鱼缸前等待着什么,我半夜去厕所碰见她的时候,她的 

眼睛正向水面投去绿色的荧光。尽管如此,金鱼照样一条一条地死去,它们统一 

地先瞎游一气,接着把肚皮一挺,倒过来。 

莉莉在这事之后足足睡了两个月不吃不喝,被送到疗养院的一间小房子里躺 

着。这期间邻居们在走道里交头接耳,说起风水鬼神。母亲接受不了现实在一个 

春天的夜晚失踪,再没回来。父亲每到太阳落山就坐在窗前发呆,他朝天空看着 

看着就流起口水。有一次我打开父亲房门叫他吃饭,他的口水沿着窗户一直往下 

淌到地板上,房间因为父亲的口水而布满积水。我把脚踩到口水中,发觉那些浑 

浊的液体粘得如同胶水,将我的脚牢牢固定在地板上面。我只能一动不动站在门 

口大声地叫他。他转过身,使劲揉着眼睛,好象离我很远很远看不清楚的样子。 

接着用手抹去下巴的口水说,有个头上插花的女人每天这时候在楼下经过,他决 

定明天给这个家重新找个女主人。说着他就把衣服脱了,从房间那头游过来,在 

我身边站起来,拿毛巾擦着身子。我突然发现他衰老的皮肤重新焕发生机,就像 

新生的婴儿般红润而富有光泽。 

第二天那个头上插花的女人就进了我们家。她喜欢做一种混合食物,包括许 

多小动物的尸体。她经常在清晨四五点的时候趴在厨房的地上捉老鼠,然后取出 

它们的内脏放在锅里和雏菊一块儿煮,奇怪的香味弥漫在每个房间里。在我习惯 

吃老鼠和各种各样没见过的小动物后,我发现家里开始了一种不同以往的生活。 

我开始在白天感到困倦,到处寻找我的床。女人像风一样飘散在家里,来去 

不发出任何声音。父亲好象总呆在他的房间里面闭门不出,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 

底还在不在家里。见到女人我总要问她父亲在做什么,她很多时间都对我摇头, 

还叹很长的气。她用力抓自己的长头发像要把它们扯掉一样发着狠说,哎哎哎, 

他总是不在,他说他一会儿就回来。哼,我知道的,他是找个借口不吃我给他煮 

的饭。女人扭着腰往门外走,她穿着黑色紧身衣裤,如同一条浑身黑亮的大蛇。 

大蛇游走了,我觉得那些食物又发生了某种作用,使我不得再次昏昏欲睡。 

夜晚越发漫长起来。 

夜晚,我变得精神焕发,浑身充满力量。但这是一件让人感到头疼的事情, 

因为我像是一只充满气的气球,就快涨破了。于是,我买回一套鼓,一到晚上就 

在房间里不停地打鼓,以此发泄多余气力。女人很喜欢鼓的声音,坷拉坷拉坷拉 

。她跳一种野蛮古怪的舞蹈,并把脸涂成红色。父亲在的时候会跑来看她跳舞, 

坐在黑暗的墙角抽烟。女人把头上的花摘下来向他扔去,父亲便又骂骂咧咧地跑 

开了。女人惊恐地叫起来,花是假的,假的。他还是忘不了那个人。 

在这个越来越冷清的家里,人物好象变成我和插花的女人两个。我已经懒得 

跟她说话,但我仍旧吃她煮的食物,继续白天睡觉晚上打鼓。我的记忆变得如同 

梦境一般模糊不清。。。。。。“今天在鱼摊边,对门王婆的手指头终于戳到我 

背脊上来了。”女人拎着一条死鱼在厨房蹦来蹦去,不知是得意还是恼怒地大声 

叫嚷。 

或者不愿意让自己继续处在一种尴尬的境遇里,我坐上一辆火车,作为原家 

庭成员的最后一名正式离开了家。插花的女人坐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向我挥了 

挥手,像镜头般远去。我觉得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现在很有必要说一些。于是我 

对自己说了一晚的话。我将头伸在火车车窗外,把话说在风里,也想让更多的人 

听见。那些话中包括我对父亲的想念,我对母亲的想念,还有对睡着的莉莉的想 

念。火车在城市里拐了很多很多个弯,行驶得特别慢。我看见一个认识的朋友在 

过一条长长的马路,她以前就是这样,喜欢走很远的路去一个并不远的地方,看 

来她还是那样爱兜圈子。 

这真是一辆城市的火车我对自己说。因为在行驶了两天两夜过后,我发现有 

三次见到那个过马路的朋友。真见鬼我开始像父亲一样骂骂咧咧。在一个站我跳 

下车,漫无目的地走起来。我断定这个城市还存在着,它可真是无处不在。我踢 

飞一只破依拉罐坐在路边,脑子变得恶狠狠。 

“你在干什么?蠢货!”一个熟悉的声音站在我耳边叫。“莉莉?”我呼的 

一下子站起来,“你醒了?你怎么在这?”莉莉穿一身红色皮衣,还染了火红色 

头发,看起来像个外星人。她瞧了我半天,冒出这么一句“谁是莉莉,你这人脑 

子坏了,这么晚坐在我家门前干吗!让开!”我一回头,果然看见背后有扇门。 

她走过去掏出一串钥匙开了好长时间终于把门给打开了,但她并没有把门关上, 

而是径自走了进去。我对刚发生的一幕简直一头雾水,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你还是进来了。”有人从身后关上门冲我低沉地说了一句。回声很大,我 

转过身,那人已经很快地站到我背后。他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对我说“ 

你跟我来。”就走到前面去了。我在一盏昏黄的吊灯下看见这个屋子很大,四周 

的墙壁上另设有不同的小门,屋内远一些的地方隐在一片黑暗中,但我能感到那 

里也有着相同的许多小门。“快来啊!”阴沉的男人小声催促我。他推开其中一 

扇小门,示意我进去。门砰的一声沉沉地在身后合上。 

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我将手伸出,向四面挥去,摸到冰冷的墙壁和墙壁上 

潮湿的青苔。摸索着往前走,感到腿开始发软,我便有些后悔来这么个稀奇古怪 

的地方,可莉莉在哪儿呢,她为什么说这是她的家,那个男人又是谁?大约走了 

十多分钟的样子,手触到另一扇门。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及时地捂住双眼,才 

避免了强光的伤害。太亮了,光线像一把刀子可以劈开任何事物。我用手撑着地 

面坐下,打算在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到来之前让眼睛能够慢慢适应过来。 

一阵均匀的鼾声就在这时飘进耳朵。男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就是你想知道 

的,你们总是如此可笑,乐此不疲!”回声荡漾在白色的光里,很长时间都不退 

去。可恶,我不知所以地骂了一句,站起来揉眼睛。接着,在这间雪一样白的房 

间里我看见了莉莉,她像头猫一样蜷缩着身子躺在一张同样雪白的床上睡大觉。 

她的头发重新变为黑色,穿着雪白色棉布裙,脸色苍白。看不出有过任何活动迹 

象。我拼命地摇自己的头,把头摇成波浪鼓,对自己说一切已经滑稽透顶。 

莉莉,醒醒。莉莉,你睡在这里不走了吗,你不想家吗?我使劲推她摇她, 

她像一具尸体,一动不动。就像在疗养院时一样。一周前我去过疗养院,她的背 

开始生疮,一共有三处,我在她背上捉了两条乳白色小虫,把屋里盘旋的红头大 

苍蝇赶走。接着将护理员大骂一顿之后,试着半夜溜进房间,我想依靠自己的力 

量把莉莉背出去。“夜那么长,夜啊,长着那!”背着莉莉在楼梯拐角大喘气时 

,护理员在我耳边轻声对我述说。“这个夜晚将会因为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而变 

得格外漫长。对我这样渴望刺激和改善自身的人来说,盼望这天的到来已不是一 

天两天了。为此我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反复练习容忍和伏击术。”在她持续不断 

的声音里总夹着丝丝丝丝如同电波般不稳的噪音,搞的我浑身上下奇痒无比。无 

奈我只能将莉莉重新背回床上,贴着墙壁使劲蹭自己的皮肤,好使奇怪的痒消退 

一些。她站在门口得意地大笑,她在笑我。笑她当晚的胜利。看来这女人埋伏的 

功利已近一流。 

那晚我被一个健壮女人从四楼窗台扔出疗养院,灰溜溜地摔进一只鼹鼠洞, 

躲在里面不敢跑出来见人。望着洞口黄色的月亮,我拍打自己的脑袋小声哭起来 

。“臭女人,臭女人,满脑子不折手段啊。呜呜呜。” 

清晨的时候头上插花的女人在洞口乱叫唤。她戴着顶有面纱的帽子,从腋下 

忽地掏出一只平时用来装老鼠的箩筐,将我塞进去,悄无声息地穿街走巷,飘回 

家里。“现在的形势不容乐观,经过一段时间严密观察,我认为整形术是最适合 

非常时期使用的。” 我看了看她撩起面纱的脸,一个突起的鼻子跳出来,她赶紧 

将它抓回去放回原先部位。“显然,如你所见,现在市面的整形术水平整体不高 

。不过重要的是我们自身得容易满足。要忍受住必要的痛苦。”在她说话的过程 

中,她的大鼻子共掉落三次。我擦着鼻尖渗出的冷汗,赶紧跑进自己屋里一头扎 

进被窝,瑟瑟发抖。这时候,我想到要离开。离开这糟糕的城市。像我的父亲母 

亲,还有姐姐莉莉。 

现在我在这么个没名堂的地方意外看见莉莉,试着再次背起她,往门外走。 

这回没人阻拦。男人阴沉的声音没有出现,但又仿佛在暗地里洞悉我的一举一动 

。通过幽暗狭长的走道,又来到先前进来时的大屋子,门已经打开,屋外的月光 

小心翼翼地照进来。我做了个下蹲姿势把莉莉放在门口靠着墙,自己坐在一旁稍 

做休息。一回头,莉莉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怎么又是你这个蠢货?你怎么 

还坐着不走?”说着她又急着往里走。我赶紧堵住门不让她进去,严肃地告诉她 

我是她的亲生妹妹,现在想把她从这个地方带走。她一下子退出十米,我注意到 

她的头发和衣服又变成晃眼的红色。“妹妹?哈哈哈哈。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人 

从来就是六亲不认。”说着她撩了撩裙摆,露出漂亮雪白的大腿在大街上晃来晃 

去。“难道你不觉得生活十分郁闷?你在家呆着干些什么?”她问我的时候正向 

一个路人叉开双腿,并不在乎我回答与否。我站起来朝她走去,一阵风吹起我的 

头发,将它们贴在脸上。透过头发间隙,许多不穿内衣的女子在眼前往来穿梭, 

外面只披一层薄纱。“她们都是些梦游患者,并且全都性欲旺盛。”阴沉的男人 

倒挂在电线杆上,把话甩得干脆利落。“这些人从各个地方跑来这里,就为了展 

现自己的另一面。可怜!” 

我问他你是谁。他忽然转过脸,对着我很诡异的一笑,“我也是个梦游患者 

!”说完这话,他就迅速地睡了过去,从电线杆上重重摔倒在地,脑浆迸得满地 

都是。我吓坏了,拔腿便跑。跑着跑着,我想起忘了叫上莉莉,于是又折回原地 

找人,发现街上已人影全无。我又跑去看男人出事地点,水泥地面没有任何血迹 

,更不用说男人的尸体。我蹲在路边,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觉得仍十分清 

晰。“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当你回头想想,会有股强烈的念头,觉得一些事情 

是可以发生的,然后就好象它们真的发生了一样。”我想起妈妈失踪前曾摸着我 

的头对我这样说。她在说完这番话后对自己的婚姻表现出一丝由衷的失望,悄悄 

把头凑到我耳边告诉我她还是个理想主义者。之后那天夜晚她就在家里消失了。 

她的屋子里开出春天的植物,一年四季都不凋谢。“我痛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父亲拿着大剪刀去剪那些蓬勃的植物,然而第二天又有新的植物顽强地从墙缝 

里长出来。后来他累死了,干脆关在屋子里流起口水来。 

我总感觉有个窟窿在等着我往里掉,无论如何是躲不了的。它也许不以窟窿 

的形式出现,可等我掉下去之后,它就会立马现出原形。这个念头搞的我疲惫不 

堪,总是提心吊胆,像现在这样似乎毫无危险的情况下,更是忐忑不安的厉害。 

就像玩捉迷藏的游戏,你躲在一个十分保险的地方,一方面得意于不被人发现, 

另一方面却不耐烦地巴望别人快些找到自己。“都是很复杂的。”我喃喃到,发 

现自己已经走到莉莉住的地方门前。推开门,我往里走,脚下一空摔了下去。 

醒来时候我发现自己坐在疗养院的楼梯上,莉莉安静地躺在一旁。护理员的 

脸从上方升过来,她问我摔得疼不疼,“刚才你摔得昏迷过去了。”我抓着她的 

领子不依不饶,“臭女人,臭女人,又是你的诡计啊。。。啊。。。”在走廊里 

我哇哇乱叫,把整个楼面的人都吸引过来。他们围着我和莉莉的时候,我到处寻 

找那个护理员,我痛骂那些挡道的白痴,没见到护理员是魔鬼吗?他们全然不听 

我大叫大嚷,有两个人拿着绳子胡乱把我捆了起来。护理员在空气里得意地大笑 

,黑色影子投射在墙上,东倒西歪。中间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这家人大大小小都 

是疯子,得按规矩约束他们。。。” 

我跟着莉莉一起在疗养院住了一星期。那两人时不时就冲进来捆我。在不被 

捆的时候我背着莉莉坐在窗台晒晒太阳,给她梳头捉虱子。她突然醒来的那天我 

被捆在厕所里不给吃饭。她以很快的速度给我解开绳索,一把把我抱出了疗养院 

。在饭桌上她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家的遗传病是十分可怕的!”我叫来头上 

插花的女人向她介绍我的姐姐莉莉。女人的整形术已经顺利地将她变成一只猫。 

她奸笑着告诉我们,父亲在外面养了十五只猫,每到夜晚来临就在屋子周围叫唤 

,使她很快得了失眠症。“我早预料到了。他为了避免寂寞带来的虚无早就可笑 

透顶了!”莉莉啃着一只蚱蜢慢吞吞地说着。莉莉在醒来这天不停吃东西,把食 

物吃完后就趴在沙发上撕扯棉絮,啃咬墙壁。我则感觉自己终于掉进了那个窟窿 

。无比宁静。 

莉莉上街买回两条金鱼。她说要养金鱼,要每时每刻警醒它们遗传的可怕性 

。她用我的鼓棒敲击鱼缸。坷拉坷拉坷拉。。。鱼们疯了。 

我白天睡觉,夜晚打鼓。 

我的鼓声是“坷拉坷拉坷拉。。。” 
2002.4.10日完毕 

作者:施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