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




我在准备写这个小说的时候,邮差来敲了一下门。他把一张油画展的票子从门缝塞了进来。我瞥了一眼然后赤身裸体的迅速把连衣裙往身上一套,捡起它,来到这幅画的面前。 
这是一幅落宠的画,对我来说却有些不同。因为就当太阳把金黄色的玻璃针炕上的人们扎醒时,我留意到在画的另一端,那座大山的明暗交接处有一个小黑点。我认为那不是工匠失手弄上去的污渍。于是我走近了一些,又走近了一些,直到把眼睛贴在了画纸上,我才发现那是一个苦修者。大山被村民的洗漱声从梦境唤回了边缘。而苦修者正站在彼地困惑的看着我。他睁大的眼睛周围有三四粒青眼屎。我咧开嘴对他微笑示意,但没想到牙齿洁白的亮光把苦修者刺得几乎跌倒。 
四天后学校组织到山上野营,我向来对学校的事提不起精神。这是我的习性。就像我在夏天喝热水就要作呕,我情愿坐两小时的车到城郊去喝农民从山上打下的冷冽的山泉。野营出发前我临阵脱逃了。晚上就我一个在寝室睡觉。大概到了半夜,我看见了画中的苦修者。在这炎热的夏夜,他竟像是被冻醒似的哆嗦着身子,星星点点的火光乘着船儿驶向他的双眼,在一大片朦胧的水浪里,苦修者迷糊着自救。他时而蹬蹬腿,时而努力把半个头伸出水面。我站在旁边想着应该帮他一把,但苦于不会游泳。再一看猛的发现眼前已不是熟悉的环境。在寒冷,干燥的山洞里。我呆看着苦修者把他的眼缓缓闭上。 
白天的时候,我回来了。我坐在男友家中,抢在他动手剥衣服之前把苦修者的事对他说了。待我不说话后他仍是剥身上的衣服,然后剥我的。 
“你太瘦了,苦修能让人变得坚强罢!”我在扣胸罩带的时候,男友忽然开口道。 
“我才不会去苦修呢!” 
说完我穿上白裙子,空调的冷风把裙子吹了起来,活像一个大磁盘子插在我的腰里。 
苦难,苦果,苦涩。。太阳把我的眼睛晒成了两瓣干核桃壳。我光着身子坐在秋老虎的阴茎上。为了保全屁股我扔下字典跑进冰箱享受冷气。我刚一蹲下就觉得有另外一种气息正在把冰箱原有的冷气分子逐个捣得粉碎。我探出胳膊然后把手指一个挨着一个的贴在岩石壁上。山的发丝一根根嗉的由指尖进入我的身体。它们像一群调皮的小蛇找到了游乐场。它们在我的脊椎上攀岩,在我的肠子上荡秋千。它们在我的血液里冲浪。苦修者承受着这些,一秒就是上千年。以此修行,出世。我看看另一个我像那晚所见那样蹬腿,扭脖子。我不正是他吗?不,我是即将成名的小说家!我急急忙忙的跳出来拔掉电源。那刻我听见那根紧绷在自己和苦修者灵魂之间的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嚣叫。连同我一同淹没在汗水里。 
在梅山脚下我找到了需要的人。我发现她时她正坐在井沿上吸烟。几个孩子的笑声就像一串珠子从她一道道皱纹里滚过。她禁不住抬起撑住身体的手在脸上轻挠。失去了平衡她一下子掉进井里,我什么也没看清就吓得尖叫起来,一动也不会动了。过了一会儿,她笑着一张脸出现在井沿上面,冲我大声喊到:“井早就被填平了!”我又惊又喜的跑过去一看果然是那样,也笑了起来。她说:“你这么瘦,笑起来就像枯枝乱颤似的。”这时我方留意到在她花白的头发里插着一根短树枝。后来她告诉我这是梅山树精身上的。这个奇特的老婆婆曾独自在山上度过了大半生。就这样我确定了她是我需要的人然后诚恳的提出了我的要求。 
“入夜之前回不来呢!” 
我迟疑了一下,用略带调皮的声音说:“凭您的经验和我高达三百的智商,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几天前,苦修者和那个神秘的山洞就像影子一样无时无刻的跟着我。我来不及想清楚这个决定的作用和目的,就出发了。 
求援的失败并没有让我感到几分沮丧。之前对山的种种富于浪漫和神秘的幻想甚至让我遭到拒绝后,在潜意识里暗暗跳动着激动和对危险的欲望。 
人的内在意志和外部客观环境总是不断冲突着。我刚一开始便意识到了这点。在我看来,山只不过是一大堆泥,既不陡峭也无威峨之感,给不了任何征服的愉悦。没有紧挨着屏障似的树,差不多走个九,十步才能遇着一棵。山里的树和城市街道上的树在外观上也很难找到大的差异。在踩到一个不知是哪个登山者丢失在山路上的旅行包时,我彻底对此行失去了兴趣。想着丢包的人在山上也曾经和我遭受同样的失望,我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被当作垫子的包压得老瘪的,我望着它时它是水泥色的,呢绒材料,有两条拉链。我不看着它把目光投向自己的鞋子或者其它在场的事物时包就成了一抹黑泥。我忽然感到身下是这场游戏的另一个拒绝意义的密码。 
大眼鼓是一位美丽忧郁的太太。我把包送还给她那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大眼鼓生于一九五九年秋天,江西梁家渡人。在自己的离婚事件中于不同时间段落曾扮演过各种不同的角色:预谋家,革命者,强盗,颠覆主义者。我几乎和她一见面就立刻亲近起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她。 
大眼鼓太太性情爆燥,就像一片因为干枯了而掉下地面的红叶子。孤傲而缺乏温和的手感。但她却总是触摸我,她用细长,多皮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一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虽然这声音听上去活像只老母鸡,但说真的,我当时一丁点儿也未曾感到反感。后来大眼鼓太太告诉我她之所以一个人去山上是去想在死之前找回她的独生女儿。说完后她就在我们坐的大沙发上断气了,眼睛还睁着,那神情仿佛我是她女儿。我匆匆忙忙的换上鞋子,拉开门,离开了大眼鼓太太的家。 



作者:8439